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百鬼夜行（1 / 1）
七月中旬，暑气正盛，这是长安城一年里最热的一段日子，有钱的大户人家都纷纷外出，去往清凉一些的终南山下避暑，那里有他们修建的山庄别院，就在山水之间消磨一个夏季也算是一件乐事，然而其他的平头百姓就没那份福气了，只能挑稍微凉快一点的夜晚，在各家的坊间弄里散步纳凉，虽然也没有凉快更多，倒是也可以勉强去去暑气。
只不过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里，长安城中却显得有些过分的安静，每家每户都是房门紧闭，没有人出门纳凉，大多数人家屋子里的灯也都是灭着的，就连本该在街道上巡夜的金吾卫，也几乎见不到了。
大户人家的门前供奉着瓜果面点，两边还置着两排高高的幡旗，各色的丝绸彩幡在暗淡的夜里肆意随风飘扬，泛出几丝冷冷的光。其他条件稍差的人家，虽然没有那么丰盛的祭品，但也在门前的地上插着粗长的三根香，闪烁的火光点缀着袅袅的烟雾，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香雾中。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这一天是传说中的鬼节，鬼域之中大大小小的孤魂野鬼在今日，终于可以踏出幽暗的阴间，重新返回还留有记忆的人间，再一次看看曾经去过的地方，看望一下还活着的朋友家人，这天之后，也就终于可以了无遗憾的喝下孟婆汤，踏上转世投胎的路了。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没有活人愿意随意的走出房门，因为，今晚的长安城，是留给异界的鬼魂精怪的。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不识相的人非要挑这样一个夜晚出行，也不知道是丝毫不惧怕鬼怪，还是因为太过惜命，不得不在今天还要外出求一个心安。
春明门是长安外郭城的正东门，由此处进入就可以去往达官贵人最为集中的长安东城，而这里也是长安东面的门户，所以一向有重兵把守。现在已经是入定时分，城门紧闭，连守卫的士兵也已经入眠，这时却从正门东面的小门上传来一阵缓慢却不间断的敲门声。
阿光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得不从榻上爬起，披上衣服，准备去看看是什么人，本来抽到鬼节守门就够倒霉了，没想到还得在这大半夜的给人开门，想想也真是太晦气了。
“半夜三更的，可别是什么孤魂野鬼来敲门。”旁边还躺着的同僚被他起身的声音吵醒，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话后继续转过身子睡了。
“滚犊子的，别他娘的咒老子！”阿光拿起了旁边的一盏油灯，打着哈欠走下了楼。
盛夏的夜里还是带了几分暑意，空气似乎像凝固住一般，闷热而且不流动，直到阿光准备开门时才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春明门外连着龙首渠，顺河而上就是长乐坡，那是长安城外有名的乱坟坡，里面不知住了多少冤魂怨鬼，今夜这样诡异的敲门，可别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干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拉开了正门左面的小门洞。春明门有三个门洞，中间的除了迎接皇家或是有巨大的盛事，一般都不会开启，平日里就只是开启旁边的两个也算不小的门洞。随着大门“吱”地一声打开，露出了门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披着一身黑色斗篷的人，夜色昏暗，阿光不太辨认的清，只能模糊的看到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阿光手中油灯发出的光不安的跳动着，因为他的手在不停的颤抖，定了定心神，又清了清嗓子，他这才壮起胆子来发问。
“来者何人？宵禁后不允许进城的规矩不懂么？”
黑袍人并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只是从斗篷中拿出一个银线绣成的精美龟袋，又从里面掏出了一枚龟符，上面清楚地刻着“尚书省尚书右丞”的字样。
阿光一见，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刚刚是因为胆小而害怕的话，那现在就是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惊慌，尚书右丞，正四品，虽说品阶不是最高，但却是尚书省内名副其实的核心人物。一想到自己刚刚因为害怕而故意恶声恶气的喊了话，他立刻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小人有眼无珠，没有认出大人，请大人恕罪。”
说罢，又偷偷地抬头瞄了一眼马上的人，那人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马上，过了片刻，便拉起马缰绳，准备跨入城门。
阿光见状，心下忐忑，一边担心着这位大人会不会对刚刚自己的冒犯而生气，另一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在那匹马的后面。
朝廷有规定，宵禁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城，但更多情况下，这只是针对一般老百姓，面对尚书右丞这样的大官，阿光是万万不敢阻挠的，再说万一这位大人是因为外出办公事耽误了回城的时间呢，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乖乖放行。只不过虽然可以放行，但至少要知道这人夜半入城不是要干什么危险的事情，阿光在心中暗暗想着，最好这位大人是回家或者去官署，要不这事还真有点不好办。
“夜晚入城不安全，暂且由小人护送大人回府，这也是上面的规定，还望大人见谅。”他小心翼翼的解释着，但前面的人依旧没有说话，也不知是同意了还是依旧恼怒着。
阿光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只觉得最近自己真是晦气到家了，好不容易找到看守城门的差事，也算是在长安城稍微安定下来了，这下因为自己这张该死的嘴，不仅差事可能丢了，就连命都快保不住了。
正在暗自懊悔着，不觉已经路过了道正坊，走到了灞河边上，宽宽的河道上飘着无数的彩色河灯，这些灯都是居住在附近的人们在傍晚时分放出去的，有些竟然还闪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就像是正在为那些重返阳间的鬼魂们指引着度过奈何桥，回到阎王殿的路。
阿光看着眼前架在灞河上的这座青石桥，不由得想起了长安城内一则人人都会唱的歌谣：
“销魂桥，人销魂，魂到灞河奈何处，飘飘荡荡不知归。”
这说的就是面前的这座灞桥，只不过私底下人们更愿意叫它“销魂桥”，因为这座灞桥不仅是活着的人送别的地方，就连已经死去的人，也是在这里最后的眺望故乡，之后就要踏上去往阴间的道路了。
想到此，阿光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看这河上飘着的河灯，也不知道有多少新魂要去往阎王殿，又有多少旧鬼从此放下心结，就此投胎，再世为人。
不过是愣神的片刻，前面那位大人已经骑马走上桥了，阿光赶紧收收心神跟了上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又停了下来，这次倒不是因为叹息什么河灯，而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惊骇了……
他定住了脚步，眼睛死死的盯住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那位大人突然间就从马上跌落了下来，先是在桥上滚了几圈，突然又站起来，像是在跳舞一般，狂乱的挥舞着双臂，宽大的黑色长袍也在不停地抖动着，在月色的照耀下就像是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幕帘，遮住了一整座桥。
那人的口中还发出了一阵阵凄厉的喊叫，似乎正在受着极大的痛苦，让人听得毛骨悚然。阿光本来已经被吓呆了，但听到那阵喊叫，还是慌乱的跑上了桥，边跑还边大声的询问着：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那人没有回答他，凄厉的喊声也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就翻过了石桥栏杆，从桥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掉入河里，溅起了无数水花，一时间，河灯四下飘散，本来还亮着的几盏灯也被翻起的河水浇灭，河面上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只能借着月光微微看清还在不停波动的水纹。
阿光连忙跑下了桥，放下手中的油灯，想要下河去救人，但还没等他入水，就看到不远处漂起了一个黑色的物体，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那人穿着的黑色斗篷，而里面则裹着一张惨白的脸，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无神的望着天空，最诡异的是，刚刚那张脸明明是没有表情的，然而再从水面上浮起来后，竟然挂着一丝奇怪的笑容，阿光再也没有忍住，终于将一晚上的惊吓恐惧爆发了出来。
“啊！”
一声尖叫，划破长安城的漫漫长夜，惊起灞河水上的无数孤魂。
这个夜晚，注定再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