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巫婆阿来(1 / 1)
长安城外,长乐坡旁,残垣败迹,巫婆阿来。
这是那日临走之前,古安同说的一句话,他并不知道阿来住在哪里,甚至都没有见过她,因为每次都是那个朋友帮他牵线,他提供必要的物品和钱财,下蛊由阿来完成,而朋友也会定期送来蛊虫炼出的药物,所以当问起如何找到那个女巫时,他就只是说了这样一句在长安城里偷偷流传的话。
为了救兴儿,只找到古安同当然是不够的,必须得找到那个下蛊之人,由她来解除蛊术,引出蛊虫,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明珪和月华决定尽快行动,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踏上了寻找巫婆阿来的路程。
出了长安城东面的春明门,再向东北方向走数十里就到了长乐坡,说是坡,其实也就是好几个不大的土丘,而这名字呢,说是长乐,听着好像很喜庆,但却是一片不折不扣的乱坟岗——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自然会选择蓝田那里的一大片风水宝地来作为自己的家族墓地,就算是一般的小门小户,也会在长安城西北面开阔的地方下葬,剩下那些最底层的人,活着没有一块栖身之所,死后,也只能被草席一卷,匆匆葬于这么一片荒凉之地,没有墓碑,只有一抔黄土,最多在土上立块木牌,日晒雨淋,早就都腐朽的不成样子了。
土丘连绵,荒草乱生,没有盛夏时节那种郁郁葱葱的生机,颜色昏黄,枝乱叶枯,不知是这里太过干旱,还是阴气太重,就连植物都沾上了死气。月华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虽然天气还是酷暑里那种燥热,但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这些土堆,心中的寒气就越重。
长乐坡不算很大,但他们走了很久却还是没有找到一片有人烟的地方,到处都是野草孤坟,哪里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定居呢?月华越想越觉得奇怪,古安同根本没道理帮他们啊,毕竟兴儿一醒,他的救命稻草也就没有了,他根本就不会是这么好心的人,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用这样阴损的法子了。
“古安同会不会骗我们?”月华皱着眉问出了心中所想,也许那几句话只是古安同随便编的,目的就是赶紧打发走他们。
明珪在前面探路,听她这样说,停了下来回头说道:“不会,就算他不说,我们也可以查到阿来的住处,虽然这样会费事一些,但他没必要编这种拙劣的谎话。既然被我们找到,他也只能认命,更何况我今日托了熟悉的人帮他看病,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样才是救他命的最好方法。”
熟悉的人?就算他不直说也能想到必定是很厉害的名医,说不定还是宫中御医之类的人,是她多虑了,她能想到的事,明珪怎么会想不到,他这个人,总是会事先安排好应对各种情况的措施,从来没有贸然行事过,想到此,月华也就放下心来,跟在他的身后,继续寻找阿来的住处了。
接连翻过两座土丘后,眼前是一片凹陷下去的土地,零星的几座小坟散落其间,就和刚刚看到的没两样,但明珪却停了下来,仔细的看着眼前的情况。
“怎么了?”月华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眼前一片开阔的地方,不解的问道:“这里也没人啊,难道那巫婆还能住在土里不成?”
她本是开个玩笑,明珪闻言,却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就露出了一抹带着戏谑的笑容来。
“月娘真是每次都能说道点子上呢。”
月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她只是随意一说,不会真是这样吧?她看着明珪已经提步向前走去,只好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前方一座土丘前停了下来,这个土丘明显要比前两个大很多,都已经像一座小山了,明珪蹲下身子,来回扫视了几遍,终于选定了山丘脚下一座不小的坟堆,指着它说:“就是这儿了,开始挖吧。”
……
月华无语的看了一会儿坟堆,又无语的抬头看着明珪认真的神情,他这样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啊?可是挖坟……她当过乐妓,开着酒楼,日日与长安城里各种三教九流之人打着交道,开心时可以喝酒打诨,愤怒时也骂得出市井间的浑话,就算早已离大家闺秀十万八千里远,但至少还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被人逼着挖坟,还是被官府中人逼……
明珪没管她在那里的胡思乱想,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去旁边的灌木丛里挑出了几根粗壮的木棍插入坟堆里,用力一锹,若干土块就抖落下来,看起来这坟很新,土块都很稀松,所以还算好挖。
月华没有办法,双手合十,暗道一句“抱歉了”,也拿起一支木棍过去帮忙,第一次挖坟,内心混杂着一种害怕但又兴奋的复杂情绪,谁知道这土里面究竟埋着什么呢?会是尸体么?还是其他什么?不不,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巫婆怎么会住在这里?她难道不是人么?竟然住在墓穴里?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底慢慢发酵着,而坟堆却在不断缩小,逐渐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忽然,月华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棍子像是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却看到了一截白骨,她忍住了尖叫,但手却是不受控制的颤抖着,虽然知道挖坟必然会看到一些东西,但这样突然,心中的升起的恐惧感还是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手上传来了一阵温暖的触感,耳畔响起了熟悉的清冷声音:“没事的,这是兽骨。”
她睁开了眼睛,抬头先看到明珪沉静的双眸,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无形中给予她一股力量,她暗暗吸了口气,重新鼓足勇气低下头去看时,发现那截白骨确实不像是人的,骨节巨大,骨形粗长,刚刚一时惊吓没有仔细看,现在再看,应该是这山里野兽的骨头。
看到她镇定了下来,明珪便走到那堆骨头边,继续清理,乍然离开的温度让她隐约有种怅然,不过马上,她又被眼前出现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白骨清理到一边,再把剩余的黄土铲掉,在背靠土丘的一面,竟然出现了一道类似门的东西,这门也是用黄土做的,但夯实的很坚固,上面还刻着几个月华根本看不懂的字。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几个看着像汉文,但又确实不认得的字问道。
“这是古篆,一共有四个字,黄泉之门。”
月华有些发窘,她自小生于乐坊,虽然也学习了很多诗词曲赋,但那些都是为了充场面的用的,肚子里真正的墨水其实并不多,遇到这种情况,她也只好默默安慰一下自己,又不去教书,又不考科举,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走吧。”
明珪推开了那道看起来坚硬无比的土门,率先弯身走了进去,月华跟在后面,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条长长的黄土甬道,记忆忽然就跳进了她的脑袋里,上一次经历这样的情景还是在离火村里,而那种九死一生的经历她是真的不想再来一遍了。
好在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有光亮透了进来,月华放下了悬着的心,顺着光亮走到了外面,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大片宽阔的庭院,和外面乱坟岗一样,满目黄土,枯草丛生,而后放则是几间破旧的屋子,窗纸早已被风吹破,墙壁斑驳,有些甚至因为风吹日晒而坍塌损毁,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
“残垣败迹,巫婆阿来……”月华看着眼前荒凉的一幕,喃喃出声道:“应该就是这儿了吧?”
回答她的是一阵尖刺的笛声,紧接着阵阵急促的鼓声响起,从那一排破屋后面走出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裳,腰间裹着熊皮,脸上带着面具,而手里则拿着不同的器物,有人打鼓,有人吹笛,还有人手持利刃在空中挥动乱舞,看似混乱,但所有人又都遵循着鼓点跳动,有种奇妙的统一感。
月华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群仿佛进入魔障的人,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眼前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滑稽,她见过高僧布坛作法,也看过祆教的驱魔大会,更在一年一度的新年傩戏里跳过舞祈过福,但无论哪种宗教仪式都不像眼前这群人一样,旁若无人,心无天地,到处充斥着癫狂的气息,最可怕的是,这种气氛竟然会感染人,现在她心跳如鼓,好像也想加入那群人,随着强壮的鼓点跳动。
“苗疆傩戏。”清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拉回了月华略有些迷乱的心智,她赶紧扭头看向明珪,期望得到更详细的解释。
“这位阿来师傅大概来自苗疆,传说中苗地之人擅使蛊术,驱魔祈福时跳的傩戏可乱人心智,以前不曾见过,只当是书中的戏言,现在看来,也并无夸张。”
月华还想再问下去,但人群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人们都纷纷匍匐在地,露出了站在中间的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黑色的上衣,朱红色的长裙,左手执盾,右手执矛,一袭黑发及地,头上还插着耀眼的凤凰金翎,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一群凡人中央的女神一样。
突然,她扬手将手中的盾牌抛向天空,又将右手握着的长矛狠狠掷出,电光火石间,长矛刺穿盾牌,将盾牌牢牢的固定在屋前那棵粗壮的大树上,力道穿透树干,长矛嗡嗡抖动,树叶也纷纷洒落,人群里紧接着爆发出一阵阵不间断的欢呼声,所有人都扔下了自己手中的东西,纷纷跑到树下,欢呼,雀跃,祈愿,膜拜。
看到这里,月华知道这个仪式应该算是完成了,而那个女人也似乎看到了他们,伸手抚动了一下长发,慢慢地向他们走来。
“您就是阿来师傅么?”看到女子离他们越来越近,月华有些小小的激动,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巫女。
女人的个子很高,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一种压迫感,月华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身,但还是得略仰起头,才算是能看清她的面容,原以为巫婆都是那种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笑容诡异的老婆婆,但眼前这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五官乍一看很普通,但细看下去又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而这种独特的风情,连月华都不得不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
“你们是谁?”女子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透着一种彻骨的寒意。
“我们是有求之人,希望阿来师傅可以救人性命。”明珪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开口说道。
“连身份都不敢说的人,我为什么要帮?”女子冷冷说完,似乎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们,转身准备离开。
“听说巫婆阿来有三样绝活,昏镜乱人心魄,傩戏号令风雨,巫蛊操控生死,明某虽是一介庸人,但自小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所以斗胆猜测,这昏镜也许只是利用光线,配合乐音使人心思恍惚,傩戏也许只是观天识云,结合风向判断雨期,而这巫蛊,好像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朝廷命令禁止蛊术,既然我们能找到这里,就不怕再带人来一次这里。”
明珪这一番话说下来,那女人还没什么反应,月华倒先吓得冷汗直流,他是疯了不成?又是拆人台又是威胁恐吓,他们现在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眼前这位高冷的巫女姐姐一个不开心,随时都可以捏死他们两个的,只是救人而已,还可以再想办法的,可别一个不小心把命丢在这里啊!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玄衣朱裳的女子终于扭过头来,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这次似乎眼睛放在他们两人身上的时间变的长了一些。
“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大理寺少卿明珪,我旁边这位是崇仁坊望月楼的老板娘月华。”
听完他的介绍,阿来多看了月华几眼,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就是那个弹琵琶的?”
什么叫弹琵琶的?月华心中各种不爽,这女人是有多厉害,这样看不起人,从一开始就盛气凌人的对他们说话,如果不是为了兴儿,她以为他们愿意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么?大门都没有,竟然拿一个坟堆装模作样,想想都知道这女人心里是有多变态!
“是我。”月华承认自己很没骨气,刚刚心里想的那么多她一句都不敢说出来,临了,还是不得不笑着承认自己就是个弹琵琶的。
“你们跟我来吧。”阿来也没再看他们,转身向前走去。
他们跟在后面,但月华还是有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她小心的看了看前面,感觉那女人并不关心后面的情况后,才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低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她那些招数都是骗人的?”
“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还那样说她?”
“那些都是我猜的,我又没见过她作法,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只能随便猜咯。”
明珪的语气很无辜,但月华却听得一阵郁闷,亏她刚刚还在心里崇拜,以为明大人是真神探,别人盲目相信的东西到他这里就可以轻易被识破,结果呢,他竟然是随便猜的,最奇怪的是,那女人也没有生气,甚至还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邀他们进屋详谈……好吧,她现在是真的不懂眼前这种诡异的情况了。
一走进屋内,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徒四壁,表里如一,秉承着外观荒凉破旧的传统,这屋内也是一副破败的样子,空空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老旧的矮几和几个破了洞的坐榻,窗纸早已被风吹开,随风发出“噗噗”的响声,连门都是吱呀乱响,感觉下一刻就会被风吹倒。
巫女不应该很有钱么?替人看病消灾也就罢了,就像刚刚那样,那些人应该都是她的信徒吧,随便几个人供养的钱都够她买间不错的院子了,再不济也可以修修这屋子啊,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女子竟然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中。
“别看了,我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巫道与神鬼相通,肉体的贪欲就是最大的灾难。”阿来不屑的看了月华一眼,那表情似乎显示着跟她多说一句话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忍住!忍住!月华用力的将手握成了拳头,不停的告诉自己,为了兴儿,为了救人,她要忍住,不要跟这个神经病女巫一般见识。
“我就直说来意了,宣平坊的古安同说是你给他施行土蛊替他续命,现在我们想请你把蛊术解除,逼出那孩子体内的蛊虫。” 明珪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女人的暗潮汹涌,他直接说明了他们的目的。
而阿来一听,则是直截了当的一句拒绝。
“不可能,蛊术一旦施行就没有解除的道理。”
“为什么?”
“我不管那个姓古的跟你们说了什么,对我而言,我是下蛊之人,一旦解除蛊术,我就会受到反噬,所以我下蛊无数,但从不替人解蛊。”
“兴儿只是个孩子,无端受此牵连,你于心何忍?你下蛊害人,就没想过哪天遭天谴?!”月华一听她这样说,还是没能压住心中的愤怒,高声质问着她。
“我只是个巫婆,别人付钱,我替人办事,你跟我讲仁义道德?真是可笑,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些来找我下蛊的人?如果他们没有要求,我自然不会下蛊。”
月华看着阿来脸上那种冷冷的表情,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颓丧的站在一边,她说的没错,巫婆就像是人心的阴暗处,如果没有欲望,没有贪念,她们又怎么可能存在下去?但现在该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兴儿渐渐衰弱直到死亡?
明珪也听完了阿来的话,但他神情很平静,想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
“阿来师傅这话就说的太绝对了,据我所知,解蛊是会对下蛊之人有所损害,但损害的程度是以宿主情况而定的,兴儿只是个孩子,想必也不会对你造成太大损害,而且你也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虽然是暗中前来,但也有职责所在,上不上报就全看阿来师傅了。”
“你在威胁我?”
“不敢,我就是帮你权衡一下利弊,至于怎么做,以阿来师傅的聪慧,我想也不会选错。”
阿来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没多久,突然间就笑了,这是他们今日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笑,虽然还是透着冷意,虽然并非发自内心,但这笑却为她添了一抹艳色。
“大理寺少卿明珪……”她一字一字的念出了明珪的名字,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好吧,我答应你们,救那孩子一命。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她突然顿了一下,将目光转至月华那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那个弹琵琶的,你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习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