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泪如雨雪身如梦(1 / 1)
日影幽幽转过墙壁,暖风和煦,日光从半开的门照进来,漪兰与云冽在房间中下双陆棋。二人坐着月牙几子,手执黑白各十五枚的马形棋子,按点行棋,你来我往,却都不甚上心。
二人静默良久后,还是云冽淡淡开口:“你后悔吗,嫁给他?”
漪兰涩涩一笑:“怎么会呢?我选择的路,就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正如冬之白雪、夏之繁花,本就不可兼得。”她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停留,并岔开话题:“你也不小了,也该想着成个家了罢。”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是不是,忘不了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子?”
云冽闻言一仄眉:“你指谁?”
“就是上次在边关,你带我去的那个墓,里面沉睡的不是你心上人吗?”
云冽明白了她的意思,萧索地说:“那是我父亲的衣冠冢。”
漪兰恍然:“原来是上官叔叔,我还以为……”低头去摆弄棋子。云冽望着她眼睫投下的栗色阴影,只觉心中寸寸成灰。什么时候才可以告诉你,我的生父不是你口中的上官叔叔;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我念念不忘的人,其实从未走远,只是当美好触手可及,我却不愿伸出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不会有光明。
漪兰抬眼瞧他,他马上移开目光,雁过无痕,抬手走了一步棋。日光斜照着他的脸庞,灿灿光华流转,整个人便如一株修竹一般。恍惚间,漪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清逸温朗的少年,在繁花似雪的梨树下,温雅微笑。可那些都已经太久远,像是站在彼岸回望前生。
“对了,”云冽想起了什么,“飞鸽传书到了,他希望我们尽快回去,他会派青翎接应。”漪兰只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锦屏进来说:“娘子,姑爷,老爷夫人请你们去一趟。”
柳将军夫妇自然是问他们的打算,云冽开口:“伯父、伯母,是这样的,我生意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漪兰也要回原先的住处取东西,我们打算先回去一趟,回来就马上成亲。”
终是到了离开的日子,漪兰在枕下留了信讲明一切,缓缓走出大门。云冽已套好了马车等她,她朝父母亲深深下拜,强颜着欢笑道别。转身向马车走去时,只觉每迈一步都好似要承受千斤重量,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不敢回望父母相互扶持目送她的身影,也怕他们看见她的泪水,扶着云冽的手上了马车。这一别,千山暮雪、关山万里,便是再难相见了。
一路上车轮的辘辘声与车中时不时传来的啜泣声回荡在耳畔,云冽抬眼望了望蔼蔼青天,雁影掠过,无痕无迹,但有些事已成定局,终是不能改变分毫的。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呢?可那终究只是如果。
走了很久,云冽勒住马,偏头对车里的漪兰说:“先下车休息一会吧。”在一棵树下铺好毡毯,云冽回到车旁。漪兰慢慢撩开车帘,泪痕依稀可辨,但她已不再哭泣。她正欲自己小心地跳下马车,未承想云冽伸臂将她打横抱起,她讶异之余忙攀住他肩颈。他的怀抱亦是温暖而坚实的,她却不由鼻翕一酸。
云冽轻轻将她放在毡毯上,自己在旁边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将水袋递给她。漪兰喝了几口递还给他。
“你认为人生在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云冽问。
“跟随自己的内心,”漪兰答“对我来说,就是与我爱的人长相厮守。”转头问云冽:“你呢?是洗雪仇恨、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出将入相,不过浮名,就像地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风沙掩埋,千百年之后,谁又会记得我们呢?跟随自己的内心,的确是一个好答案。但是有的时候,坚持,是件太疲累的事情了。”
“人生在世,不是因为有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会有希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感到疲累了,就告诉我罢。”
他的话说得甚突兀,但是漪兰望着天边流过的云彩轻轻点了点头。
风送来他的声音,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达成。“
路两边生长着参天的大树和数不清的低矮灌木,风吹过,耳畔响起沙沙的声音。他们已经到达中兴府附近,这一段人迹罕至、分外荒凉。
漪兰正坐在车里出神,忽然帘外赶马的云冽反手微微掀开帘幕,塞进来一把匕首,隔着帘幕小声说:“拿着,小心点。”漪兰看清后一阵心惊,还未等她来得及问云冽出了什么情况,马车骤然停下,还好漪兰及时扶住旁边才未摔倒。
透过车窗,看见马车被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包围,他们一步步逼近。漪兰方握住匕首,就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声音。云冽冲她喊:“下车。”几乎在同时,她已经甩开帘幕跳了下来,而马车就在她跳下的一瞬前被刺穿。
云冽将她护在身后,以沉水龙雀剑抵挡黑衣人,刀光剑影、血色弥漫。这伙人似乎并不是等闲之辈,云冽鏖战许久已有些不支。一个黑衣人从侧面刺过来,漪兰顾不得许多,用匕首去阻挡刀锋,电光火石相斫一瞬,漪兰的手被震得生疼,到底是抵挡住了,但已经脱离了云冽的保护圈。刚刚那人显然被激怒了,回手又向漪兰劈来,漪兰侧身一闪,将匕首斜刺入了他心口。他怒吼一声,用最后的力气踹向漪兰腹部,漪兰受重击,摔倒在地,只觉腹痛不止,仿佛魂魄将要抽离一般。那人颤颤巍巍举起刀,身子却又一凛重重倒在地上,背上插着云冽扔过来的沉水龙雀剑。
云冽失了武器又受了伤,好不容易摆脱了围攻他的几个黑衣人,回身一看,随即大惊,一个人提着刀向漪兰冲去。云冽刚想寻把刀,抬眼看到前面的形势,顾不了许多,风一般冲过去,此时的漪兰因为疼痛,冷汗漓漓、视线已有些模糊,看到那人举刀忽然一激灵,但却无力抵挡,绝望弥漫于心,轻轻合上眼睛。在刀落下的一瞬间云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漪兰。
漪兰在睁开眼睛,看见云冽护着她,背上已是挨了一刀,再看那人,不止那人,余下的黑衣人已是尽数中箭。原来,是青翎带人赶到了。
知道已经安全了,但漪兰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痛的晕了过去。云冽抱起她:“漪兰,漪兰!”看到她下裙蔓延出的刺眼殷红,一时愣住。青翎把过脉对他说:“情况不妙,快带王妃回去,这交给我。”又对几个手下喊:“你们几个,护送王妃回王府!”
云冽仿佛已感知不到背上的疼痛,疯了一样赶快把她抱到马车上安置好,马鞭一扬,一行人向城中奔去,卷起一路烟尘。
漪兰再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身在南平王府,羲和在旁守着她。
“羲和,”她撑起身来,羲和忙扶着她,“羲和,孩子怎么样了?”
羲和苦涩地笑笑,那固然是笑,但目光却极苍凉:“兰儿,你平安真是太好了,孩子……我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漪兰闻言怔了一下,泪水默默地从颊边滑落,羲和将她搂在怀中,任她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此时天边满月尚好,月华满天,月色清冽,但那个孩子再也看不到了,那个与他们无缘的孩子。羲和喃喃地说:“有些事看似残酷,但翻转过来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而此时的漪兰太过伤悲,并没有注意他的这句话。
他想起刚刚和青翎的对话,他同青翎说:“阿爷始终认为此事只是悍匪偶然所为。”青翎向他回禀:“殿下,那些人不为钱财,训练有素,怕没有那么简单。”“阿爷忙于跟随木华黎攻金,怎么会有精力管这些事情,再者我说到底只是个庶出皇孙,阿爷又从一开始就不甚满意漪兰,这个结果也不奇怪。不过,你去替我暗中查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多日的静养,漪兰的身体已渐渐复原。她静静地在桌前抄写《金刚经》,为孩子超度。凉风拂过,吹动旁边淡紫色的纱幔,生涯原是梦,不知这梦会不会有醒来的一天。她第一次从心底感觉到无可奈何的凄凉,这种感觉在伽若寺时也未曾有过。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路凄风楚雨,怕只是刚刚开始。
此时,有一个人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白衣素裙,不施粉黛,闲闲绾了堆云髻,发上除一根玉簪外别无它饰,那般的清丽脱俗,那般的娴静温婉,在他眼中,她本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本该过着最安宁的生活,但她如今周身却沉浸于无法可解的凄楚。这是他的错,不是她的。
风骤起,吹卷起桌上抄好的几页经文,落在地面上。漪兰的目光随经文望去,看到了孑然立于门外的他。他拾起那几页经文,前行几步放回桌边。
“云冽,你的伤怎么样了?”漪兰轻轻问他,声音带着一丝疲累。“已无大碍了,谢王妃关心。”
“那日多亏了你,否则……”
“那是卑职分内之事,王妃不必介怀。”沉默了片刻,云冽一施礼:“若没有别的事,卑职便告退了。”漪兰微微颔首,却在云冽刚跨出门时说:“谢谢你。”云冽定了一下,终是无言,头也不回,走入中兴府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