第55章（1 / 1）

若说坑杀西楚军民及后来的排除异己都是有理可循的，秦陨安此番在南越的做法却是真正让人费解。沐王秦陨安在东嘉臣民之中的威望不可动摇，但在有心人的造势之下，东嘉以外的天下都开始认为沐王是个丧心病狂、残暴无常之人。西楚臣民更是开始相信，西楚与东嘉同为天下间仅剩的可以一争高下的两国，东嘉不久之后必要对西楚用兵，而届时凶虐成性的沐王必会肆意残害楚民。如此一来，易燕南演兵备战之举也无须再遮遮掩掩。三月之后，西楚发令征兵天下，不日将要讨伐沐王。

对于几月间天下的动荡，沐王府的两名主子却是镇定异常。红鸾的“母亲”在一月之前已被易燕南送到东嘉，安置在了东嘉江南。而近来除却秦陨安时不时的小病一场，韩素与秦陨安的日子过得可算甜甜蜜蜜、幸福和安。

这一日，两人正相互依偎着，靠坐在王府花园的软椅之中晒太阳、品新茶，韩素忽然颇有几分不甘的说道：

“你对我的过往之事知道得比我都清楚，我对你却仍是一无所知。”

秦陨安听着，发出一声轻笑。

“我年长素素十岁，自然该知道得多些。”说着，他就着韩素递过来的手咬下一口桃梨酥，咽下续道，“素素都这么说了，是想问些什么？”

韩素满意的笑了起来，在他怀里挪了挪，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那，便从你出生说起吧。”

秦陨安一滞，哭笑不得的答道：

“素素是要我从头开始，将二十五年的事都说一遍。”

韩素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轻笑一声，道：

“日后我若闲得无聊了，便给你作上一传打发时日。”

秦陨安的眸光微微震颤，侧过身子面向韩素，伸手将她一把拥紧。

他就这般抱着她默然了半晌。韩素正欲开口催促的时候，他忽然低低说了起来：

“母妃曾是宫中极受宠的妃子，后来却遭迫害被打入冷宫。我是在冷宫之中出生的，一直到五岁那年才第一次踏出了冷宫。我还记得，五岁那年母妃忽然生了病。是极重的病。我寻了机会翻出冷宫去别的院里给母亲投药，不想却闯到了父皇新晋的宠妃宫中，正好撞上了父皇銮驾。宫中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父皇心中自然起疑，只是他并未立刻对我做些什么，反是赐下药材放了我离开。”

秦陨安忽然停顿了一瞬，眼里的神色朦胧起来，仿佛在用力回忆。

“我将拿到的药喂给了母妃，可是喂下之后她忽然痛苦至极的挣扎了起来，拼命要把药吐出来，却怎也吐不出来。母妃哭吼翻滚了一夜。我一直守在她身边。等到临近天亮，母妃忽然抓着我的手，告诉我，让我杀了她。然后，”他面上的神情有一瞬的空洞，“我杀了她。”

韩素心中一紧，有些后悔逼他说了这些。秦陨安却继续说着：

“我杀了母妃的第二日，父皇突然派人将我接了出去，母妃也被他接了出去以妃礼下葬。我那时才想明白了，我撞上父皇銮驾的时候他便已知道我是谁的孩子。他为了试探，给了我有毒的药材，而我亲手杀死母妃的事，想来是取悦了他。”

五岁那年，是秦陨安人生的第一个转折。那个转折之后，他的生活才开始变得“波澜壮阔”、步步惊心。他的父亲喜欢他亲手杀了母妃时的淡漠，却不知他根本不是真的淡漠。他的淡漠从来都只停留在脸上。

秦陨安被接出冷宫，一下子变成了东嘉最受宠爱的皇子，五岁的稚龄便与当朝左相的女儿定下婚约。年幼的他，也还不知韬光养晦的道理，偏又天资极佳。文课也好，武功也罢，那时凡是宫中师父教授过的他总能学得比旁人都好。而七岁那年，他的锋芒毕露终是给他招来了祸患。

七岁那年的宫中马会，秦陨安被突然发疯的马匹踏伤。这件事情之后，他突然了悟过去两年所犯的错误。身为没有母妃、没有舅家的孤子，他显露的才气除了让他为人嫉恨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此后，他的腿伤渐好，他却在能够下地之后收买了为自己诊治的御医，让御医宣称他的腿疾永不会好。七岁的秦陨安从一个最受宠的皇子，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残废皇子。随后他退了与左相之女的婚约，自请离宫，隐瞒了身份在江湖修行游学。正是在这时，他遇上了同样出行游历的长平。两人一见之下分外投缘，自此结成忘年之交。

两年之后，秦陨安的父皇突然染病而亡，长兄登基为帝。然而这个长兄毕生只愿追寻长生之道，昏庸无能。登基五年之后，西楚看清了被嘉帝搅得乌烟瘴气的东嘉朝堂，发兵请战，意欲趁此机会拿下东嘉。

秦陨安在民间听到此事时，皇兄已经因为服食丹药神志不清了。秦陨安自知东嘉朝堂之上没有他的位置，然他决心要解东嘉此次危机，便隐下了身份投入在江湖游历时结交的友人帐中，成了一方将领的军师。此后他屡出奇策，仅仅花费三月时间，以友人手下的数万兵力，击退了西楚百万大军。东嘉一名小将帐下不良于行、年仅十四的军师成了名扬天下的旷世奇才。

在那之后，秦陨安在东嘉军中的声望大增，等到他皇子的身份为人所知之时，他已在西关之外坑杀了西楚十万军民，让西楚大皇子——西楚最大的将才战死在东嘉关外。秦陨安成了东嘉举国兵力之中最受拥戴之人。

秦陨安带着战胜的大军回到了都城长祁。同时掌握着军中和民间威望的他，一下成了东嘉最是炙手可热的权臣。位极东嘉、拜将封王之后，秦陨安开始为东嘉日后征伐天下而谋划。十五岁那年，他隐秘行踪离开长祁，远赴南越面见了族母连歧。

那次他前往南越本是极为机密的事，过程之中却出了岔子，消息泄露了出去。那时东嘉的皇后守着年幼稚子秦怀忧，对气势正盛的秦陨安极为忌惮。得知他前去南越之后，皇后与藏身在南越降龙窟的巫医暗通曲款，以万两黄金相赠，让巫医在南越设伏除去秦陨安。不料秦陨安在降龙窟被擒之后，巫医并未立即将他除去，反是慢慢拖着，将各式毒蛊在他的身上试了个遍。秦陨安受尽了苦楚，却也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自窟中逃出。

“还遇上了素儿。。。”

说到降龙窟之后，埋首在秦陨安肩头的韩素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她语气里的醋意叫秦陨安忍不住轻笑起来。

“是，遇上了素儿。”他叹出一口气，道，“若不是闹下这么一个乌龙，如今你我也不能如今日这般。”

说着，他将韩素又拥紧几分，埋下首，在她发心落下一吻。

怀里的韩素柔柔笑着，只是那笑意中闪过了一瞬的狡黠。当年降龙窟的事的确是个“大乌龙”，只是这个乌龙却不是秦陨安认错了帮过他的女童，而是秦陨安逃出降龙窟，又折回救出那个女童之后，误把女童惊吓之中叫出的妹妹的名字，当成女童自己的名字。而当年救下秦陨安的素儿正是今日闲闲卧在他怀中的韩素。秦陨安以及韩素的父兄，十年之前都以相似的方式将她与妹妹弄混。

对于那段往事，韩素早在离开南越不久就已全部记起。只是她难得的起了些玩心，竟不愿对秦陨安说明实情，反是听着他低低安慰劝哄的话语，心中窃笑着也柔软着。

窃喜过后，韩素忽然忆起方才秦陨安所说，他在十年之前便第一次见了连歧。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古怪之意，开口问了起来：

“沐，为何你在十年之前便决心灭去南越了？”

“旁人看来，南越不过一片贫瘠之地。我也是年少游历，路经的时候才从南越的山川地形得知，南越的山林之中其实尽是硝石、硫磺。”

韩素面上一惊，道：

“所以你才将南越定位第一个歼灭的目标，而且拿下南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焚毁那些山林？”

秦陨安的眼中闪过一瞬深重的愧痛。

“为了绝去硝石、硫磺的祸患，我没有放过一个有可能知情的山民。还有，拿下南越之后斩杀的千余越民，是所有当年与巫医的毒蛊有过分毫牵连的人。素素，我，是不是过分了？”

韩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可是既然做了，便没有后悔的资格了，沐。”

他们依偎着沉默一瞬，似乎在深思着方才彼此的话语。少顷，韩素犹豫着开口问了出来：

“沐，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剩下的会是易燕南？撇去南越的符腾不谈，燕尹也好，弈梓轩也好，都是英杰。为什么剩下的不是他们？“

“他们，都不堪为天下之主。”

“那么易燕南便堪为吗？”韩素面上露出讽意。

自打红鸾死后，她对易燕南的感情便越发的复杂起来。她给易燕南送去书信，要他放了扮作红鸾母亲的妇人时，也未在书信中写下一句带了情意的话语，甚至未再叫他一声“阿南”。

秦陨安见她眼里的讽刺，轻叹一声。

“素素，易燕南是小云一手教出来的，”他的面上怅然起来，“而小云可算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韩素听着，心里也悠悠生出了感伤。耳旁，秦陨安继续说道：

“辽皇燕君北是个极佳的将才，可他善用兵而不善治国。用兵的时候有时太过谨慎，而治国的时候却太过急功近利。楚帝弈梓轩长于隐忍，但因是西楚外族女子所生，他生性自卑，偏偏又极为敏感，稍有不慎便可被人诱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