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繁缕(三)(1 / 1)
在跟着宿云开之前,繁缕是顾晋的剑侍。
所谓剑侍,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替顾晋打理护养宝剑的童子。作为一个真正的剑客,顾晋爱剑如命。他宁可自己没有人照顾,也要找个人照顾他的剑。
不得不承认,顾晋是个很强大的人,可是每一天、跟着他的每一天都是枯燥而又无聊的,机械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繁缕几乎忘了自己也还是一个可以热血的少年。
直到,他遇到了宿云开。
……
面对着面前的废墟,那段几乎快被忘记的记忆、在遇到宿云开之前的记忆才再次被翻出,繁缕记得,顾晋带着他去过百芳谷,那时的百芳谷芬芳满地,蜂飞蝶舞,美好得仿若人间仙地……而面前这残败荒芜的景象,怎么也对不上号。
“大哥,发什么呆呢,”苏合捅了他一下,指着不远处新建的一处楼房殿宇道,“嘿,那就是新成立的玄女宫,好气派!”
泽泻白了苏合一眼:“没见识……哪有我们穹云山庄气派?!”
“哈哈,也是。”
繁缕抿着唇,目光无意识地柔和了几分——他向来冷淡,自是不会参与这样聒噪的谈话。
遇袭是预料之外的事。
来人是四个女子,分别穿着玄雪绯碧四色的衣服,蒙着面纱,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向躲在树枝上的他们三人。
该死,一定是那两个小子发出的动静太响了!
紧急关头,不容他多想,拔剑相向。他的剑法从前得顾晋相传,后又有宿云开指点,自然不同凡响,而苏合和泽泻二人……能留在十二卫的,又岂有庸人?
然而,几乎是他将剑拔出的那一瞬,对面的四个女子同时停了手,身着玄色衣服的那名女子开口问道:“可是穹云山庄的十二卫?”
他蹙眉,冷声问:“你怎么知道?”
四名女子相视一眼,依旧是那个玄色衣服的女子开了口,朗朗大方:“阁下手中湛卢一出,谁人不识……在下是玄女宫的护法,方才误认阁下,还请见谅。”
他有些许的愕然——竟从来不知,自己在江湖上居然也这般出名。
既然是误会,解除了便好,玄女宫乃新新势力,不宜结仇。眼见任务完成,繁缕便带着苏泽二人回山庄,谁知一路顺利,在夜宿客栈时还是出了事。
是被人暗算了的。
浑身绵软无力,脑袋却是清醒的,凭借出色的听力,他能辨认出屋内足足有五人,来者不善,却只能任人宰割。
脑袋感受到刀剑带着寒风劈下,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可奇异的是,繁缕居然并不害怕。有人说过,人在临死前生前经历的许许多多事都会像走马灯一样回放,但是那一刻,他想到的却是穹云山脚下的那条河。
那条叫做“浮生”的河。
……
许是命不该绝,繁缕并没有死,他感受到有人背着他跑了好远好远,身上迷药的药效过后,睁开眼,是在一个山洞里。
“你醒啦,”开口的女子一身玄衣,面目清秀,对上他的目光,解释道,“我们昨天才见过的,我是玄女宫的四大护法之一,你可以喊我玄衣。”
“我知道,”看到女子眼里的不信,他耐心地解释道,“你的声音。”
“咦,你也不是看起来这么冷嘛,”女子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品香斋院子里种着的一种白色小花,单纯而美好,“我知道你叫繁缕,我们也算认识了。”
耳畔听着女子聒噪的嗓音,繁缕忍不住皱起眉,这几乎是他习惯性的动作,眉峰冷冽,“昨晚是什么人?苏合和泽泻呢?”
“唔……那个,其实都怪我们,昨晚那些是百芳谷的余党,估计是把你们看做和我们一起的了,”玄衣说着有些心虚,眨眨眼,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我们赶到时已经有一个人死了,还有一个被红衣救了,我救了你后我们防止被追上,就分开跑了。”
“你说什么?”繁缕的喉咙有些紧,声音沙哑,“谁死了?”
“最年轻的那个……”
玄衣话音刚落,就见一双冰冷的大手以闪电之势掐在了她的喉咙上,繁缕寒着脸,堂堂三尺男儿眼眶居然发红,目眦欲裂,瞪着她,却不说一句话。
“你们本就是……为我们所连累,你要……是觉得解恨,那……那就杀了我吧。”玄衣丝毫不反抗,依旧睁着那双明媚的眼睛,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时间静静地流逝,过了许久许久,繁缕手上的力道也不见加重,他突然松了手,闭上眼,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嗬……杀了你,又有何用?”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呢……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温柔的一个人,却故意用冷酷将自己包起来,”玄衣眨眨眼,又笑了起来,“你不适合留在江湖里。”
“不管怎么说,你救过我,”繁缕脚步顿了顿,然后忽略她的话,大步走出山洞,尽力寒着声道,“不要再见到我,下一次,我不会手软。”
可是,没有下一次了。
回山庄的不久后,他听说,百芳谷余党拼着最后的血气对玄女宫发起了一次进攻,玄女宫虽然最后胜了,却依旧死伤惨重。
“四大护法呢?”
繁缕问才从山下回来、将消息带回的白芷。
“听说只有一个碧衣活了下来……咦,你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
“没什么。”
忽略一旁泽泻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繁缕慢慢走到品香斋,宿云开正捧着一卷书在看。
“找我何事……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庄主,有任务吗?”
“是因为苏合的死吗?”
繁缕漠然而空洞地摇了摇头,“没有因为什么。”
宿云开叹了口气:“我这里确实有个任务,只是……有点危险。”
然后的一切发生地沉默而安静,交接完接任务的手续和资料,繁缕转身离开,却在门口处忍不住停了脚步:“庄主,那条河为什么叫做‘浮生’?”
他依旧用着最冷淡的声音说话,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这样的自己——冷酷、锋利而又漠然,就像一柄最好的剑。他几乎快要以为,这就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心里一直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在一望无垠的荒漠上行走,看不到人烟,只有自己,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一直、一直走……这么多年。
宿云开狡黠地眨眨眼:“你说呢?”
“属下不知。”
“繁缕,你杀过人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突然,他有一瞬的沉默:“不曾。”他顿了下,又说,“有人说,我不适合留在江湖中……”
“哦?”宿云开挑眉,“谁说的?”
“唔……那个人,已经死了。”
其实不过是当初的过耳之言,却不知为何,他一直念念不忘。这几年,他很难睡得好,晚上醒来,也常常能听到这句话回响在耳畔,不得不耿耿于怀。
“哎……”宿云开叹了口气,看着他,不再说话。
后来,还有后来的后来,他将能接的任务几乎都接了,每一刻都将自己放在生与死的搏斗当中,仿佛只要不停下来,就不会感到心里的疲惫,感受到温热的鲜血,他才会有种自己还是活着的感觉。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尽管,他依旧不曾取走任何人的性命,只是废了他们的武功……
错了错了……和预想中的人生不一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想啊想,想啊想,却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江湖上的斗争愈发激烈,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穹云山庄不能独善其身,十二卫能派出去的几乎都派了出去。每次繁缕回庄,接任务的空隙里,都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
泽泻死了,白芷死了,甘松死了,和罗死了……
那些曾经朝夕相伴的伙伴们,都躺在了土地下,一抔黄土一捧沙,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可他居然会想,真好。
他们,都解脱了。
……
又是一个不死不休的战局。
这个任务不是他接的任务里最凶险的,却因为提前走漏了消息,功亏一篑。
他被逼到一处悬崖,面前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他想起小时候曾偷听教书先生说过的话:岁寒有贞志,孤竹劲而直……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应该执起剑,冲到人群里,浴血战到最后一刻……可是,也许是脚下打滑,他竟直接后仰,跌下了悬崖。
是的,堂堂穹云山庄十二卫之一,居然因为脚底打滑跌下悬崖。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常年绷得笔直的唇居然柔和地弯了弯——终于,要解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