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六、平生憔悴自知矣
法租界巡捕房
“翰林,谢谢你。”
“谢什么,如果不是上头的命令下来了,我也没法放人,”翰林看着程程,忍不住轻叹:“这段时间也苦了你了。”
“没什么,反正现在已经没事了,倒是你,明天就结婚了,我还麻烦你——”
“干嘛这么见外,咱们好像愈发生分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是吗?”
“是啊,这么多年了。”程程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感慨。
“好了,快去吧,高伯父他们在门口等你半天了。”
“嗯。”程程往外看了看“那我先走了,帮我跟月琪说,明天我会去参加婚礼的。”
“好——”翰林想到了什么“程程——”“嗯?”程程回过头,询问的看着他。
“那个——算了,没事——”翰林把话咽了回去。“那,再见。”程程笑了笑,转身出门。程程,强哥病了,你知道吗。翰林看着她的背影,无言叹息。
程程走出门外,她看出翰林的欲言又止,但是她不想去探究,说好不再想起的,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笑容“爸,妈,手续办好了。”“好,好。”高厚轩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即隐去,“那个美国人到底安的什么心,为什么会对我们那么热心——”
“唉你就不能少想一点为什么为什么,孩子放出来了,难道你不高兴吗?”高夫人忍不住道“你就别那么多心了,反正总归是雨过天晴了。”
“但是,事情实在太巧了,顺利的过头,想当初,英法的态度多么强硬,我走遍了所有可能的关系,都疏通不了,但是突然间,像有人操纵的似的,英国那边,法国那边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不说,现在还冒出个美国人——”
听了这样的话,程程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又忍不住恍惚起来,文强,是你吧?一定是你,做到这样,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我是不是,又让你很辛苦,很辛苦——
“算了,你就少操点心吧,也许真是凑巧呢,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操纵的了那些洋人——许是菩萨保佑,咱们浩文福大命大——”
“这是什么话——”“爸妈——”一声呼唤让两位老人同时回头。
“浩文——”高夫人顿时泪下。“爸,妈——”浩文哽咽道“孩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厚轩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暂时把所有疑虑抛之脑后。
“程程,”浩文转向程程,低声道:“对不起,这些日子,苦了你了。”程程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看他虽然略显憔悴却显然并未受什么大的折辱,放下心来,含泪笑道:“你平安回来,我就别无所求了。”“程程。”浩文握紧了她的手。
“好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呢。爸妈身体不好,不要吹风了。”
“嗯。”浩文和程程搀起高厚轩夫妇,四人慢慢往外走。车中等待的司机看到他们,连忙下车帮忙搀扶,并为他们打开车门。
程程忍不住悄悄的四处张望,空旷的大街略显萧条,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她自嘲的笑了笑,轻叹了口气,转身上车。
车子发动,很快消失在街角。不远处,一身黑衣礼帽的男子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静静的凝视着他们离去的那条路,半晌,一动不动。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入骨的凉意,吹在身上,竟然让他微微发抖。
回到家中,阿娣一听见门声就急急的从房里迎了出来,“怎么今天这么早,”她一边接过问文强的外套一边说道“最近你总是很晚才回来,我还没做饭呢——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去买菜,应该还来得及。”
她抬头小心翼翼的道“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吧。咱们好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她看了一眼文强的表情,柔声道“我去买菜,咱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
文强看着她,心中无端的升起一丝怜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毕竟,是他的妻子,难道如今,连跟他吃顿饭的资格都没有吗——
你,怎么能这样,许文强,她,是你的妻子。如果,这是一场悲剧,那么她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文强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
“好。”他看着他的妻“一起吃饭。”“真的,那我立刻去准备。”阿娣的脸庞瞬间有了光彩。“嗯。”
餐桌上,异常丰盛的菜肴和极端寂静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娣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看看文强,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半晌只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猛烈的头痛让文强每吃一口都必须强忍住反胃的感觉。
“菜不合胃口吗?”尽管尽力掩饰,阿娣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还是,你身体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好差。”
“没什么,可能这两天工作得太累了。”文强勉强笑了笑。“强哥你工作不要太拼命了,还有啊,身体不舒服要说,不要老是硬挺着。”阿娣有些忧心的道。
“好了,我知道了,没事的。快吃吧,待会菜凉了。”文强把菜挟进了她的碗里。
阿娣一愣,随即幸福的笑了“强哥,这是你最喜欢的翠玉羹,你多吃点。”
翠玉羹?文强刹那间失了神——其实,他对翠玉羹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因为,这曾经是一个人最爱做的菜,于是,在离开她的日子里,也就变成了他最爱吃的菜——
那满碗的翠色,鲜亮的如同那曾经葱茏的年华和——爱情——
“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要多注意休息,不要老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阿娣还在不停的说着,但文强已经听不清楚了——
明媚的午后,女孩小小的嗔怨“又在吃饭的时候谈生意,你看满桌的菜,你不吃,谁敢吃啊。”一扭身,笑意盈盈的给他布菜,阳光从她的唇边流淌而过;
离别前夕,女孩锁在眼眶的泪“这些菜都是我在北平上学时学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将菜一盘一盘的放在他面前,努力的微笑,一低头,泪水无声滑落,她转身奔出,留下一室的寂然;
盈盈的烛光下,女孩娇羞的笑容“等我们结婚后,你就自己干吧,那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们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俯身轻偎在他的膝前,他的身影伴着美丽的憧憬,星星点点的落在她眼眸中,如梦似幻。饭菜的温度,玫瑰的芬芳伴着她发上的清香曾经就这样在他心上刻下了属于执手偕老的印记——
不行了——文强陡然放下了筷子,太多类似的回忆以他无法承受的力度奔涌而来,那些早已不敢碰触的过往仿佛都化为了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按住额头,他几乎忍不住□□出声。
“阿娣对不起,我真的有些累了,我吃饱了,先进去了。你慢慢吃。”抛下这几句话,文强几乎是飞快的逃离。
留下的阿娣完全无法反应,只得一脸错愕的对着他碗中没有动过几筷子的饭菜。
书房里没有开灯,是他需要的黑暗。关上房门,文强从抽屉里找出药吞下,然后虚脱的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程程一大早赶去参加月琪的婚礼,婚礼在湘潭酒楼举行,简单而热闹。
“翰林,恭喜你了。”程程真诚的贺道。“谢谢,见到月琪了吗?”
“见了,一早就来帮她打理了,”程程笑了笑“她现在已经幸福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呵呵,那个,程程,你丈夫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翰林不复平日的老练,呐呐的笑着。
“他本来也说要来的,但是我想他昨天才回来,应该休息一下。而且爸妈也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他也该多陪陪他们。”翰林点点头“这倒也是。”
“不过翰林,我倒是没想到,”程程略带调侃的笑道“看来你这个副总探长还是挺清廉的。”
“啊?”翰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婚礼吧,我跟月琪商量过了,都觉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重要的是自己心里的感觉,要不是父母那关过不去,说不定连这都没有呢。”
“月琪长大了很多,”程程轻声道“是啊,你们这样,真让人羡慕。”她有些怅然的笑笑。
“翰林,”程程突然欲言又止“那个——”“你是想问强哥吧。”翰林了然道“他一早就说有事来不了,这不专门派人送来了贺礼。”
程程暗自皱眉,仿佛自语道“你的婚礼他都不出席?这可不像他了。今天是星期天啊——”
她看向翰林“他——最近很忙吗?”“嗯,很忙,比从前更忙,程程,”翰林犹豫了一下,说道:“强哥他——好像不太好——”
程程不由得蹙眉道:“什么叫不太好?什么意思?他病了吗?”“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看程程的脸色,赶紧换上轻松的语气“你也不用担心了,强哥会有分寸的。”他安慰的说道,扶了扶程程的肩,“走吧,月琪出来了,我们过去吧。”
程程不想坏了翰林大好日子的情绪,勉强提起笑脸,待翰林转过身后,她深深叹了口气,分寸?他对他自己,从来,最没分寸——
振华公司
“这几份文件我已经签过了,暂时就先这样吧。万国商会那边还是要盯紧,有什么变化马上告诉我。”文强把文件夹递给面前的业务经理,一边叮咛道。“是。”
敲门声响起,“请进。”门被打开,竟然是程程。文强仿佛并不讶异:“你来了。”“那,许先生,我先出去了。”业务经理看了看两人,赶忙告退。文强点点头,房门开了又关,偌大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坐,”文强微笑道“我给你倒杯水。”程程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四下打量着。
“你在看书?”看到文强桌上倒扣着一本《饮水词》,程程顺手拿了起来, “原来你也看纳兰的词,《金缕曲》?”她轻轻念道: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
她停住,顿了一会,轻叹道“你不应该看这个的,”她把书合上,转过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文强,突然轻声道:“够了。”
“什么?”文强一时没有意会。“你已经,够不快乐了。”程程定定的看着他。
两人一时沉默,半晌,文强别开了目光,“只是随便消遣的,没什么大不了。对了,你是不是刚去参加了翰林的婚礼?”他把水杯递给程程。
“谢谢,”程程接过杯子,笑道:“是啊,我刚从那回来——”她顿了顿,低低的道:“他们,真的很幸福。”
她说着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文强,微笑道:“我今天来,是跟你道谢的,浩文的事——我知道你帮了很多忙——”
“没什么好谢的,我并不是为了他。”文强淡淡的道,走到沙发前坐下。
“那你是为了谁?”程程也跟了过来。文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追问。
他有些讶异抬眼,对上了程程澄澈的目光,顿时有些失神,他迅速的别过头,呵出了一口气:“不为什么,为了冤死的中国老百姓,为了给他们,一个——公平——”
程程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文强看着她,也微微笑了笑。
“是啊,你从来都没变,如果变了,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许文强了。”程程有些感慨的说着。
文强深深的注视着她“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我可以不是。”声音低的仿若叹息,但程程依然听到了,一时间,气氛仿佛凝固了,沉默无边无际的蔓延。
如果,他可以不是许文强,那他,是不是,就可以活的轻松一些,自由一些,幸福——一些——
“算了,不说这些了。”程程笑了笑道“反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英国领事馆虽然还是没有公开认错但是他们放出了浩文,撤了报社的封条,私下里也对被害家属做出了补偿——”
“补偿?”文强微微冷笑道:“能补的回人命吗?”程程沉默了一下道:“有总比没有强——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看着文强:“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改变,你已经尽力了。”她温柔的说道。
“况且,杰弗里已经在前几天被革职查办,他的政治生涯恐怕也结束了。英国领事也受到当局的责难和舆论的抨击,法国也受到不小的牵连,与英国的合作也开始起了间隙——最重要的是——”程程微扬下颌,眼神中闪烁着陌生的光彩:“通过这件事,他们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人再也不是可以随便欺压的了——没有人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残害中国民众而不必——付出代价——”
她的语气轻且坚定,仿佛带着不可名状的力量。
文强有些震撼的看着她:“你——真的变了,以前——”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的凝视着她:“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程莞尔道“别忘了,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高材生,在北平念了四年书也不是白念的——我现在可是新闻工作者,掌握的都是第一手讯息,说不定比你知道的事情更多呢。”她看了看文强:“从前——我老是被我爸关在家里,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文强没有答话,微微笑了笑,眼神却有些恻然。
“好了,我也该走了。”沉默了一会,程程微笑着说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和大衣,“那么,再见了。”
“我送送你。”文强起身把她送到门口:“路上小心。”
“嗯,文强,”程程突然唤道,轻轻的两个字,却让文强全身一震,他没有答话,无言的看向她。
“你的脸色很不好,要多注意身体,”程程的目光从文强的脸上扫过办公桌上满缸的烟蒂,以及柜子上的半瓶酒,“那些东西,还是少碰一点——”
她低声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文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笑容慢慢隐去,微微仰了仰头,眼底的水光,一时,无力掩饰。
一件大事在同一时间占据了上海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英法在城西经营多年两家公司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中突然神秘的易主,远东公司如同天降神兵,在短短的时间,顺利的收购了城西绝大多数土地,在上海滩的势力一时间剧烈膨胀,已颇有与英法三分天下的势头。
好像——有什么事情悄悄发生了——
看到这些消息,程程无端的觉得心里乱的紧,她甚至暗自祈祷,但愿这一切仅仅是洋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利益交换——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吗——为什么,她心里,这么不安——
高家的兵荒马乱终于结束了,浩文恢复了正常工作,程程日日里陪着老人家,很是偷闲了一阵子。
间或去报馆帮忙,有时候也跑跑新闻,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平静的她开始觉得,那些不安,只是她精神压力下的幻觉,平静的她几乎以为,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时间,就这么看似平静的流淌,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清晨,高府。
浩文站在镜子前整理领带,准备上班。现在他的工作已经重新上了轨道,经过这次的事件,申报的声誉不减反增,他更是成为上海民众心中的勇士。仿佛想起了什么,浩文的眼神突然微微黯了黯,半晌,深深的叹了口气。
“浩文——”程程突然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她几乎是气急败坏的问道“是你发的,是吗?这则新闻是你发的吧——”
对于程程的反常,浩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讶异,他只是淡淡的瞟了报纸一眼,平静的说道:“是,是我发的。昨天发的。”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你会害死他的。”平生第一次,程程对着浩文,喊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新闻工作者,我有义务报道事实真相,而这件事,”他的目光扫过报纸,落在妻子的脸上,“经过我多方证实,是,真的。”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焦急,还有,心痛——为了,那个人——
他猛地别开脸:“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是真的。美国在城西大肆收购的幕后策划,就是他,许文强。他帮美国人得到了那两块地连同他自己手上的那一块——现在城西那一片,都成了美国人的天下。”
“就算是,他也并没有出卖中国的利益,我了解他,真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情的——他不会的——”程程紧紧抓着手中的报纸,力道之大,几乎将薄薄的纸张穿透。
“我并没有说他卖国,我只是如实的报道事情的真相,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民众有权利知道真相——否则,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真相?公平?你知道什么真相,你又知道什么公平?”程程一边摇头,一边缓缓后退,“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去再弄弄清楚呢,许文强,他为什么要帮美国人做事,他是为了谁,才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干脆也把这个调查清楚呢?”
程程的泪终于落下“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转身奔出,浩文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了悟了什么,眼神渐渐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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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报纸被放到了文强面前:“真的是你吗?”傅凯激动的问道“是你吗?你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只是觉得英国人最近实在太张狂,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文强扫了一眼,目光在报道记者的姓名上定格了几秒钟,随即移开了。“他们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杀害欺压中国人,”他看着傅凯的眼睛:“难道,不应该付出一些代价?”
“可是你为了这个,把我们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地就这么拱手送上,这个暂且不说,还有那些人呢,那些我们辛辛苦苦安插在洋人身边的人,这一次,几乎消耗殆尽,这可是我们危急时候对付洋人的王牌啊。这个代价,是不是也太大了?何况这么一来,美国人坐收渔利,势力膨胀。英法那边也会把矛头全部指向你,你会有大麻烦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但是你放心,麻烦只会指向我,他们刚刚元气大伤,目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振华的。”文强的语气淡的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担心的就是你啊——你不但大大的得罪了他们,还过早的亮出了底牌,你已经构成他们的威胁了,”傅凯越说越急“洋人会不择手段的除掉你,连史密斯,也难保不对你起杀心——”看着他愈发波澜不惊的眼神,傅凯真的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男人怎么办:“你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
文强突然笑了笑,拍拍傅凯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随即点了根烟,袅袅的烟雾中,他的笑容有些虚无。
“我会这么做,除了刚才说的,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结果,其实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吐出了一口烟“英法向来合作紧密,他们的势力坐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把美国掺合进他们的势力范围里去,形成三足鼎立的势力均衡,反而是目前最安全的做法。”
他抬头一笑“他们平分秋色,互相有所忌惮,有所牵制。这样,已经足够让上海的老百姓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了。”
“可是你呢,你把一切都考虑进去了,可是你自己呢?你还有安生日子可过了吗?”
傅凯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段日子,你已经受到了好几拨的暗中袭击,肯定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英法那边早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故意的,故意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你这么做,是不是,是不是——”
他猛然站定在文强面前:“你还是为了高家对不对,你救出了高浩文还不够,还要帮他们引开洋人的注意力,你要保护他们,所以,你做了这么多事,甚至——就拿自己当靶子——”
文强有些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阿凯,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这样我就放心了——”
傅凯没有心思理会文强的感慨,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震撼里:“你真的为了他们——可是你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呢?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帮高家,高浩文领你的情了吗,这则新闻——”
他把报纸用力的拍到文强面前“这则新闻就是他发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文强平静的道:“他也只是报道事实罢了,这是他的工作,何况——”文强又吸了一口烟“我也不需要他领我的情,我帮他们,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的父亲,也是好人——”
“可是这个‘好人’已经要害死你了——”文强笑了笑:“像你说的,英法早就知道是我干的,他这篇报道发不发,我的麻烦都小不了。”
“可是还有舆论呢,虽然你没有出卖国家利益,可是你毕竟是帮洋人做事了,这篇报道一出,振华辛苦经营的声誉难道不会被影响?还有,虽然按你说的,目前局面暂时稳定,可是我不相信你不知道美国对中国的野心不比任何一个国家小,他们的门户开放政策说的好听,实际上不过是另一种瓜分中国的方式,你这样帮他们,难道就不怕,引狼入室——”
“怕,”文强沉默了一会答道“你说的都对,但是——”他闭了闭眼,没有说下去。
我真的——没有办法再考虑那么多了——许文强,也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神——我已经,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头又开始痛了,文强习惯性的摸出药来,发现又已经见底了——近来头痛发作的愈发频繁,并且一次比一次更重,于是药的用量也越来越大——他倒出了几粒,顿了顿,索性将剩下一股脑倒在掌心。
饮鸩——止渴吗——文强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一仰头,把药悉数吞下。
“你吃的什么药?你病了?”傅凯皱眉问道。“没什么,”文强松了松领带,突然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许先生,”傅凯叫住了他“你这样,值得吗?”他低声问道。文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然后离开。
文强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头依旧在隐隐作痛,让他的心绪也越来越烦躁。他猛然的踩下刹车,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
这里是——文强眼神突然微微一滞,不由自主的下了车。
怎么,走到这来了?文强有些怔忡的看着眼前两层的洋楼,原来,她还留着它——文强从怀里拿出了一串钥匙,放在手里,凝视了片刻,缓缓的把它插入了门锁,轻轻一转,大门果然打开了。
文强迟疑了一会,还是伸手推开门。
一瞬间,时空流转,岁月拂开了厚重的尘埃,那些过往,那些轻言浅笑软语呢喃,那些发梢的清香唇角的温度,一切的一切,在刹那间重回他的眼前,鲜活,如初——
时空仿佛凝固在他最后一次看到它的那个午后,好像,他从来也不曾离开,好像,那之后的种种不堪回首,血泪沧桑从来,也不曾发生——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文强缓缓的回头——熟悉的如同记忆的卷轴缓缓的铺陈开来,在午夜梦回时一遍一遍重演的画面——
女孩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含泪凝望——是,幻觉吗?程程的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下,却让他看不真切——文强一时有些失神。
“我找了你好久。”程程含泪低语:“你真的在这——”文强依旧无言的看着他,但是目光渐渐恢复了冷静。
“我去了你的公司——他们说——”
“高太太有什么事吗”文强的语调沉寂如水,平淡的不起一丝波澜。
“我——”程程在他静的近乎空寂的目光中无端的一阵阵发慌,“对不起,浩文他——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我以为——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一迭声的说着,泪水充盈了眼眶。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文强的目光更冷“高太太,您的丈夫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您更不需要为他向我道歉。”他越过程程,走出了那栋房子。
“可是,”程程快步追上他“你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他,你救了他,救了高家,不是吗?”
她拦在了文强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不是吗?”
文强下意识的侧了侧头“我说过,我只是为了一个公平。所以你不必自责,更不用向我道歉——”
“可是这样对你公平吗——”程程突然大声道,眼泪滑落:“你总是说公平公平,那你自己呢,谁给你公平,你告诉我,谁能给你一个公平?”泪水一滴接一滴的落下,带泪的眸子凄然的看着文强“不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
文强猛然别过了头,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别想太多了,没事的。真的。我不会有事,放心吧。”他仰了仰头,仍是平静的说道:“倒是你们,虽然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但是凡事还是要小心,高家已然跟英国人撕破了脸,上海就不是个久待地方了,”他转脸看着程程,目光清浅的看不出一丝情绪“如果可以,就尽快离开吧。”
说完,他便想举步离开,却突然一阵晕眩,令他身形微微一晃。
“你怎么了?”程程注意到他的异样,急切的上前扶住他。“没事。”文强面无表情的甩开她的手。
“可是你好像生病了,”程程不顾他的阻拦,探手覆上了他的额“你发烧了,得去医院,你——”
“高夫人——”文强的声音冷的结冰“你管的似乎太宽了,我的事,不劳夫人费心。”他拉下程程的手,转身离开。
程程仿佛怔住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越走越远。
头好痛,文强按住额角,伸手进衣袋,发现药瓶已经空了。他背对着程程,一步一步走的艰难,却始终没有停下。对不起,程程,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为我忧心,为我痛苦。对不起,我总是,让你哭——
眼角的余光突然瞄到阴影处几个黑影一闪而过,文强的瞳孔骤然收缩——
又来了——虽然这是他的目的,将洋人攻击的目标集中到自己身上,引开他们对高家的注意力,但是,他绝对不想让程程看到这些,更不能忍受,她受到一丝的伤害——
能——保护她吗——文强紧紧的压住抽痛的太阳穴,剧烈的头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这样的他,能够保护她平安脱险吗?
文强迅速的思索着,试图凝聚凌乱的思维。
一排尖锐的枪声划破了天宇,在瞬间爆响成一片,程程还来不及惊叫,就被扑到在地,文强用身体护住她,顺势一翻,将她带出了机枪的扫射范围。
“躲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文强厉声说道,将她推到一堵围墙后面,掏出了身上的枪。
眼前是血雨横飞,硝烟弥漫——这——就是他的生活吗——
程程惊恐的看着那一袭黑衣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似乎每一秒都岌岌可危——她想奔出,却极力的按捺住——现在出去,只会增添他的危险——她紧紧握住双拳,指尖深深的刺进掌心——
双方陷入了短时间的僵持,文强靠在车后微微喘息着,敌人有备而来,而他的体力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四处冲撞,随时有可能被误伤的百姓更让他疲于奔命——必须——速战速决——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
一个黑衣人从他的身后无声无息的靠近,文强似无所觉。在他举起枪的一刹那,文强身子一矮,突然在射程中消失,黑衣人微微一滞,就被文强扣住了手腕,只听“咔嚓”一声,文强毫不留情的扭断了他的手骨——
惨叫声让在场的人都有了瞬间的失神——要的就是这一瞬间——文强目光一锐,身子突然窜出——没有亲眼看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人的速度所能到达的极限——
混乱中,身影交错,血光四溅。
惊心动魄仿佛只在一眨眼间,枪声,惨呼声似乎都在同一时间沉寂了下去。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及血腥的气息,地上血迹蜿蜒流淌,横七竖八的尸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一地的凌乱中,文强单膝跪地,方才的险中求生九死一生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满身的鲜血分不清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勉强站起,向程程藏身的地方走去。“文强。”程程不顾一切的向他奔来,面上泪痕宛然“文强。”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程程——”文强的惊叫伴着乍起的刀光晃过程程的眼,她一惊抬头,只看见一张狞笑扭曲的脸孔已近在眼前,她来不及反应,只能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预料的疼痛并未降临,熟悉温暖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她听到刀划破衣料及肌肤的声音,随后是一声枪响。
一切再度归于沉寂,“你没事吧?”耳边响起文强的声音,程程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将自己紧紧揽在怀中的男子,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有一支徐徐冒着青烟的□□。
突袭的黑衣人倒在不远处,额头的血洞汩汩的涌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你,你受伤了?”程程惊恐的看着他横亘了整个背部及手臂的巨大的伤口——刚才他是用身体硬生生的承接了那本应砍在她身上的一刀——
“你——痛不痛?”程程颤巍巍的伸手想去碰触,却又不敢,眼泪纷落如雨:“这么大的伤口——你得去医院——”
文强苦笑,身上的伤他不在乎,但是剧烈的头痛却让他快要承受不住——刚才那一瞬间,模糊的视线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瞄准,危急之下他没有办法考虑那么多,本能的用身体挡住了那一刀——幸好,她没事——
文强挣扎着站起来,程程伸手想扶却被他格开“回家去。”
“可是你受伤了——”“不用你管。”文强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程程抢上,再一次扶住他“我送你去医院。”“我说不用你管。”文强仍是挥开了她,步履不稳的往前走。
“文强——”程程抓住他的手臂,无法掩饰的惶急与强忍的泪让她的语调有些不稳:“好,我不管你,我把你送到医院,然后我就不管你,好不好——”她几乎是祈求的看着她,眼泪却又忍不住一颗一颗的滑过脸颊:“你让我把你送到医院好不好?”
文强没有看她,只是闭了闭眼,一分一分的挣脱了她的手。“文强,我求你了——”程程凄惶的喊了出来。
文强顿了顿,缓缓的握紧了拳,却依旧没有回头的继续向前走,程程只能无助的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啜泣。
脚步越来越沉重,视线凌乱的几乎看不清路——不可以在她面前倒下,真的不可以——文强咬紧了牙关,却无法凝聚渐渐涣散的神智——最后的记忆,是她抽离了血色的脸庞——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不起,又让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