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鄂渚濛濛烟雨微(1 / 1)
云冽独自一人坐在山中溪流边,手中握着一枚玉扣,脑海中不断回响隐居于贺兰山中的老工匠说过的话和密档中的记载。“这玉扣取材当年的一块凤血玉料,那玉料被当时的西壁太尉买去了。”“是年,西壁赫山往河西祭祖,三月而归。”西壁赫山、三月而归……云冽心中恨意难平,随手拾起一块石头,狠命往湖中掷去,激起寸寸涟漪,圈圈水波,荡漾开去。
“溪流又没有惹你,何必呢。”云冽回头一看,是静玄师太。他起身躬身行礼:“恕在下无礼,扰了师太清修。上次还没谢过师太开解,在下感激不尽。”静玄没有什么表示,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只是自顾走到溪流边,淡看着涓涓细流顺山而下,蜿蜒流过。
俄而,静玄淡淡地说:“二十年前我是见过你的。”语气平常,却如同在云冽心中炸开一响惊雷,他抬头看看静玄,一身青灰色法衣,手捻佛珠,神情慈悲,岁月为她染上了风霜,但依稀可想见旧时模样。
“你的母亲曾经是我的侍女。”
“难道,你是……”静玄打断了他的话:“我曾经是谁,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样走你自己的人生。”
“在下不明白师太的意思。”云冽垂眸说道。
静玄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不管你来夏国的目的是什么,羲和是个善良的人,不要伤害他。”
云冽静默良久,却在静玄转身欲走时问:“您后来可曾见过我娘吗?”
静玄伫立:“她没有再回来过,以她的性情应该会生活的很好,这点你放心。也许此生你们不会再相见,你只要记得她是爱你的,所以她才会选择与你分离。她希望你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所以你不要辜负她。”
静玄转过一方山石,回望只见云冽凝视着远方如玉山般久久静立。恍惚间便是江河退减,时光回溯,仿佛看到宗真抱着小小婴儿离开伽若寺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羲和在府中设宴邀请大伯父一家,席间把酒言欢,气氛融洽。李惟忠一会跑到漪兰那里让漪兰喂他吃东西,一会又跑回太子妃怀里赖着不肯走。
菜过五味,飞雪似乎心不在焉,不时瞄两眼站在门外的都罗明光。踟蹰良久,才鼓起勇气对太子说:“阿爹,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太子点了点头,她立马喜笑颜开,冲明光使了个眼色便要出门。
太子忽然叫住她,她只得站在门口不知何故。正巧这时云冽从外面回来,经过门口,太子唤了声:“云副统领。”云冽听闻,见这情形,进来行礼。太子同他说:“云副统领,你若没有别的事,可否请你送小女回府?”云冽看看飞雪,又看看羲和,应道:“是。”太子和颜说:“辛苦你了。”飞雪的笑意早就烟消云散,一脸的无可奈何,只得随云冽走了。羲和把一切看在眼里,与漪兰对了下眼神,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虽说安静得太久不是飞雪平日的风格,但这一路她倒真是带着不悦的表情一言不发,倔强地撇过头去,仿佛连看一眼云冽都嫌多余。云冽也毫不在意,只是在一旁随行,摆着他一贯云淡风轻无所谓的神色。
到了太子府,飞雪下马往府里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叫住云冽:“云冽。”
“有事吗,郡主?”云冽一手拉着缰绳,头也不回地问。这种态度更是让飞雪不满,飞雪直言道:“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不是跟我阿爹说过什么,今天我把话放这,别痴心妄想,就算天下男子都死绝了我都不会跟你有任何瓜葛。”
云冽闻言唇角微扬轻轻一笑,转过脸,眼波平静地看向她:“第一,如果你认为你跟都罗明光的事情是我告诉太子的,那你多虑了,我没有那么无聊;第二,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我一向没有兴趣,包括你。就算你想跟我有瓜葛,那也等下辈子吧。”话毕反身上马,看了飞雪一眼,马鞭一扬,朝来路奔去。飞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瞪着眼睛恨恨一跺脚。
回府的路上,太子妃卫慕都兰哄惟忠睡着后小声问李德任:“德任,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李德任闭目道:“飞雪这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你是不看好都罗明光吧?”
李德任睁开眼睛,看向卫慕都兰:“都罗明光虽然勇武过人,但他过于刚直,缺乏谋略。所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把飞雪交给他,我实在不能放心,何况他们本就身份悬殊。至于云冽,他倒是个稳重持成的人,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如今又身居要职。飞雪如果实在厌恶世家贵子,我只能允许她选云冽。我希望他选云冽,不仅是为飞雪好,也是为羲和好。”太子妃听出他话中深意,亦不再说什么。
转眼已是秋末,这日,云冽训练铁鹞军时接到都统召见的传谕,到达大帐却发现李德任在主位端坐,都统在旁相陪,心中便猜到□□分。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参见都统大人。”
“云副都统,免礼。”李德任端详了他片刻,微微一笑:“云副都统,孤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便直接相问。这些时日你大概也猜出几分孤的用意,仪宾这个位子,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旁边的都统大人微微陪笑,端茶来喝,仿佛认定那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云冽看看李德任:“太子殿下想听末将说实话吗?”得到太子肯定的答复后,云冽半跪于地,双手抱拳,言语掷地有声:“请恕卑职不能娶飞雪郡主。”
都统口中的茶还未咽下,听闻此言一惊倒是呛得厉害,却又不敢咳,憋得脸通红,偷眼去瞧太子。李德任并未有愠意,只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既如此,我便知道了。云冽,你果然不是一般人。”话毕起身离去。
都统见太子走远,立马从座位处弹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冲云冽说:“我的祖宗诶,幸亏是太子殿下,你要这么跟别人说话,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顿了一会又说:“这几日你先告假吧,再起风波我可担不起责任。”摇摇头拂袖而去。
漪兰见云冽的侍从疾步往后厨奔去,便随口问了一句,侍从便把云冽回绝太子一事如是说了一遍,又说云冽回来后不停地喝酒,已然醉倒。漪兰闻后颦眉,吩咐侍从:“你先去取解酒汤吧,我去看看。”侍从应者,快步走开。
推门一看,云冽横卧于榻上,旁边小案上散落几只酒壶,已然空空如也。漪兰轻轻叹了口气,展开锦被帮他盖好,回身去收拾酒壶。拿开酒壶后见案上放着一张纸,已被酒浸湿。她拿起纸张对着阳光查看,纸上只写了两行略略洇开的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
一瞬间,心中仿佛被掏空一般难受,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了千斤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散落的记忆重新浮现,那分明是他们年少时一起读过的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欲知别后相思意,回看罗衣积泪痕。”
想来,梨花之约已过去整整十年,十年一梦,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只是把一切深埋于心底。想忘终不能忘,只是错过了便终究是错过了。
侍从端着汤回来,漪兰回过神,吩咐道:“等他醒了,告诉他我来过,让他有空去找我,我有话跟他说。”
漪兰看着院中那几株早已枝叶凋零的梨树,听到脚步声,知是云冽,似漫不经心说道:“好久都没看到满山盛开的香雪海一般的梨花了。
云冽沉默半晌,语意沉沉说道:“真的好久了,久远得像是在前世了。”她转头看他,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天边掠过的一行孤雁上。
“飞雪虽然有时任性了些,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漪兰说着话,没有留意到自己发间落了一小片黄叶,在青丝间分外显眼。云冽茫然间伸出手,手指滑过她的发丝,拂落那片树叶。漪兰没有想到他有此举动,一时讶异,下意识后退半步。云冽恍然发觉自己失态,忙低下头:“卑职唐突。”思及漪兰刚刚的话,他隐约苦笑:“旁的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再说,只是,若是换了别的女子,你希望我娶我就一定会娶,但飞雪不行。”
“能告诉我原因吗?”
他的目光空寂而夹着一丝萧索:“如果我告诉你,我和飞雪,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会相信吗?”
秋水长天,烟云扶摇,二人对话间,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双凝望良久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