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说古话陈(1 / 1)
今晚注定是多事之夜。就在此时,原来那博学淡雅的公孙先生本已经进了正厅,这时又折返了过来。
公孙先生明明是有急事来找包拯,言行举止却是从容不迫,不显一丝忙乱。上来先颔首为礼:“在下公孙策。”这才折向包拯:“田喜刚醒过来了。他似乎有话要说。”
包拯闻言,方欲转身回厅,却道:“既然都来了,就都进来吧。”
众人对视之下,连项福也在王朝的挟持下进了去。院子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正厅里倒底有些什么人?
众人一进去,就发现除了数名捕吏环卫,正中还有数人。可以看到居然有几人是素识,不但小酒铺的赵掌柜在,连方小乙也在。还有一个几乎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条的老头子,居然是田家的老仆人田喜。
只是他们现在的情形都不太好。
此时正厅里的变故早已落幕。
一名捕吏上前低低地述说方才的事情。
原来赵虎和王朝被分别阻挡在外面时,赵掌柜左手执长刀突然暴起刺杀包拯。但田喜居然在刻不容发间以身为盾挡在了包拯面前。长刀已经没入田喜的胸腹之间,赵小乙冲了上去扶住了田喜,惊呼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赵掌柜的手此时还在不停的抖。自从他发觉自己居然刺中的是多年来的好友,手就在不断的抖。他不敢拔刀,也没有挪动。连身边小乙的连连呼声也没有听到。而田喜居然还没有断气,两人居然还在对视。
公孙策一进来就动手拨刀急救,田喜晕了过去。公孙策一直在抢救,田喜此时方醒过来不久。
反是包拯最是冷静,他看着眼前呈上来行刺的长刀,一字一顿,叹道:“猎,魔,刀。”
没有人阻拦,公孙策过来再次细扶田喜的脉搏,已然无救,摇了摇头。
赵掌柜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包拯看了他一眼,叹息道:“猎魔刀什么时候杀起宋人来了?”
赵小乙茫然不解,赵掌柜听到猎魔刀三个字,神色不停变动,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心中百味交杂:“你们居然知道猎魔刀?”
公孙策侃侃道来,如数家珍:“十三年前,辽军趁先皇病重,朝内动荡,在边关骚扰不断。其时朝廷不便派出大军,便下令边境可自行召募义士,配给军制短刀,由其在边境自行伏杀入侵辽人,取首级为凭。辽人在边地多所杀戮,我大宋边民视之为魔。此刀因此被呼为猎魔刀,召募之人便被称为猎魔人。诏令以三年为限,每击杀一辽国军人,辄在刀上刻画一星,赏银十两。十人以人,赐地三十亩,赐勋一转。边境民风凶悍,几乎户户习武。诏令一出,人人趋之若鹜。以至于辽人当时都不敢单独进入边境关市。后来官家顺利即位,辽人内部又开始争权,辽军最终不得不退返,边境方始安宁。此事过后,论功行赏,凡猎杀军功者,此刀均赐下,可随身携带。”
公孙策极是博闻,竟将十多年前旧事典故不紧不慢一一娓娓道来。赵掌柜随着他的叙说,眼内明灭不定,显是心情起伏,最后终于合上双眼。周围的人听得惊讶不已。
公孙策也不着急,又看了短刀一眼,继道:“我大宋虽不禁民间藏有兵器,但军弩□□长刀等军用之物则禁令极严。此刀长过三尺,自是军中所用之刀。刀上有一月三星,他的主人当年应当击杀过十三个辽人。能立下此等战功的人不多,此事不算久远,当年名册犹在。只需一查便知。”
赵掌柜听到此处,终于不再沉默:“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猎魔人的下场?”
公孙策摇了摇头。
赵掌柜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当年应分得六十亩地,只因没有将赏银交给前来分地的小吏,他假公济私,将我的地全都分到汛河边。没两年河水上涨,土地全被淹没。我不得不离乡背井去投靠好友,又被这些小吏阻挠,要先给什么买路钱,否则便不给开路引。竟是半点活路也不给。我连夜逃离,几乎死在半路上。”
赵小乙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去告那小吏?”
赵掌柜看了小乙一眼,道:“小乙你太年轻了。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除非乡绅,官府给几份薄面。我等小民哪里敢告状?一年官司熬干油,二年官司剩骨头。当年出来的猎魔人,到封赏之时,已经是十不存一,活下来的也多有暗疾。等得回归故里,那没有背景的,又被小吏苛扣,养不活自己,已经不剩几人了。”
公孙策一声叹息。开国已有百年,各处官吏早已浑浊不堪,贪污受贿习以为常事:“军功赏赐本应为良田,此事是那小吏胡作非为。你可记得此人名姓?我必将此事告知州府,返还良田,开革此人。”
赵掌柜的声音根本就不象是自己发出来的:“就算我现在没死,刺杀朝廷官员也是死罪,你还去多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包拯道:“一事归一事。处一事为一事,怎能因牵连而不问?小吏玩忽职守必罚,保家卫国必赏。”
赵掌柜忽然冷笑起来:“你此时讨好,是想知道幕后主使?”
公孙策悠然道:“看来你不但不想报仇,连一同并肩作战的朋友也不想帮了。不管那小吏是谁,难道此时说出来又能影响到陈州局势么?左右影响的不过是边境州城和当年与你一同回乡的人。”
赵掌柜道:“那小吏又何必我来说!当年他在莱县遍受贿赂,无人不知。”
包拯点头道:“既然有此线索,待此间事一了,我必然将那小吏绳之以法。”
赵掌柜冷笑道:“看来当官的就是心眼多。你休想!不管是谁指使,我都不会说的。”
公孙策悠然道:“不必你说,我们也知道幕后主使必是庞家。”
赵掌柜脸色一变,慌乱反驳:“不是。”
公孙策知道自己猜中了:“瀛州唯一的汛河便是采河。我记得赏赐猎魔人是天圣二年,此后天圣四年采河泛滥,淹没良田无数。当年还是云骁校尉的庞统巡查瀛州。他刚到军伍,手下缺人,自然会就近寻找老兵。想是就这么救下了你。”
公孙策看了赵掌柜一眼,又道:“你不用急着否认。飞星将军行踪吏部皆有记录,一查便知。”
赵掌柜深吸一口气:“是。庞将军将我救下,后来又助我来到陈州开了一家小店。但此后我们再无联络。此次是我店里伙计闯了祸,我急需一笔银钱。有人出钱买命,我便前来刺杀。与庞家并无关系。”
“你胡说!”出声的却是赵虎:“刚才你刺杀京城钦差,还是前来查赈的钦差,你真以为别人傻呢?”
原来适才变故迭起,王朝和赵虎将项福押解在侧。项福也似乎无意抵抗,任由捕吏押解擒落。此时见赵掌柜信口胡言,便忍不住反驳起来。
公孙策按住了即将爆发的赵虎,转向赵掌柜问道:“既然不是庞家,那牵头之人是谁?”
赵掌柜叹道:“江湖规矩,我不会说的。”
公孙策道:“借口总归是借口,你编不出来了么?”
赵掌柜道:“总归是个死。”说着声音却低沉了下来:“没想到却误杀了多年老友,我赔他一命,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寂寞。”
赵掌柜说着话,忽然从衣底居然又翻出一把小解刀,就要往胸口落下。众人为他们的话所吸引,一时之间都不曾留意。他又是存心求死,落刀又快又急,眼见就要毙命当场,却有一双手挡在刀光前,硬生生抓住了此刀。只是那双手也被这刀口划出深深的伤口来,胭红的鲜血一点点滴落在地上。
赵掌柜抬起头来,发现拦他的人居然是田喜。田喜老迈的眼睛里此时迸发出精光,赵掌柜只觉得心下悲凉:“田哥,连死你也不肯谅解我么?”
田喜摇头道:“不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他转头向包拯求情道:“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可以放赵掌柜现在离开么?”
在场之人顿时愣住了。
赵掌柜总算是回过神来,发现受害人居然希望能放过自己,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
田喜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呼吸也开始细弱起来,不停地咳出血块,眼见命不久矣。田起元焦急地看着他。
田喜低声道:“不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个好下场。”
赵掌柜几乎吼叫了出来:“你倒底明不明白?我这把年纪,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眼下这年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难道你希望我活着再去杀人么?”不管多高的高手又或者高高手,他们总需要填饱肚子,一旦需要填饱肚子,他们总需要和各种人妥协。
田喜的声音越来越弱:“明白,我都明白。越是这样,我越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到寿终正寝。”
赵掌柜怒道:“我不需要人可怜。”
田喜道:“我不是可怜你。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曾参加过破虏军,同样也是建立军功回乡的军人。正因为你的处境我同样都经历过,我才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至少不能让大家都没了下场。”
赵掌柜愣住了。
公孙策皱眉道:“破虏军?”
田喜道:“难道先生知道?”
公孙策道:“你们可知道澶渊之盟?”
澶渊之战是宋辽交后第一大战,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战之影响如今尚存。公孙策扫视过去,在场之人无不点头。
四十年前,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以收复瓦桥关为名,亲率大军南下深入宋境。大将王先知,云州观察使王继忠相继被俘,朝野震动,几欲迁都。只有宰相寇准力请先皇亲征。辽军与宋军先后交战于云州,朔州,瀛州,祁州,德清,澶州城。最后会战与澶州城时,辽军战线过长,此时粮草已然不继。宋军在朔州大败辽军,又在澶州城下射杀辽将萧挞览。可惜宋廷一心请和,不肯乘胜追击。就在城下缔结了澶渊之盟,以岁币媾和。自此宋辽边境几乎再无大型战役,只有零星战斗。
公孙策继续说道:“辽军与我军交战于澶渊时,曾诏督诸路兵及澶州戌卒,各路军队皆应征诏。因而当时雄州新组建一军名为破虏军,曾深入敌后立下大功,因而死伤惨重,十不存一。为避不祥,此战过后改称为信安军。因为所立功勋,军中诸人皆赐归乡荣养。老人家所说,可是此路军?”
田喜想牵起一个笑容,只是浑身已经没了力气,脸上肌肉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不愧是先生,什么都知道。回乡之后,可不就是乡里养着我了?”
赵小乙禁不住问道:“田伯,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又会……”
小乙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不得不停顿下来。
田喜低声道:“二十多年前,家乡连续大旱,县里本应供给的粮食都停了下来。我不得不逃荒出来。县里批了文引。我不想偷抢,只能沿途乞讨。好在别人听说我是老兵,居然无人不信,铜钱衣食都给得大方,我便一路来到这里。田家老员外见我年迈,又听了我的经历,就将我留了下来。再多赚了二十多年的好日子,已经算是值了。”
赵掌柜已经听愣了,颤抖着问道:“你难道不恨我杀了你么?”
田喜道:“我不恨。我这样做是为了我家小主人,只有扳倒了安乐侯,他才能安安稳稳活下去,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了京城来的钦差。你杀人的原因和我救人的原因应该也差不多。所以,我总希望能帮你。我不恨,你能走就走吧。”
田喜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听闻。公孙策脸色一变,急忙再探脉,脉搏已然停止。这个曾参加过征战的老人已然就此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