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七、人间别久不成悲
文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刺目的白,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随着记忆一点一滴的回归,身体的疼痛也渐渐复苏。
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痛的像要裂开。文强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眼睛,不经意看见了手背上的针头。他皱了皱眉,顺手拔下,掀被起身。刚刚站起身子,眼前便一阵发黑,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一挫牙关。
文强扶墙站了一会,静待晕眩的感觉过去,然后缓慢的弯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披在身上,走出了病房。
“你要去哪里?”程程端着一盆水迎面走来,把他拦在房门口。
“我该走了。”文强淡淡的道,目光越过程程,定在远处。
“走?去哪里?”程程凝视着他的脸色“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医生说——”
“我已经没事了。”文强飞快的道,依旧没有看她。
“没事?”程程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什么叫没事?你头痛了好几个月叫没事,你发着高烧昏迷了一天一夜叫没事,你背上,有个十几寸长,深的见骨的伤口——这样,还是叫没事?——你不痛吗?”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水盆“你救了浩文,你不但救了他,还救了高家全家——你做的那么好,你永远都能做的那么好——可是你——”
她抬眼看着他,眼中慢慢涌上了泪,颤声道“你就不觉得痛吗——那么大的一把刀,结结实实的砍在你身上,难道——你就不痛吗?你就真的对自己那么不在乎?连命——都可以不在乎吗?”
文强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还有这个,”程程拿出了一个瓶子,缓缓递到文强面前,“这是什么?这种镇定剂,你到底吃了多少?你知不知道它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一滴泪,自眼眶滑下“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你自己——”
文强深吸了口气,冷冷的道:“我不用你管。”
“不管你怎么说,”程程盯着他的眼睛“你今天绝对不能走,”她顿了顿,咽下喉头的哽咽,安静却坚定的说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走。”
文强看着她,一时没有开口。
“强哥——”翰林的到来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气氛“你们怎么站在这?”他看着文强“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文强淡淡的道:“你怎么也来了?”“在我管辖的地段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械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强呵出了口气:“不好意思翰林,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强哥,不是你的错。不过——”翰林有些忧虑的皱了皱眉,“那些人的来头我们怎么都逼问不出,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
文强无所谓的笑了笑“都是些跳梁小丑而已。”“强哥——”翰林急道:“他们这次居然在大街上公然袭击你,而且动作那么大,就说明他们是铁了心要除掉你,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文强仍只是笑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心里有数。”
翰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那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阿力本来也要来的,但是他的码头出了点事,他必须去处理,不过他气的不得了,要不是我拦着他不让他进巡捕房,那几个活口估计得被他碎尸万段。”
“阿力也知道了?”文强皱眉“谁告诉他的?”“没人告诉他,现在他在上海滩呼风唤雨,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翰林笑道“你也不必担心,他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莽撞小子了。”
文强点了点头。
“所以,强哥你就安心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了。”
“我不能休息。”文强低沉的道。“什么?”翰林一怔。“你应该看了这两天的报纸,我捅的漏子,我必须得去收拾,否则的话,黑锅就得由振华来背,我不能连累他们。”他语气很淡,但程程却听的心里发苦,她扭头看向远处,怕人看到她眼里的泪。
“美国对中国的野心,你也很清楚,我这次和他们合作,是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在这个关口,我怎么能休息,我休息了,这个局面谁来控制,何况,”他凝视着翰林“当初城西那块地,是很多老百姓的民居,那块地在我手上,他们还有活路,现在我亲手把他们的活路断了,难道我可以就这么撒手不管,那这些老百姓怎么办?谁来安顿他们,谁来给他们一条活路,还他们一个家?”
翰林一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以,我怎么能休息?”“强哥——”翰林本想说什么,但看见文强的眼睛,那坚持与疲倦纠结的眉宇,竟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不劝你,也许你是对的,但是——”他拍了拍他“这些事情,不是靠你一个人就能承担的,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放手就过不下去。你休息几天,振华不会就此破产,中国也不会就此亡国的——”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程程勉强一笑“他记挂的,不仅仅是这些事,更重要的,是牵扯到的人,他怕他一放手,就会有很多人要受苦,他见不得别人受苦——”她替文强说了出来“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守护,一时一刻都放不开——”
文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
“你——你们——”翰林看看程程又看看文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暗暗叹息。
“算了强哥,无论如何,你得先把身体养好了,身体好了,才能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不是,何况,”翰林突然一笑“我实话跟你说吧强哥,阿力一听说你积劳成疾,一刻都没耽误,立马拿着枪跑到振华帮你请假,还说如果一个月之内他们敢让你上班的话,他就放一把火烧了你们公司,让你没处办公——”
他看着文强“你知道他的个性,蛮劲一上来,可是九头牛都拉不住,所以强哥,你还是饶了振华吧,最近世道不太平,我的辖区已经有太多刑事案件了。”
“这个阿力——”文强皱了皱眉,却又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终于不再说什么。
“啊对了强哥,我们本来商量要不要,要不要跟你夫人说这件事——”
他看了程程一眼“因为怕你不想让她担心,所以不知道该不该说,阿力一口咬定你肯定不愿意让她知道,所以自作主张让振华的人跟你太太说你出差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的说着:“我拦都拦不住,强哥你说这——不太合适吧——”他小心的看了文强一眼。
“算了,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文强吐出了一口气,平静的道。
“哎你们怎么回事啊,怎么都站门口来了,赶紧进去,病人该吃药了。”一名护士推着车走到门口。
程程静静的看着文强,文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翰林,无言的折回房内。
“烧还没有全退——”为文强检查的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大夫“年轻人,镇定剂这种东西可不能这样吃,还有啊,以后要多注意休息——”
他看文强一脸点尘不惊的淡然,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你要再这么下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你已经是严重的神经衰弱了,再发展下去,损伤了脑神经就麻烦了——”
他看了看程程“你就看在夫人不眠不休的照顾你的份上,也该保重身体啊。男人要顾事业,可是也不能让妻子伤心啊。”大夫的话让在场的人齐齐一怔。
“我——我不是——”程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们好好劝劝他,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么问题再找我。”大夫不待程程说完便离开了。
“我也该走了,月琪等我回家吃饭呢,”他走到程程身边“你好好劝劝强哥,无论如何,要保护天下人,也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翰林离开后,程程淡淡一笑,“你怎么会听我的劝呢。”
文强并不看她:“你还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程程缓缓的问“你没有告诉你的太太不是吗?”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文强冷冷的道。
“不用我管?”程程紧紧的盯着他,一字一字的说道:“我承认,我无知不懂事,我没有你深明大义胸怀天下,”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不能看你这样糟践你自己,所以,我要留下来,我会留下来,直到你的身体恢复为止。”
她怕了,真的怕了,曾经以为他无所不能,曾经,觉得他强大到无以伦比。但是现在她突然发现,他其实,是最容易受伤害的人。因为他心里没有他自己——
他心里有的,是国家,是民族,是无辜的百姓,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兄弟,唯独,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她——
想到这些,心中依旧泛着淡淡的苦涩,但是她真的不能忍受他再受到伤害——
他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她就守着他,不管合适还是不合适,也不管他们的处境如何,她什么都顾不了了,无论如何,她真的不想再看到他流血——真的,不能——
听到她要留下,文强迅速的偏过头,闭上了眼。
她居然说要留下来。难道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将那些无法解脱的情绪,那些隐蔽的伤口再次血淋淋的挖掘到他的眼前,他又怎么会——狼狈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她居然说,她要留下。
“你要留下?”文强语气依旧冷然,“你觉得这样合适吗?高太太。”
“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程程凝目看着他,低声道:“所以无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的。你省点力气不要多说了,我没有你那么多的道理,说不过你,但是我是不会走的。”
“我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文强的语调更冷。
“只要你好起来,我就不管你,只要等你的身体恢复了,我就不再管——”程程依旧轻轻的说道,眼神有些虚无。
“我说不用你管你听不懂吗?”文强终于回过头来,声调渐渐提高,语气强硬起来,“你求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向程程“至于我受的伤,更与尊夫无关,高夫人不必心怀歉疚,你没有欠我什么,不用这样来补偿。”
“你一定要这样扭曲我的意思吗?”程程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颤声道:“我只是,关心你而已——”你又何必,这样避嫌,这样急着撇清。
“难道,我连关心你的资格都没有,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了吗?”她满眶都是泪,目光有些凄然。
文强咬了咬牙“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你走。”我就是怕你这样的关心和温柔,所以才这样不遗余力的赶你走。你留下来,有没有想过,等你再一次离开的时候,我又要,重新承担多少的痛苦?
你终究,不会永远留下的,你终究,已经不属于我。
当年的放手,即便再痛,只是断腕,只有一下。而现在,却是——凌迟——你对我好一分,日后我的痛苦就更多一分——你——当真——要如此残忍吗——
文强脸色苍白,握紧了拳“你就那么喜欢看别人受伤吗?”
“不要再说了,”程程忍住泪,只是笑道:“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想看到我,那你就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走,好不好?”她温柔的为文强盖好被子“你累了吧,好好睡吧,我不会走的,我守着你。”
“我守着你。”她的目光,是他很多年都只有在梦里才能在拥有的温柔。
文强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真的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抗拒心底最真实的渴求。看了她一眼,还是闭上了眼睛。
看着文强沉沉睡去,程程专注的凝视着他,半晌,静静的,拭去了眼中的泪。
清晨,圣心医院
文强面前散乱的堆放着大量文件,好多的事情,都是需要他去解决的,但是他——文强烦躁的把笔一抛,手伸进口袋却摸了个空,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为什么,你要来,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本来,一切不是都很好吗——四年了——我们——没有彼此,不是也过了这么多年——
我听说,姻缘天定,如果错过了,要再相聚,是很难,很难的——我们两个,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擦肩而过,那么,如今,又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你知不知道,你来了,然后又走,对我来说,会是,什么样的灾难——我原本已经可以平静了,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可是你来了,那些发生过的一切,就一遍一遍在我的眼前重演,让我,无法抑制的深陷——我不能这样,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我沉沦不起,我也,恍惚不起——
文强蓦的站起来,走到窗边。
她是天边不染纤尘的云,而自己,这一生早已注定身在泥淖。他曾经妄想接近天堂——而最终的结果,却是天使折了羽翼,被他——拖下地狱——够了——这样的他,怎么还能留下她,怎么还能——爱她——
他还有什么资格——爱她——
他和她,最初相爱的两个人,在命运的颠覆中,早已面目全非,那些记忆,那些美好,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已经——支离——破碎——
文强闭了闭眼——算了吧,让她走吧——不是,早就已经决定了吗?
早就已经决定放开手,放开她——无论,心里有多少不甘多少痛楚在翻腾在叫嚣,他也已经可以,假装听不见,他已经可以,把自己欺骗的完美无缺——
文强按了按额角,所有的伤,所有的痛他都不在乎,但是苍天啊——他缓缓握紧双拳——我这一辈子,从未求过神,问过天,无论命运是怎么样的荒谬残酷,我都,从未低头——可是这次——我求你,求求你——让她走吧——让我们,从此——永不再见——
我怕我会崩溃,许文强,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强,——我怕,我真的,会崩溃。
我已经狠心推开过你一次,那样的痛,经历过一次,就已经足够了,两次,实在是太多了。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文强好像没有听见,纹丝不动。程程放下手里的东西,安静的站在他身后,并没有开口说话。半晌,文强转过身,却没有理她,只是坐回椅子里,重新拿起那些文件。
“傅凯来看过你了?公司有什么事吗?”程程轻轻问道。
“嗯,城西的老百姓必须马上安顿好,快过冬了,还有华隆银行的贷款快到期了,得安排人把资金调度看好怎么?”
怎么?程程泛起一丝苦笑“那你呢?”
“什么我?”文强蹙眉问道。他果然,丝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程程暗暗一叹 “你的伤,怎么样了?头还疼吗?”
“很快就会好的。”这——算什么回答,她想问的是,他——还痛不痛,还会不会,很难受——可是他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程程无奈的轻叹,放弃了这个话题。
文强专注的审批着文件,一眼也不看她。“你就不能,把这些先放一放,”她看着他依然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道:“这样劳心费神,你的病怎么能好。”她看文强没有答话,便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别看了,好不好。”
文强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面前的纸张上,冷然道:“不关你的事。”“什么叫,不关我的事?”程程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问道。
文强看了她一眼,随即避开了她的眼神:“你走吧。”
他看着地上程程的影子“你留在这,难道就不怕,招人误会——”“我做我该做的事,有什么可误会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月琪家?”文强突然抬头,直视着她。程程的目光微微闪了闪:“你都知道了——我——”她声音低不可闻“我只是,想照顾你——”
我就是,害怕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再连累你,不想你因为我,影响你现在的生活,打乱你好不容易获得的平静和——幸福——文强闭上眼,怕她看到眼里的泪——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我给你包了小馄饨,”程程柔声道,似乎完全没有被文强的话影响“多少吃一点,好不好?”她盛出了一碗“是用老母鸡熬了一夜的汤煮的,我记得你最爱吃馄饨了——”
“你能不能别再管我——”文强几乎是吼的“走啊——”
“为什么要这样?”程程看了他一眼,突然显得很疲倦“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用这样的方式,伤害最深的,其实,是你自己。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我只是——
她看着他,眼神有些恍惚:“我只是不放心你——难道这样也是罪过吗?”她缓缓道“我可以回家的,我可以不必在这听你冷言冷语,我可以回家的,但是,我不放心你——”
文强脸色苍白,语气却丝毫不减冷硬,“你不必不放心,你本来就应该回去的。”他扭过头不看她,“你本来就不该,来趟这个浑水。”
“你何必那么急着赶我走?”程程的语气激动起来,“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吗?我——你以为我不想走吗?如果可以走的话,我早就走了——”
眼泪涌上,她颤声道“可是,我走不了啊——我有多少次想走,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也知道我们的处境,我知道,我现在这样,是不合适的,我也知道,你讨厌我,你的反感表现的那么明显,我也有自尊,我也不想对你纠缠不休——但是——我走不了啊——”她死死抓着手中的碗,眼神凄然:“我怎么走?我看见你的伤,看见你的血,看见你对自己的轻忽不在意我怎么走?你告诉我,我怎么走?”她低下头,眼泪一颗颗滴下,全身颤抖。
文强眼中露出了无可抑制的痛苦——他知道那种狼狈,那种极力挣扎却无可奈何的狼狈——程程,我们其实,同病相怜——
他走到程程面前,蹲下身子,轻轻的拉过她的手,松开了她手上的碗,以免她用太大的力使瓷器破裂或者把汤洒出来,伤到她自己。
“走不了,终归也是要走的不是吗?”他终于开口了,平静却苦涩“我并没有讨厌你,更从来没有,觉得你在纠缠我,你不需要这样说,因为你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问你一个问题,”程程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如果,如果我不赶你走,那么,你又能留多久呢?”程程一怔,她能留多久,因为他一直毫不留情,让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不赶她走,她——又能停留多久——
“你总是要走的,”文强深深的凝视着她,苦涩的一笑,“不是吗?”程程闭上眼,点了点头,眼泪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滑下“是——”
“所以,”文强仰起脸,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帮她拭泪的冲动,“既然迟早要走,那么,迟走不如早走。何必等到,不得不走的时候呢?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有一些东西,时间一长,就会打成死结,要再解开,是很痛苦的。”他回头看着程程“你明白吗?”
他说的很隐讳,但程程听懂了 “所以——你赶我走——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清醒的面对,才是最痛苦的,所以,你宁愿自己永远当清醒的那一个,你是想,帮我承担吗?你希望,我可以,痛苦的少一点?
她凄然的一笑“你总是这样——”你总是,喜欢把苦自己咽下,不被逼到最后,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文强默然。
程程,何苦,你为什么——又要想起来呢——
文强,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都已经失忆过一次了,但是我,还是忘不掉,忘不掉——
两人沉默了许久。
半晌,程程打破了沉寂:“但是,”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还是要留下。”
文强一怔,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你先不要说话,先听我说,”泪水还挂在眼睫,她却突然变得很平静“我承认你说的有理,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决定。你已经,清醒的太久了,”她的目光带着微微的怜惜“你也应该,允许自己偶尔休息一下,偶尔不要想那么多。或许我不能陪你很久,但是最起码这一段日子,让我,陪在你身边,”她看着他,突然微微一笑“相信我。”
一个星期后,文强出院。程程虽然仍有顾虑但拗不过他的固执,只能随他去了。
病房里,程程专心的帮文强整理行囊,东西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物,但她做的很认真,一点一点仔细的收拾着,神情近乎虔诚。文强静静的站在一边,专注的凝视着她。
“行了。”程程抬头一笑,再怎么仔细,这一点点的东西还是很快就收完了,她把小箱子递给文强。
“谢谢。”文强接过,微微一笑。“你不要,对我这么客气,”程程缓缓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他,轻声说道:“我们,还是朋友——”她回身看他,“是吗?”文强侧过头,沉默了一会,终于点头道“是。”
程程微笑,吸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赶快回去吧,记得多休息。你太太,”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太太,应该很担心你了——”
“我送你回家。”文强凝视着她。“不,不用了,这挺近的,我散散步就回去了。”她笑了笑“你快回家休息吧。”回家?文强淡淡的一笑,有些自嘲,有些苦涩,却没说什么。
“那,你自己小心。”“嗯。”他没再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出病房。
程程目送着他离去,脸上一直带着微笑,眼眶中却有光亮一点一点的溢满。半晌,她缓缓挪动脚步,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轻轻一叹,终于举步离去。
出了大门,文强才觉得阳光有点让人目眩。他揉了揉额角。
人间别久——不成悲——这么说来,程程,是不是,你我也终有解脱的一天?只是,已经四年了——到底多久,才能算得上久?还要多久,我们才能,不用再挣扎,不用再,悲哀。
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又还剩下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闭上了眼睛,我们,还剩下什么?
走到医院门口,程程的目光凝了凝——他还没走?
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他在——想什么?虽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是她知道,他在出神。阳光疏疏淡淡的洒在他的身上,竟无端的,变得有些清冷起来
。程程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只要看着他,她的心就会特别特别的平静,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害怕;好像,只要跟着这个背影,什么都不用想,就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她轻轻的呵出一口气,微微的笑了,心神却有些恍惚——原来,她始终都不曾改变;原来,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遗忘过;原来——那些曾经以为饮下了孟婆汤就可以忘却的记忆,那些心情,某一瞬间的气息,都已经,刻入了骨髓,无论历经几番轮回,都无法——丢弃——
深秋的凉风翻飞了最后的几片落叶,黑色的衣角被一阵一阵的掠起,仿佛,折断的——羽翼——
程程的眼眶突然微微发热“文强。”来不及思索,她脱口唤道。黑衣的男子滞了滞,缓缓转头。
“你不是要谢谢我吗?”程程看着他,嫣然一笑:“请我吃一顿饭,好不好?”
她要去的,竟然还是这里。
他们的新房,曾经的——新房——
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文强陡然有了恍惚的错觉,仿佛时空交错,这里,是他的新房,是他的——家——而她,是——他蓦的一别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
“为什么,要来这里?”还是问出了口。
程程正把一盘菜放到桌上,闻言淡淡笑道:“有什么不对吗?”“程程——”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好吗?你就,依我一次,”她看着他“最后一次。”
他要说的,她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但是,走出了这道门,他们,这一生,就真的,缘尽于此——她闭了闭眼,最后一次,让她,任性最后一次,过了今天,她——会做个好妻子,好媳妇,也许将来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一切,都会好好的,他们,都会,好好的——从此——好好的——
“来,可以吃了,”她仍是微笑的看他“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文强还能说什么呢,他默默的坐下,看着满桌的菜,有些失神。
“发什么呆?”程程递上一双筷子“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不会记错的。”
文强终于笑了笑,接过筷子“你——怎么知道的?”他夹起一片火爆双脆,熟悉的气息在味觉漫延开来,“我都已经,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了。”
“你们一天到晚应酬,吃着那些皮笑肉不笑的饭,自己的口味都麻木了,”她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尤其是你,从来不把自己的感觉放在心上。”她突然笑了笑“不过你不清楚的,我都知道。”
好多年,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笑了,明媚的眩人的笑意,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文强凝视着她,也忍不住笑了,问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其实对上海菜没什么兴趣,口味偏爱北方,而且不喜欢甜食,吃鱼的时候呢,喜欢吃鱼尾,吃菜的时候,喜欢吃菜叶。你想事情的时候习惯叼着烟,不开心的时候也喜欢抽烟,还爱玩打火机。”她言笑晏晏,眼神越过眼前的人,似是落在很远的地方,眉梢眼底,都是温柔的笑意。文强看着她,有些痴了。
“还有”她还在继续说着,那些他自己从没有注意过的细节,在她的口中,竟然清晰得脉络毕现。
“你在外面好像总是很有风度,其实你发起脾气来是会摔东西的。不过我觉得最可爱的是你在刚睡醒或者其他不设防的时候,会有一些很孩子气的小动作,摸鼻子揉眼睛什么的。”说到这里,她噗哧一笑,文强也有些忍俊不禁。
一瞬间,那些属于他们两人的温馨宁静的时光,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静静流转。
“嗯…还有,你签名的时候,文字的一撇会习惯性的拉的比较长,强字不写最后那一点”“这个你也知道?”文强终于忍不住有些惊愕,这些个细微的枝节,连跟随他多年,看过无数他的手书的傅凯也未曾发觉。
“那当然——一以前——”程程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笑笑。
曾经,也有个人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如数家珍的细说着她的喜怒哀乐,她也曾经感动过,甚至打算用一生的姻缘去报偿。可是,她却清楚的知道,她从来不曾,爱上他。
直到今天,她突然明白了,只因为她的心里,还这样深深的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印记,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里,封印的,是她全部爱人的能力。
所以,无论是当初的阿力,还是如今的浩文,她都,注定辜负——程程有些绝望的想着,她注定了,辜负他们——
“算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程程突然笑了笑,“要是有酒就好了。”“你想喝酒?”“嗯,可惜这附近没有卖酒的。”文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你等等。”
文强走上二楼,程程好奇的跟了过去,只见他从角落的一个矮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瓶红酒。
“这——这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程程诧异的笑问:“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过”文强笑了笑,简单的解释:“搬家具的时候我顺便放进去的。”
程程看见他的目光微微黯淡,登时明白了,那应该,是为新婚准备的吧,是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吗?她微微一笑——他应该——会是个好丈夫。眼眶陡然有些发热——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两人默默的回到桌前坐下。文强将酒斟上,递了一杯给程程。“1910年份的波尔多梭甸酒。”程程轻抿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东西。”
“没想到你对红酒也有研究。”文强轻轻旋转酒杯,闻言微微一笑。
“在法国几年学的。”似乎不太想谈这个话题,程程淡淡的一笔带过,是因为——他吗?
“其实,这几年你——变化挺大的,刚见到你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文强有些艰涩的笑了笑。
“我和浩文,是在去法国的路上认识的。”几杯酒下肚,程程的眼波有些朦胧起来,如星如月,“那时,我以为,你死了——”她紧紧抓住酒杯,眼中有泪,“你倒在我面前,那么多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对我的婚姻,面对丁力,面对——我自己——我跟阿力离了婚,去了法国,在船上,认识了浩文。”
她说的很简单,语气也很平静,但文强能感受道——那种痛——泣血的痛——他抓过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他——很照顾我,对我很好——虽然那时,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感知别人的好了——但我们还是成了朋友。后来,后来,”
像是碰触到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家出事了,爸爸也死了——我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了。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然后——”
她的语气有些恍惚:“我大病一场,浩文说我昏迷了几天几夜,差点连命都没了。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文强有些怔忡的看着她,这些,他都听阿力说过,因为他的手段,冯氏从此江河日下,日本人见已没利用价值,便弃之如蔽履。冯敬尧在上海滩呼风唤雨大半辈子,怎甘心落的这样的结局,终与日本人闹翻。然后,便是她——家破人亡——他紧紧握了握拳——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归根到底,是他啊,是他毁了她的家,她唯一的亲人,她的——世界——
曾经发誓不惜一切也要保护的笑靥,最终,竟是被他自己,亲手敲碎——
他让她那么痛苦,痛苦的,要用遗忘的方式解脱——他——他真是,太强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眼眶好热,这几个月,他的眼眶总是好热——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容易流泪的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要颤抖,总是忍不住,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狼狈。
“我忘了你,忘了丁力,我以为爸爸是病死的。那一段日子,我过的浑浑噩噩,倒是,也没怎么痛苦”程程有些醉了,还在喃喃诉说着。
“还是浩文,他陪我回上海,把我家的事当成他自己的事情,尽心尽力。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嫌弃我一身的麻烦,把我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她伸出手撑住额头,“是高家出面,帮我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连我爸爸的葬礼,都是浩文主持的。还有以前在我家还有我爸爸公司工作的那些人,也是他们帮忙安顿的。我——”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泪珠滚动“他们真的,对我太好了——他们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如果没有他们,那时的我,真的,就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
她的语气很轻,却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文强握紧了券,又缓缓松开,没有说话。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毁了她的家,而他们,给了她一个家——他还能说什么呢——
程程摸索着酒杯,文强按住她的手:“你已经醉了,别喝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程程看着他,幽幽的道。
文强终于忍不住轻柔的拭去了她脸上残留的泪,“你问。”
“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轻易的——放弃——”她轻声说着,一滴泪无声的落下,跌碎在他来不及收回的手背上,“为什么,你那么轻易的放开我的手——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下——为什么——不——等我——”她努力微笑的看着他,眼泪却一颗一颗不停的滑落“为什么?”
文强抓住自己的手,仿佛那滴泪灼痛了他,紧紧,紧紧的握住。
“我——”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的连自己都分辨不出。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因为那个时候,如果我不放开你,那么,除了我,你什么也没有——”他眼睛盯着桌面,缓缓的说道,“如果我放开了你,那么你除了我,什么,都不会失去——”他终于抬眼看她,语气依旧平静,眼神却是不可抑制的苦涩:“我不忍心,让你,一无所有——”
程程怔怔的看着他,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你怎么能这么理智?两个人相爱,你怎么能——连感情的得失都一分一分计算的如此清楚?”
眼泪一颗跟着一颗,划过她苍白的脸颊“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她凄然的看他“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跟你走我会不会为我所失去的痛苦,我只知道,失去了你,我——痛不欲生——”
文强微微一震,迅速的别开头, “对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逼回了眼底的泪。
“也许你说的都对,那时你不要我,是不想连累我。现在你赶我走,是因为我不能留——”
她失神的看着他“无情不似多情苦,这个道理我也懂。可是我——怎么忘?”她忘形的抓住他,“你告诉我,我怎么忘,我都失忆过一次了,还是忘不了——我——”
她觉得自己很难堪,“对不起。”她用手背拭去满脸的泪痕,“我不该问的。”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很晚了,我该走了。”说完就撑起身子,步履蹒跚的往外走。
“我送你。”文强抓住她的胳膊。“不要——”程程挣扎道。
文强用了力气抓住她,“你喝多了,这样很危险。”“不要——”程程猛地甩脱“不要不要不要。”她站不稳,往后栽倒,文强连忙拦腰扶住。
“放开我,不要碰我。不是你说的吗?迟早都要走,迟走不如早走。放开我,让我走——”她一句话没说完,身体猛然被抱住,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
“不要走——”文强声音低哑,将脸埋在她的发中。
“放开我吧,”程程没有动,也没有挣扎,她似乎冷静了下来,泪痕未干,却只是柔声说道:“不要这样,是你说的,走不了也得走,这样,只能徒增痛苦不是吗?”
“不要走,”文强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把她紧紧的箍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勒痛了她。
“就这样,让我抱一下,好不好。”他的声音,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苦涩和——脆弱。
程程闭上眼,不再挣扎。他变得——好瘦——突兀的锁骨硌痛了她的脸,硌出了她未干的泪。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颤抖。程程无声的流着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程程,”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沙哑的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冰凉的液体没入了她的脖颈,是——他的泪?程程想抬头,可是被他紧紧压住“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程程把手环上他的腰,缓缓抱紧,终于一点一点,哭了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也想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文强轻轻的放开了她“对不起。”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她,怕自己无法控制眼里的泪。
程程看着他,突然双手环住他的颈,仰头贴上了他的唇。文强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律,只能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
。程程什么也没想,她忘记了一切,她只知道,他和她,这一生早已错身而过,这一刻,他们彼此相拥,下一刻,他们将成陌路。她——如果不留下一些什么,以后漫长的不再有他的人生,她要,怎么度过——她该——怎么度过——
文强慢慢的闭上眼睛,一滴泪,落在程程的脸上,她微微一颤。
文强轻叹了一口气,紧紧的拥住了她,他吻的这样灼热,这样缠绵,带着心与魂的战栗——以及——凄绝——那是——泪的滋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程程什么也不想想,只是搂紧了他。
“今天,不要赶我走,好不好。”许久许久,两人终于分开。程程依旧倚在文强怀里,低低的道“我好累,真的好累,让我休息一下,就一下。你陪着我,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文强无言的拥紧了她“好。我不赶你,我陪着你。你好好休息。”
月华如水,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文强。”“嗯?”他的气息淡淡的拂过她的发际,带着熟悉的温暖与柔软。
“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她在他的怀里侧过头看他。文强微微一愣,登时失笑,她在这种时候,想到的还是这些?
“问这个干什么?”他低头笑道。“我就是想知道嘛。你知道吗,”程程略微直起身子,专注的看着他的脸,“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来救我——其实那时候有你和阿力两个人,可是我,只看到你——”她望着他的眼睛波光盈盈,映着双颊的酡红,如梦似幻。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文强轻轻把玩着她的发,含笑凝视她。
“不是第一次吗?”程程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那——”她真的醉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一下火车,就被你撞了一下,记得吗?”不忍心看她想的如此辛苦,文强微笑着为她解惑,“后来你走到前面去了,你的同伴叫了你一声,你就回过头来笑了一下——”他淡淡的说着,眼里是宁静的笑意。
“呵,”程程轻笑道“原来那个时候你就注意到我了——”她缩回他的怀里,舒服的靠着“我笑起来,好看吗?”
文强顿了一下,随即微笑“好看。很美。”那样清澈如水的眼眸和笑靥,曾经是他在尘世大片的泥沼中赖以生存的唯一清流,也让他在失去后的漫长岁月里,时时想起,仰仗着回忆的温度,才不会——窒息—
“刚才说到哪了?”她真的累了,朦胧欲睡“啊对了,说你长的很好看——”她轻轻笑了一下“你救了我几次?三次,还是四次——你干嘛老是救我呢?我为什么每次,都会落到你的手里?”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是有预谋的?”文强静静的笑道。
“我是在想,是不是我们太挥霍了,把我们所有的缘分,所有的巧合,都在那个时候用尽了,用完了,然后剩下的,就只有误会,错过,别离——”她没有抬头,也就没有看到文强眼中,深入骨髓的痛楚。
程程柔软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以前说过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其实,你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只是我不喜欢——”她的声音渐低,文强把耳靠近她的唇,只听到她喃喃的道:“不喜欢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眼眶又有些发烫,他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这个世上,也只有她,才会那么在意他的感受。他开心不开心,自己都未曾在乎过,在这个魑魅横行的世间流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早就已经,让他对自己的心学会漠视,变得麻木。也只有她,在念兹在兹,心心念念的计较着他的喜怒哀乐啊。
这样的她,让他怎么能不心痛,怎么能不动容——只是,他——不——是他们,他和她都不能罔顾的,那些事,那些——人——
他的妻子,她的丈夫——阿娣自始至终是最无辜的人,是自己软弱与逃避的牺牲品,现在,他难道,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再牺牲她一次吗?而——他——高浩文,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守护在她的身边,他保住了她的纯净与美丽,而自己,又做过什么——只有摧毁,只有伤害——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再对她——说爱——
爱吗?——再深的爱,也不能抹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人,无论渴求的多么绝望,也不能,罔视了旁人曾经的付出,和牺牲——
所以程程,文强轻抚她的鬓发,深深的凝视着她。我会放了你的——天亮以后,你就不要再爱我了,我也——不再——爱你——这样我们,就都不会痛苦了,是不是?我们都不要再痛苦了,好不好?
不要再痛苦了,看到你的痛苦,我会心痛,会不甘。但是,我早就已经没有心痛不甘的权利了,所以我不可以爱你——不管做不做的到——我都——不可以再爱你——
她——睡着了?文强静静的凝视了她一会,微微挪动,想为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睡梦中的人似有所觉,环住了他的腰,将脸深深的埋入他怀中。文强微微的笑了笑,把大衣盖在她的身上。
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睡吧,也许睡着了,梦就可以做的长一点,再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