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紫苏（一）（1 / 1）
一开始，这个世界是黑与白的。
就像夜空与星星，就像墨汁与绢纸。
就像……那个人的眼睛。
如果说，有一天，你会弃我而去，我将重新变得懵懂迷茫。因为当黑与白终于混淆在一起，那将是一片灰色。
没有希望的颜色。
所以，我会等你。
因为我相信，就像你离开时答应我的那样，总有一天、你会回来。
留行山庄在江湖上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因为他们擅长用毒和暗器，接手一切能接手的刺杀任务，且无往不利。毒与暗器，这本就是阴暗的东西，再加上诡异低调的行事作风，让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惊恐又畏惧。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以在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宁可得罪皇帝老子，也不得罪留行的小子。
这样一个山庄，本来几乎是要被名门正派除在外面的——是的，本来！但自从老庄主逝世、少庄主接任庄里的大小事务后，留行山庄在江湖上的评风慢慢变得正义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新的庄主单九遥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正人君子，庄主如此，手下的人自然也变得正义起来。
苏孜就是那年冬认识单九遥的。
家里十分贫困，娘亲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却无一例外都是女儿。大姐和二姐已经长大了，却因为没钱做嫁妆一直都嫁不出去，爹娘就一直将她们留在身边，好歹也能做点家务。
苏孜排行第四，却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她两岁的三姐，听大姐说过，是在生她的那一年、家里实在穷的揭不开锅，眼见如果骨瘦如柴的母亲再不补点力气，生孩子时很可能会一尸两命，爹娘就狠下心将才两岁的三女儿卖给了远在镇上的一个员外家做童养媳，换了几吊钱，才有了她。
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晚上，苏孜蜷缩在炕上，脚头是小她一岁的妹妹苏青。晚上娘亲将最后一点米都倒进了锅里，加了好多水，一直到将米都淹没了，快漫出锅子时才住了手，就是这样烧出来的一锅稀粥也是她吃过的最饱的一顿饭。
可惜，吃得饱饿得也快，妹妹晚上比她还多吃了一碗，此刻睡着了没有知觉，她却怎么都睡不着，肚子里传来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她恨不得将自己都吃了才甘心。
她又将身子蜷了一点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饥饿感……然而终是枉然，因为脸很瘦很小，所以镶在脸上的那双眼睛变显得格外的大，她救睁着这样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屋顶上的破洞看向夜空。
对屋爹娘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这么晚了爹娘还不睡？
咬着唇，她想了想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去和娘挤着睡——娘的怀抱很舒服，就算是饿着的，相必也比现在能更快的睡着。
屋外的榆树上挂着一轮月亮，圆圆的，像过年时才吃的大饼。苏孜眼馋地看了一眼、便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看，越看只会感到越饿……抱着瘦小的胳膊挪到爹娘屋子的门口。
“要我说，王大娘说的也有道理……怎么说孩子嫁过去也不会吃亏，吃好喝好穿金戴银也是有的，只是那姓东的老爷，年纪都可以当娃的爹了……”
娘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苏孜推门的手蓦地就顿在了那里。她突然不想进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偷听爹娘的谈话，只是心里一股很强烈的感觉，让她屏住呼吸悄悄贴在了外墙上。
“可若是不这么做，得罪了东家也不是个事儿，再说年底还要交税，我们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样拖下去，几个孩子一个都活不了。嫁个娃给他们做妾，好歹收租的人也会看着点给咱几分便宜，将大娃的嫁妆慢慢凑齐了，和村头的李家不是说好了么，他们家过个女婿过来，以后田里的事也能帮忙做一做，生活才能过下去。”
“可……也不能为了咱们自己的事就委屈了娃呀……”
“那里谈不谈得上委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心里哪里就好受了……只是，嫁过去哪怕做个妾，到底也是能活下去的。”
“唉……那就这么办吧……但是送哪个娃呢？”
“二娃人家嫌大，而且留在身边好歹还能做做活……就从四娃和五娃里面选吧……”
苏孜浑浑噩噩地又僵立了一会，夜里风冷，吹得她身上一点热度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哆嗦着慢慢回到屋子。
身上寒气太重，刚钻进被子妹妹就被她惊醒了。苏青睡眼惺忪地看着坐在床头的她，用软濡的声音问：“四姐，你怎么还不睡。”
苏孜木木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担忧焦虑，想着人选还没定，到底也与妹妹有关，索性就全说了：“我听到……爹娘要把我们中的一个送给东家做妾。”
“啊？！”苏青霎时睡眠全无，睁着圆亮的一双眼睛看着她，“东家？庄头的那个土财主？”
看苏青的反应，她就知道妹妹也很抵触……也是，嫁给一个可以当自己爹的人做小老婆……任谁都不会好受。
“四姐姐，我们该怎么办？”苏青急的哭了出来，“呜呜呜，怎么办，我不想嫁给那个老头。”
妹妹自小便爱哭，苏孜心下怜悯，连忙安慰她：“五妹不哭，到底还是没定下来的事，大不了到时候我……”
话说到这里她就顿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她……到时候她能做什么？
难道要嫁给东老爷？不不，她也不愿的。
苏青却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似的，好像松了一口气，也不哭了，搂住她将头埋在她胸口：“四姐姐，你真好。”
几天后，她就知道妹妹当时误会了什么。
被喊进屋子的时候，娘正搂着妹妹，妹妹在她怀里撒娇——都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苏青却还是爱撒娇。苏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听娘亲要和她说的话——
“四娃，你……你都知道了吧？东家要娶妾的事……”
娘亲有些犹豫，说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睛，苏孜心里猛地一顿，像是知道了娘亲接下来要说的话，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你五妹说，你愿意去东家……”
什么？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苏孜抬头看向苏青，却发现苏青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讨好地对她说：“姐姐，不是你说到时候你愿意去的吗……”
“再说……你是姐姐，妹妹还小，怎么能就这么送过去糟蹋了呢……四娃你自幼懂事，去了东家也不会过得差，这回……再让一让你妹妹罢。”
只是因为是姐姐，就必须得让着妹妹吗？
她只比苏青大一岁啊……
小时候，有新衣服，苏青想要，娘亲便会劝着说，四娃，你是姐姐，妹妹还小，就让一让她罢。
邻居家做喜事，送了煮熟的鸡蛋过来，苏青想要，娘亲会对她说，四娃，你是姐姐，妹妹还小，就让一让她罢。
有一年收成不错，家里有些余钱，爹从集市上带回来一个红色的绢花，苏青捏在手上怎么也不肯松手，娘亲于是对她说，四娃，你是姐姐，妹妹还小，就让一让她罢。
……
从小，她一直让着苏青，只是因为成了姐姐，只是因为成熟懂事，便要理所当然地让着妹妹。
这一次……又要她让……
苏孜觉得手脚都很冰凉，明明还是深秋，穿堂的风吹过，整个人都像被埋在了冬天的冰天雪地里。
她咬咬牙，“妹妹送过去是糟蹋了，我去就不是吗？！”
爹也走进了屋子，听到这句话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孜，你这么懂事，怎么会被糟蹋。”
连懂事，都成了此刻爹娘拿来说服她的借口。
哈……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心里最后一根弦也被扯断，心一直沉到谷底……她沉默了。
因为是纳妾，没有娶妻那么繁复的程序，甚至连热闹一番也没有。腊月十八那天，宜出行、宜嫁娶，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其乐融融，她却觉得味同嚼蜡，连饭都感觉是冷的——也是，连心都冷了，又怎么能感受到温度呢？
一顶褪了色的粉色轿子停在了家门口，苏孜穿着东家送来的玫红色的新衣裳，坐了进去。
轿帘落了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狼狈，她忍了这么久的泪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心里的不甘与梗塞还有委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留行山庄最负盛名的杀手的苏孜、再想起来时，还是忍不住会感到心痛。
一直信赖依靠的亲情，却是如此薄凉脆弱，在生活的压迫下，轻而易举就碎成了碎片。
苏孜想，这个世上大概没有比她还穷的人……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