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繁缕(二)(1 / 1)
有不少人问过宿云开,是否和顾晋有仇。
“哈……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仇,只不过,我想成名而已,”宿云开笑弯了眉眼,唇角是永远不变的温柔,却说着令人胆寒的话,“而迅速成名的方法,便是杀了站在顶峰的人,取而代之。”
繁缕抬起头,看着这个不比他大多少的青年,神色复杂,然而这复杂的神色里,却夹杂着一抹凝重。
他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宿云开的秘密——
宿云开不能再用武了,他的经脉几乎全毁,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惊艳武林的剑法:月影乾坤。
宿云开没有瞒着他,那日,风和日丽,他低眸凝视着自己的掌心,唇畔温柔的笑仿佛镀上了一层阴阴影:“你真的要跟随我?纵使我成为了一个废人?”
不等他质疑,就听宿云开继续道:“父亲不要让我练月影乾坤,我不听,若是那个老头子现在还在,定是要笑我的……你知我们穹云山庄为何每任庄主都十分短寿吗?不是天妒英才,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祖传下的剑法,却是残卷,可就算是残卷,却依旧有人去练,只因为追寻强大的力量……殊不知,练得越多,经脉毁得越快。”
“我是历代以来天资最好的庄主,却怕也是死得最快的庄主,”宿云开抬起头,笑着问他,“如此,你依然要跟随我吗?”
“你告诉我这些,若是我不跟随你,你会怎样?”
宿云开容色不变,笑得云淡风轻:“杀了你。”
他相信,即便经脉俱毁,可面前这个比春风还温柔的男子,说到便会做到。
既然如此,这个男子,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强者,而他,想要追随强者。
“我不想死。”
繁缕低下头,用自认为最冷酷漠然的口吻说。
“这条河叫做浮生。”
宿云开指给他看的是一条几乎可以称之为“小溪”的河,环绕着穹云山脚,尽管细弱,却孜孜不倦地流着,用最旺盛的生命力,奔走过春夏与秋冬。
“为什么要叫浮生?”
“浮生、浮生……”宿云开像是想要解释,却莫名顿住了,末了只是微微一笑,“随口取的罢。”
他的笑,掺了一丝莫可奈何的落寞。
相处的越多,繁缕发现自己越看不透这个男子,他喜爱下棋,喜爱品茶,喜爱做一切可以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事,最爱的,是调香。
宿云开常常怡然自得地坐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前是各种香料。他的手果然不是练武的手,那样修长优雅的手指,研香、捻香,明明是十分女气的动作,却偏偏做出了潇洒出尘的意味。
婆娑世界,红尘三千,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将自己居住的“酬勤居”改成了“品香斋”,繁缕忍不住想,若是老庄主知道了,怕是要气的活了过来。
可是,这样一个淡然处世的人,为何那么急切地想要出名?为何为了出名不顾江湖道义斩杀顾晋?
“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苏合丢了个鄙视的眼神给他,苏合是个很活泼的少年,比他还小一岁,是最后一个进山庄的,在他来之前,只有十一卫,“庄主年纪轻轻便接手偌大的山庄,再加上他经脉俱废,若是先出手将江湖上的人震慑住,便可高枕无忧了。”
原来如此。
苏合突然单膝跪了下去,对着他的身后惶恐道:“属下妄测庄主之事,甘愿受罚。”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容貌温柔的青衫男子,立在灼灼的白玉花下,笑着道:“如此,便去戒堂自领四十杖。”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他听见一声哂笑——
“哈……高枕无忧,哪里可以高枕无忧呢,不过是偷来的闲情罢。”
苏合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
到底是因为自己才被罚,繁缕去看他,苏合却龇牙咧嘴地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多出来一个月得休息时间,我求之不得呢。”
在苏合卧床的这段时间,山庄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便是鼎鼎有名的神医缪曲云。繁缕这才知道,庄主与缪曲云居然是至交好友。
很难想象,宿云开那样的人,也会有好友……怎么说呢,他虽笑得温柔,但那温柔里总带着与世隔绝的孤寂与厌恶,让人无法靠近……是的,不是出世,是厌世,繁缕突然就明白了,为何每每见到宿云开,都会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像悲伤,又像嘲笑——见的多了,总能从他一尘不变的笑容里细细分辨出许多情绪——他对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留恋。
这样的一个人,朋友该是什么样?
没过多久,他的疑惑就被解开了,他见到了缪曲云,那是个十分清俊的男子,许是常年习医,看多了死生离合,他身上便带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
他蹙眉给宿云开把脉,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怪,与他温润的形象一点都不符:“你怎么又用武了?与顾晋一战,你的经脉愈发差,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
他看到宿云开弯了弯嘴角,不在意地笑道:“要,当然要。”
“你!”缪曲云被他噎得没话说,甩袖丢下一个玉瓶,“这是我潜心研制的药,用辛辛苦苦寻觅的千年雪莲为主,只此四粒,你每隔一月吃上一粒,便可性命无虞。”
到底是神医,连这样的病症也能治好。
繁缕以为宿云开会很欣喜,他以为宿云开之所以厌世,是因为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是如今有活下去的机会,必定会很开心……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缪曲云一走,宿云开把玩了那玉瓶半晌,然后丢给他,吩咐道,“放在书架左侧的那个暗格里。”
终于,繁缕忍不住了,不顾上下尊卑冒犯地开口:“你为何不吃?”
“唔……再等等罢。”
宿云开立在山巅,又在看山脚下的那条河流,离得远了,只能见到偶尔的银光闪闪,像一条女子系在腰间的缎带。
繁缕看着他的背影,兀自不解:等?等什么?
宿云开等的是一个人。
繁缕将跪在庄门外的女孩领进品香斋,看到宿云开笑着问女孩:“是你要找我?”
那一瞬,繁缕看到了他眼底的惊艳、怜惜、好奇……许许多多的情绪,第一次一齐在这个男子的眼里浮现,最后都化作了如风如云的温柔。
十分纯粹的温柔。
繁缕莫名觉得有些欣慰。
他发现,宿云开从那一日起爱上了辛夷花,并且用辛夷花做出了一种新的熏香,给它命名为“醉魂付”。
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去,自从宿长欢住下后,繁缕再也没有在宿云开的眼底看到厌世的情感……他以为,以后一切都会好,因为宿云开终于有一天吩咐他:“晚上去暗格里将药拿给我。”
他问宿云开:“你等到了吗?”
宿云开说:“等到了。”
宿云开又问:“繁缕,你相信宿命吗?”
他没有说话,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宿命,何其飘渺的一个话题……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晚上,他打开那个暗格,目光在剑谱上掠过,却又一瞬不瞬地滞留在了剑谱上——习武之人的目力何其敏锐,他一眼就瞧出了剑谱上的灰尘没有了,太干净了,干净到就像……就像不久前才被人碰过!
福至心灵一般,他想到了一个人。匆匆地将玉瓶收入袖里,繁缕运起轻功来到后山……果然,宿长欢,正在那里练剑。
她的手中只拎着一根树枝,破风而舞,却也舞出了刀光剑影的味道……这一幕,无端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宿云开时,宿云开也是用一根树枝代替的剑。
宿命!
这个词,白日才听宿云开提过,现在突地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他心里无法抑制地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这就是宿命。
但凡习得月影乾坤的人,经脉会慢慢腐烂……
只有四粒药,只能救一个人。
“你偷学庄主的剑法。”
他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响起,他想不通,宿云开对宿长欢这么好,为何她却还是要违背他的话……
“那又怎样?!”
宿长欢这样回答他,他从她的眼底看出了戒备,看出了不安,看出了惶恐,还有执拗……毕竟,才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啊……
“我不会和你动手,”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叹道:“你又是何必?”
他带着玉瓶去找宿云开,许是难以做到无动于衷,他到底是将些许心事泄露在了脸上,宿云开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咬咬牙,还是将所有的事全盘托出。
然后,宿云开去了长生阁。
到了傍晚,他才再次见到宿云开,宿云开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银质香龛,香龛上镶着最好的祖母绿,价值不菲。香龛里有白烟袅袅升起,像极了天边的炊烟——那是醉魂付点燃后的烟。
他永远都忘不了宿云开那时眼里的恍惚,他第一次没有笑,用恍惚的神情,悲凉地叹息:“繁缕,你看到没,这就是宿命啊……”
他沉默着,无言以对。
“这四粒药丸,你拿去给长欢罢。唔……告诉她,她身子不好,若是将这药吃了,我会亲自教她剑法。”
……
“你身子太弱,这样下去练不了剑,”长生阁,他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女子,漠然地说着话,“庄主吩咐将这个给你,你每月服一粒,全部服尽后,庄主会亲自教你剑法。”
然后他看见女子眼底露出的欣喜。
他转过身去,抬眼处,暮色四合,一缕炊烟,消散在了天际。
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悲凉与疲惫。
再见到宿云开时,宿云开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他:“繁缕,你想下山吗?”
他一惊,“庄主!”
“江湖动荡,你知道的,我……我不能运功……”宿云开无奈地笑了,“百芳谷被灭,我与谷主有旧,你且自挑两名十二卫一同替我去看一看。”
原来只是完成任务,他松了一口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