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救赎（四）（1 / 1）
不知过了多久，秦艽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脸上的妆很浓，哭花了，苏合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额……”苏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要不要洗个脸？”
秦艽第一次乖乖地听了话，洗完脸后回到房间，苏合还在，他看着秦艽那张洗尽铅华的素颜，笑着露出整洁的白牙：“你很好看。”
这类话秦艽听得不少，这次却莫名的有些脸红。
“我小时候，大概三岁吧，记不太清了，那时候上元节娘亲带着我去看花灯，却把我丢了。我后来被一个老婆婆收养了，但她在我八岁那年也去世了。然后我被一伙人贩子抓了，辗转卖到了销金楼……那是临安最大的青楼……”
“当时和我一起的还有个女孩子，她叫晴儿……唔，还是青儿来着，我记不太清了……因为总是克制自己不要想那段日子，记忆都快模糊了，但晴儿死的那天我记得格外清楚……那时我十一了，她十四，十四是青楼里面姑娘开/苞……额，就是要陪客的年纪，晴儿怎么也不同意，她说，让她去陪客不如死了算了。妈妈于是真的派了几个护卫，身强马壮的那种，将他们都关在了一个屋子里，屋子门是反锁着的，我进不去，只听见晴儿一直在喊在哭，后来她喉咙都喊哑了，就再发不出声音来，再后来……门开了，我只看了一眼……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人已经断气了，睁着眼，死不瞑目，十分可怖。我尖叫着不敢看，妈妈却押着我，逼着我看，跟我说，若是我也哭着要寻死，这就是我的下场……”
“我天天做噩梦，梦里晴儿就那样睁着眼死在我面前，被这个噩梦折磨了三年，十四岁那年，我终于到了和她相同的年纪……我没有哭也没有闹，任由着妈妈将我打扮了之后推上台卖……”
秦艽缩在床上的角落里，轻声说着这些从来不曾与人说过的往事，苏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目光干净而柔软，将手搭在她的背上，缓缓地安抚着她恐惧不安的心。
秦艽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那是她露出的最难看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很胆小，我不想死，我告诉自己，只要活着，不管怎样，不管要付出什么，我只要能够活着……而我活下去的代价，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贞洁，我一遍遍地和我说，我不在乎，这些有什么好在乎的……”
“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她一直很相信宿命，她一度以为她的宿命就是在混在红尘里孤独终老。
她催眠自己，每一天都很努力地跟自己说，就这样吧，好歹能活下去。
她尽力忽视那些伤人的眼光和辱骂，将悲伤掩藏在心底。
她每一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这样就可以忘记自己的年龄，假装很沧桑。
她每一天都在笑，巧笑媚笑假笑嗔笑讥笑……因为，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只能笑，笑着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她以为就会这样了，在黑暗里孤独地踟蹰——直到一个背着大刀的少年出现，单薄的背影挡在她面前，像是一座可靠的大山。那个少年笑起来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就像……就像一抹阳光……
她被困了那么久，久到就要绝望，但苏合终于出现了，带着干净明朗的笑容，将她拉出了深渊。
或许，这才是她的宿命——被生活逼到绝望，然后被他救赎。
秦艽眼泪又流了出来，静静地，在洁白的脸庞上肆意流淌，但她唇畔的笑却带着满足。
苏合有些手忙脚乱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许是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他力道用的有些大，擦得秦艽脸颊发红。
“那……你从前的父母，没有找过你吗？”
秦艽声音淡了下去，眼神忽闪：“不，他们找了，而且还很执着，找了我十二年。”
苏合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没有找到？”
“不，找到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秦艽的表情变得模糊，声音也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似的，“我有个哥哥，他去销金楼嫖客，正好找的我……幸好没发生什么，他发现了我大腿上的一个胎记……”
苏合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想移开话题，但他到底慢了一步——
“第二天，那一户人家就对外宣布当年走失的幼女死了……你知道吗，我不久后就找了我的一个恩客，他是当地一个帮派的头目……我出钱，让他帮我杀了那户生我但没养我的人家……”秦艽抬起头，看着苏合，笑着问，“我是不是很坏。”
“不……”苏合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的怜惜与真诚就像化开的墨汁，平和而安宁，“你是个好姑娘。”
“哈……这个笑话不好笑……”
“不是笑话，是真的，”苏合看着她认真的、一字一句道，“阿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秦艽想，这大概也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花想容，真的再也不存在了。
任务没完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回到山庄，秦艽想要收拾一下，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于是空着手来到品香斋，宿云开正在那里研香，修长的手指很是优雅。
“任务没有完成。”
宿云开微微笑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字：“哦？”
秦艽摸摸鼻子——这个动作大概是这么几天里被苏合传染的，做起来异常的顺手，“责罚我会领，但我想我不能再在山庄上待下去了。”
“为何？”
“因为……我不再能打听到消息了。”
宿云开笑了笑，一点也不讶异，说出来的话却让秦艽大感意外：“你想练什么武器？”
“什、什么？”
“我这里有一把长鞭，你看喜不喜欢。”
宿云开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长鞭。
秦艽越发满头雾水：“庄主这是何意？”
“唔……我们山庄多养一个人也是可以的，这可是苏合那小子求到我这里的，他说不要让我赶你走……你若愿意，从今天开始便可练习鞭法，等你什么时候小成了，照样可以为我穹云山庄做事。”
秦艽大喜：“多谢庄主！”
“还有，你的罚不用领了……”宿云开笑得意味深长，“你去戒堂看一看罢，苏合的板子大概也打完了。”
时光不知不觉，一晃就是九年。
这大概是秦艽过的最平静的九年，在这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毕竟是江湖儿女，十二卫之前对她的那些成见也渐渐消融了。每日里，她都在院子里练长鞭，然后听一听婢女们说山庄里的八卦。
——听说庄里来了一个姑娘，庄主赐名为宿长欢。
——听说庄主亲自将长欢姑娘的楼阁改名为长生阁。
——听说紫苏有家人找了过来。
——听说苏合出任务回来了……
每每这时，她都会放下长鞭，站在山庄门外，看着那个渐渐脱去青涩的男子慢慢走上山来，然后，他们相视一笑。
她想，她最近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生活真好。她以为，苦尽甘来，她今后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是的，她以为……
但是她忘了，命运从来对她有多么残酷。
那天早上，苏合来找她，他比她高一个头，面目像刀刻过一般深邃俊朗，微微笑着和她告别——像之前所有的次数那样：“我又接了一个任务，是去百芳谷废墟查看情况的。”
秦艽也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笑着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苏合应了，转身要走，秦艽突然在他身后唤住他：“苏合，我的鞭法已经差不多了，下一次，我们就可以一起出任务了。”
“好啊，”苏合侧首，留下一个笑容，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一如初见的模样，“下次我们一起。”
这是苏合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笑，后来的无数个晚上，秦艽都能梦到这个笑容，让阳光都失了颜色，可是渐渐的，笑容在梦里变成了哭泣，苏合在她梦里哭，流出殷红的眼泪，她伸手想去拉他，想告诉他她会救他，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但那时，秦艽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目光温柔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