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风雨之夜(1 / 1)
“阿来,苗地巫女,天授元年初来长安,居于东郊长乐坡乱坟岗处,以占卜、驱邪、求雨为生,术法高超,颇为灵验,遂闻名于长安,达官贵人争相邀请,阿来性高傲,不为钱财权势所动,行事之初即定下‘三不’,不外出作法,不施法害人,不与人比法,十数余年,未尝违背。”
此刻,月华只能看到堆在她面前的一摞摞竹简、绢帛还有书册,苍老的声音是从这堆乱七八糟的资料后面传出的,任凭月华站直身体,伸长脖子,也看不到这座像小山一样高的资料后面的人影。
“好了好了,刘婆,我来这儿可不是听你念书的。”月华有些无奈的打断了这像背书一样的平板声音,“说一些资料上没有的事情,我可是带了去年冬天就埋下的风荷酿,泥封都还没拆就给你搬来了,你不能就这么敷衍我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酒坛的封口打开一点,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几乎沁满了整个一屋子,书堆后面清晰的传来一声咽口水的声音,紧接着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想知道什么?”
“阿来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来长安?她在长安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人?她所会的那些法术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有……”月华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她和明崇俨是什么关系?”
“阿来是苗疆人,她的身份很高,算是他们部落神女之类的人物,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几年前来到长安,按我的猜测,应该是为了避祸,十五年前苗疆发生过一件大事,苗王被杀,部落之间陷入混战,大批苗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如果她是在那个时候离开故乡来到长安,应该可以说的过去。”
“她在长安很有名气,很多大户人家都会上门拜访,请她驱邪求福,至于灵不灵就不好说了,反正那些人是信的很。不过这巫女架子很大,所有仪式都是在她那间院子里完成的,如果有求于她,只能亲自上门拜访,她从不会屈尊去别人家,也从来不参与长安城里术士们的秘密集会,一直独来独往。”
“关系近的人的话,据我所知,她刚来长安城的时候收养过一个小孩,不过想想也好笑,那会儿她自己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还有力气养其他人,后来就不曾听说她跟谁走的近了,那小孩后来连我都找不到他的消息。”
“还有什么问题来着?哦,对,明崇俨是吧,那她肯定是不认识的,她来长安城的时候明崇俨早死了十几年了,上哪儿认识啊。”
“酒呢?说这么多你倒是先给我一坛啊!”
月华正听得入神,听到她这样说,连忙把酒放到案几上,一双枯瘦的手从书堆后面伸出来,速度飞快把书拨开,将酒坛拿进去,月华还来不及看清楚挡在后面的人,眼前就又重新被高高的书册遮住了。
“那明崇俨到底是什么人,他去世时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这才是她来这里的原因,之前阿来和李长安的对话实在诡异的很,当时气氛低迷,李长安匆匆告辞,阿来又什么都不说,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疑惑,原以为阿来就是个普通的巫女,但听她说的那些话,又感觉她似乎很了解明珪父亲的事,对这次发生的案子也并非一无所知,这让月华再也坐不住了,拎了两坛酒就跑到长安包打听刘婆这里,决定从头开始了解这一切。
“明崇俨可是号称李淳风第二的天才人物,年纪轻轻就得到高宗皇帝和武皇后的宠幸,后来由皇后做媒,将宗室贵女尚阳县主嫁给他,他的地位也可谓是如日中天。不过好景不长,仪凤四年,明崇俨莫名暴毙,不久尚阳县主也因为过分悲痛病逝,只可惜了他们的独子,还在襁褓之中,世上最亲的人就都没了。”
独子?是明珪么?月华听得有些怔忪,她知道明珪父母双亡,但哪里有想到是在他刚刚出生时就已去世了,从小就是孤身一人,又生长于后宫那种是非险恶之处,原来他的身世竟是这般坎坷。
“暴毙是怎么回事?是得重病还是被人所杀?”
“那就不知道了,明崇俨死的很蹊跷,传言中,他下朝回府,在花园中本来好好的赏花品茶,突然有无常前来索命,明氏本就是术士,能看到非常之物,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就跟着阴差走了。不过这种说法也就骗骗一般百姓,我一直都不相信,所以也暗中查过,但都没查出什么结果,所以这事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不知道真相的事。”
所以明崇俨的死是一个谜?月华在心中暗暗思量,那日明珪看到玉扇的表情总是在她眼前浮现,而之后阿来说的那些话也让她很在意,她总觉得最近发生的这几件案子说不定和若干年前明崇俨的事情有关系,只不过,一切都是她的猜测,而这样的猜测又没有任何意义,想到此,她微微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抛下酒楼,抛下练到一半的琴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
书堆后传来喝酒的声音,刘婆打了一个酒嗝,满足地喟叹一声,略带醉意的说道:
“好酒,好酒!还是望月楼的酒最得我心,月娘,你还有没有要问的了,有的话就再去搬几坛酒来,一坛酒一个问题,怎么样,够爽快吧。”
月华闻言,苦笑着摇摇头,再多的酒也禁不住她这样的喝法,风荷酿是最难酿成的酒,本就稀少,还是给她留几坛让她能把生意做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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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婆那里出来后,月华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店里有碧烟和瑛姑招呼,现在天色还早,回去也是被阿来驱使着练琴,与其这样还不如随意走走,怎样都比回去看那女人的脸色强。
时节已经到了八月末,快要立秋的天气虽然还是有些燥热,但时至傍晚,阳光早不似正午那般强烈,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懒洋洋的气息,偶然一阵微风吹来,还能让人感受到一阵凉爽。
月华漫无目的的走着,心中却无暇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她的心很乱,明珪、李长安、阿来、贺怀仙、刘婆……这些人的面庞,还有说过的话都一一在她脑子里闪过去,她试图抓住一头顺着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但没有用,所有的事越来越乱,也越来越复杂,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自觉的走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地方。
厚重的黑色大门,两旁沉默的石狮,高高的匾额上写着“古宅”两个遒劲的正楷……这不是古安同的宅子么?她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难道心里想着什么也会驱使脚下的步子迈到哪里么?月华失笑着摇摇头,正想返回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藏青色的棉质长衫,高高束起的乌黑长发,是她想多了吧,她暗自嘲笑着自己,只不过一日未见,她的眼前竟然都出现了幻影,真是够了,别人不愿坦诚相对,她这又是何苦来哉,还是早点回去,再在这里站下去还指不定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月华?你怎么在这里?”
月华被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看去,那道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那人站到她面前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幻觉。
“哦,那个……那个,我过来看看,阿来说要解兴儿身上的蛊必须要古安同在场才可以,所以我就来看看他在不在。”
对,就是这样,是为了兴儿,否则的话,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无意中走到这里来,月华不由得在心中为自己敏捷的反应和镇定的表现叫了声好。
“我刚刚敲过门了,里面还是没人。”
听他这样一说,月华不由得在心底松了口气,没人在的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吧,昨天的不欢而散还历历在目,现在两人这样独处实在让她觉得很尴尬。
“那就没办法了,还是先回去好了。”
哪知明珪却摇了摇头,显然他不是这么轻易就放弃的人,他四下扫视了一遍,最后,终于又回到了月华的脸上,漾出一抹笑容来。
“月华,再翻一次墙怎么样?”
她有说不的权利么?当再一次体验空中飞人的时候,月华在心中无限凄凉的想着,手无缚鸡之力就只能任人宰割,再睁开眼时,眼前除了古安同这件空旷的大院子,就是明珪那张笑得有些过分灿烂的脸。
他一定是故意的!月华十分确定的想,只不过,这就和她开起玩笑了?不是昨天才吼过他么?他难道一点都不在意?既然他不放在心上,她当然也不会不识趣的再提,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轻松中带点暧昧的气氛中来。
古安同的宅子还是一片死寂,跟昨日来时没什么两样,好像整间宅子的人从昨天起就全部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但此时,明、月二人的心态却和昨日不尽相同,虽然彼此没有沟通过,但他们都可以确定,古安同与之前三起杀人案是有关系的,而且,极有可能他也是春扇局的一员。
“李大人有去找你么?”
明珪还在一间一间屋子的搜寻,月华跟在他的后面,忍不住出声问道。
“没有,他找我有什么事?”
“你正在办的那件案子我已经听说了,李大人今天早上去望月楼找你,但你不在,我就让他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讲了一遍。”月华有些紧张,不自觉的咬着自己的下唇,是她多管闲事了,大理寺的案子哪里轮得到她一介平民过问,可她不后悔,因为她是从心底想替眼前的人分担一些。
“你不要怪李大人,是我非要他讲的。”
“怪他做什么,这又没什么不能讲的。”明珪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月华问道:“他说了什么。”
月华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细致的把李长安跟她说的那些事情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提阿来最后说的那些话,也没提她之后去找刘婆的事,毕竟这些事已经超出了案件本身,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明珪听完她的叙述,默不作声的想了一会儿,又开始了搜寻,虽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月华也没有再问,更加了解他的身世之后,她心中有种微微的怜惜感,不过像明珪这样的人又哪里需要别人的同情,所以她决定尊重明珪的心情,如果他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的,其他时候,只要陪伴在他身边就好了。
认真的找了一圈儿,虽然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人的踪迹,但还是找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昨天太过仓促,没有仔细去看这间大宅子,今日这样一间间的看下去,才发现这个古安同真的是奉易经八卦为圭臬,这宅子里的每个地方,从方位到摆设都谨遵八卦易理,无论是房间的结构还是里面的家具书画也都极为讲究。
更令人惊讶的他的书房,这间宽阔的房间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家具摆设,除了书,还是书,花梨木打造的几台巨大书橱规整的摆在一起,里面摆满了书,而地下还有好几口樟木箱子,里面也全是书,月华大致的浏览了一遍,令她郁闷的是,大多数的字她都不认识,好不容易碰到她认识的字了,但几个字连在一起,她就又看不懂了。
“佛家、祆教、摩尼、西南傩术……想不到古老爷这么博学,真可算得上是一位宗教大家了。”
明珪在一旁粗略的看了一圈后,不得不出声赞叹,原以为古安同只是为了续命而迷信方外之术,但现在看来,也许他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这里面的书,很多都是珍本,有些甚至连皇宫的藏书阁也不见得有,可见他真的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月华叹了口气,有点疲惫的坐到了一摞书旁边,一边捶着有些发酸的腿,一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找了这么久,人到底去哪儿了呢,这屋子什么东西都还在,问旁边的人家也没听说古安同要搬家的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啊。”
等了好久,也没听到明珪的回音,她不由得有些奇怪,站起身子向后看去,这才发现明珪站在了一架书橱旁边,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神情十分认真。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月华走到了他的身边,也凑过去,但只看了一眼,就马上转过了身子,脸上微微发热,没一会儿就变得通红。
明珪看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副巨大的春宫图,那图就挂在书橱的一侧,画面鲜艳细致,人物刻画的也极为鲜活,正是如此,月华才觉得羞耻,她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子,自小见惯风月,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但饶是如此,如此露骨的画也是第一次见。
“这幅画,有点奇怪啊。”明珪的声音从她的耳侧传来,月华一惊,脸红的更厉害了。
“哪……哪里奇怪了?”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有些结巴的问着。
回答她的是一阵物体移动的声音,木头和地板相互摩擦的“沙沙”声激的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紧接着一阵带着凉意的潮湿空气从身后吹来,这是什么情况?她有些疑惑的转过身去,看到了让她惊讶的一幕。
书橱移开之后,有一个巨大的石制门洞,而里面连通着一个小院落,后面则是一排茅屋,月华有些不敢相信看了眼明珪,而后者则指了指还挂在旁边的春宫图,无辜的说道:“机关就在画上。”
月华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也没去关心究竟是怎样的机关,竟然藏在春画里,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现在这个天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下起了雨,虽然还不是很大,但在没带伞的情况下,现在回去根本就不可能。
“去后面看看吧,反正现在也回不去,倒不如好好查查这里究竟有什么,竟然被古安同藏这么深。”
月华无奈的点点头,跟在了明珪身后,好在从书房到那排茅屋并不远,只淋了一点雨就到了屋子里。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排茅屋是打通的,或者说,这是一间长条形的房间,而且,外面盖着的茅草只是掩人耳目用的,这间屋子比之前一路看过来的任何一间都要豪华精致。
地下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不说,窗边竟然是用越地产的上等撩绫来装饰的,要知道就连大户人家的娘子们也只是在过节时穿几件撩绫织的裙子,而这里却把这种贵重的丝绸大段大段的当做装饰品来用,不得不说,这位古老爷实在是阔气的很。当然,若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这间屋子的特别之处在于它里面的内容,刚刚那副春宫图显然只是个引子,这屋子里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墙壁上绘着大量彩色的壁画,里面均是男女阴阳相合的画面,一旁还有古安同露骨的题诗,窗边摆放的一排银质烛台则更为大胆,烛台下是表情各异但都面相凶狠的男子,而男子的胸前又趴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女性,两者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姿势极为妖娆,烛台的旁边还有一摞摞的书册,虽然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单是看插图也能猜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月华一路看着,全然忘记了惊讶和害羞,这些东西都是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根本不曾见过的,除了像个傻子一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那个……这间屋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月华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她已经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在不断的膨胀了,再看下去,估计她得逆血而亡。
“古安同精通各种教派,而大多数宗教之中都存在一些隐秘的部分,比如生殖崇拜,再比如传说中的男女双修,我想这间屋子大概就是他用来研究这一部分内容的吧。”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那排烛台前,“比如这个烛台,这种形象是密宗里典型的金刚和度母的形象,用这种造型来比喻世间男女阴阳相合,也是天竺密宗一个很典型的特点。”
正在明珪仔细讲解的时候,天空突然传来“轰隆”地一声巨响,月华被吓了一跳,连忙走到门前,显然刚刚是一声雷响,外面又开始起风了,大风夹杂着雨水斜斜的扑面而来,她不得不把面前的门关上了。
“看来,我们今晚是回不去了。”明珪也走到了她的身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天色也渐渐变暗,更糟糕的是,天上还不时地有雷声闪电,这样的天气下,根本没有人敢冒险走上街头。
月华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他说的话,外面风雨大作,而屋子里却是烛灯昏黄,熏香四溢,两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正是这样的沉默,让之前就一直隐隐存在在他们之间的暧昧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尤其还是在这样一间香艳异常的屋子里……
“你……”
“你……”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出了话,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得笑出声来,稍稍缓解了一下有些诡异的气氛。
“坐下休息会儿。”
明珪先迈步走到一旁的矮榻边盘腿坐下,月华见状,也跟着坐了下来。
“我在想,这个古安同会不会就是杀人凶手呢?”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说案子比较保险,所以月华想了想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李大人说过,春扇局一共只有五个人,薛怀义死后,这个组织也分崩瓦解,剩下的四个人,有三个离开长安,剩下古安同也辞官在家,直到今年这些人才重新回来,可不久之后其余三人又相继离奇死亡,你之前猜测这些人死于巫蛊,而古安同恰巧精通此术,你不觉得这些事都太巧了么?”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也许因为某件事,当年春扇局的另外三人都不约而同的从外地回到长安,也都和古安同重新取得联系,但不知为何,他们出现了矛盾,古安同心生杀意,阿来只是他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根本就不存在那个朋友,就是他直接和阿来联系的,利用阿来的能力,他一一杀死了这些人,然后现在一切结束之后,他怕事情败露,便带着家仆逃走了”
说完这一长串话,连她自己都佩服起自己充沛的想象力了,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不可否认,这样的解释是符合逻辑的,也能解释清楚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
明珪没有立刻发表看法,他直觉相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春扇局,月华所说的春扇局跟昨日骆宜坤跟他说的显然有很大的不同,时间不对,人物不对,所做的事情也不对,骆叔所说的春扇局,直接领导者是他的父亲,而且早在先皇在世时就存在了,但按月华所说,这个组织的领导是薛怀义,只是在十几年前才开始的,首先这两点就不符合。
再有,古安同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他私下里问过帮古安同看病的太医,太医说他的身体只是强弩之末,不管是用巫术还是医术,都支撑不了多久了,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会煞费苦心的策划这样一场谋杀案么?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明珪?明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明珪回过神来,对上了月华那双明亮中带着些微恼意的双眸,心里一动,不知想起了什么,开口问了她一句:“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么?”
啊?月华愣了一下,他们不是在说案子的事么,怎么一下子又跳到他小时候了?
明珪没有在意月华的愕然,径自说了下去:
“小的时候,我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间,最喜欢待得地方就是藏书阁,当然,皇宫的藏书阁比这里的大很多,一层一层的走上去,就连大人都会迷路,更何况是个孩子。不过我是从来不会迷路的,甚至到后来,哪本书放在哪里,我都一清二楚,有些时候,连圣上找不到的书都得来问我,因为我找书的速度比藏书阁的博士快多了。”
说到这里时,他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自己的这种能力很是自得,月华看着他,烛光映衬下,他的表情很是温柔,似乎还带了点孩子般的愉悦,这是她不曾见过的,听着他略显低沉的声音,伴着屋外的风声雨声,心里却觉得很是温暖。
“因为我常待在藏书阁,所以很少跟同龄的孩童玩耍,当然,有时迫于命令,我也不得不和他们一起玩,你可以想到,我身边都是王子皇孙,我在那里,身份不明,说的好听点是圣上念我幼失怙恃,收留在身边代为照料,其实也不过就是比一般的奴仆地位稍高点,至少我还有一定的自由。”
“有一次,也是在藏书阁,我看书看到很晚,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突然就雷雨大作,我一个人待在那里,很是害怕,但又不敢出去,只能等在那里,希望有人可以带伞来接我,但等了很久却一直没人,我迷迷糊糊的睡了几觉,醒来之后,天终于晴了,但我却没有力气再走出藏书阁,那会儿年纪太小,一晚上的饥寒交迫就让我得了风寒,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根本爬不出去,我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因为那个时候如果睡着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我就告诉自己数一百下,如果数完还没人来,我就睡觉,结果数到一百下的时候,果然没有人,没办法,我只能又重新开始数……到最后,我也不记得到底数了多少个一百下,不过好在那几天恰逢博士整理书阁,这才发现了我。”
“之后,我就不再一个人去藏书阁了,虽然还是不喜欢和那些孩子玩,但至少不会丢了性命,而且,我也和博士说好,可以借书出来看,所以后来,一直到出宫,我都没有再去藏书阁里看书。”
很久没去想过去的事了,这样乍一回忆,才发现好多都忘记了,思绪也有些恍惚,等到再注意眼前的人时,才发现月华就在一边坐着,一直安静的听着他讲。
“只顾着一个人说,你听的无聊了吧?要不你也讲讲小时候的事,乐坊的趣事应该很多。”
月华是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的,她只觉得脸上有凉凉的感觉,伸手一抹,才发现满手是泪,她在明珪讲述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想起初见他时他身上那种遮盖不住的冷意,想起他每次都是不跟别人讲就自己安排好一切事情,想起昨天她高声质问他的那些话,也想起了不久前刘婆才对她提过的明崇俨之死……
这么多的事情堆在心底,结果却全部转化为一种感觉,一种无法克制的心疼,她不知道心里种这刺痛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只是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泪水早已说明了一切。
“不要哭。”明珪伸手替她轻轻擦拭着脸上残余的泪珠,声音低柔的说着,“我说这些不是告诉你我有多惨,更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因为这些经历,让我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不会倾诉,也不会顾忌别人的想法,可能就是这样才让你觉得讨厌,昨天你说的话我都好好想过,我觉得你说的很对,所以我会改,但这种习惯根深蒂固,我不敢保证马上就能改过来,所以才跟你说这么多,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啰嗦。”
如果刚刚月华只是安静的流泪,那听完这些,她就是泣不成声,本来以为他根本不在意昨天的事情,但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人默默地想了这么多,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讨厌起自己来,为什么要讲那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去了解他,结果到了现在,反倒要他来安慰自己。
明珪看着身旁一直在哭的女子,之前遇到的再危险紧急的情况,她至多也就流露出一些害怕的神情,而像这样的哭泣,他还是第一次见,她抽泣的很厉害,红肿的双眼,微红的鼻头,身体也在不住的颤抖着,不知道她究竟因为什么事这么伤心,如果是为了他……想到此,明珪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怜惜,低声叹了口气,没有再犹豫,便伸手将哭泣的女子揽入怀中。
“想哭便哭吧,哭的累了就睡会儿,这么一天也折腾的够辛苦了。”
低哑的声音响起,不似平时那般清冷,带了些不自觉的柔意,月华没有抗拒这个拥抱,许是他的胸膛太过温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惑人,又或许只是她太累了,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的夜晚,从前不曾有过,大概之后也不会再有了吧,就允许自己放纵这一回,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