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幕（1 / 1）
来年的夏天，燥热的厉害。城郊的虫鸟特别多，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安静的。烦躁，烦闷，没有任何希望，却也无法真的绝望。
每天赶着清晨还凉快点，在早市中心摆着摊，快到正午的时候就把摊位移到酒馆或者茶馆附近的墙角处，借个阴凉地还能好受一点，晚上到快关城门的时候才撤摊。每天早晚的人最多，都是趁着没那么多热气的时候出门走动，茶馆的生意比平时好很多，借着茶馆人来人往的，我也能多卖出几件。
戌时过了好一会天才开始黑，今天的生意不错，卖完了最后一件。收拾好了摊铺，赶着西边的霞光，一路回到家中。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向父亲母亲汇报一声，却发现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正和父亲母亲坐在桌边聊着天。年逾半百，却脂粉奇厚，衣着艳丽，嘴角一颗黑痣像极了媒婆。
“哟，伊姑娘回来啦。”这位“媒婆”一看见我，“噌”的一下站起来，甩着手帕，三步两步扭到我面前，抬手就摸我的脸。“哎哟，果然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把我们许公子迷得魂不守舍的。”父亲母亲坐在一旁，并未发话，我皱着眉头，任她这样上下摸来摸去。“屁股也挺翘的，能生个大胖小子。”
我拍开她在我屁股上摸来摸去的手，把行李放下，走到父亲母亲面前，问说：“爹，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哟，瞧这位姑娘，害羞了。我是王妈，替人说了一辈子媒，还没有我搭不好的鹊桥呢。”还没等我父亲母亲开口，这位又三步两步扭了过来，“我是替许公子来的，许公子说去年冬天就想娶你进门，但关外的生意不能耽搁，拖到今天。瞧，我聘礼都带来了。”
我不禁心头一惊，“哇，还真是个媒婆”。看着她身后大大小小几十箱子，各色棉麻布锦，各种奇珍异宝，各类山参灵丸，快要堆满整间屋子了。
“许公子是个生意人，和关外的生意做得特别大。你看这些个宝贝，都是他从关外给你寻罗回来的，你可别不识抬举。”一直眉开眼笑的王妈，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却瞪了我一眼，仿佛在用眼神告诫我不能推脱。
“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 … ”我这句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王妈打断。
“哟，我可是听说你并没成亲，是你死皮赖脸赖在人家里不走。既然你没有爹娘，人家淳于大人又大气，让你从人家家里出嫁也是你的福分。许公子现在家在关外，你若答应了，便也算有了家室。”
期间父亲母亲未吱半声，任她胡言乱语，我却似乎明白了这是王妈和父亲母亲已经商量好的。我站在原地，思考着怎么才能拒绝这位王妈。可王妈见我不回话，拽着我出了门口，悄声说着：
“我说这位姑娘，你要知道，你若答应了这门亲事，对你义父义母也是好事。许公子大气，聘礼下了这么多不说，还答应你若嫁，他便能把你父亲母亲安置在城内，再下百金。你们现在住的，还是人住的地方么？二老身体不是很好，你若不嫁，还让他们陪你继续受苦不是？你若嫁了，对你，对二老都是好事不是？别傻了丫头，这种好事，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是啊，我若能嫁，父亲母亲就不会在吃苦了；可我若嫁了，对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我有信心和他过一辈子么，长卿又如何呢？
王妈见我依旧不回话，继续说道：“人家许公子可是大人物，可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能得罪得起的人物。你若是拒绝了这门亲事，你觉得你还能在金城混的下去么？你自己也就罢了，还要拖累养了你这么些年的义父义母么？” 话语中明显带着威胁，我却没有任何回嘴的办法。
“王妈说的对，我若不嫁，必是自讨苦吃。若要我嫁，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姑娘你说。那许公子可是说过了，除了这天上的月亮摘不下来，只要你开口，没有不答应的。”王妈见我松了口，立马笑得花枝乱颤，嘴咧地都看得见最里面的牙齿了。
“我要让父亲和母亲搬回淳于老宅，然后把当年伺候他们的几个贴身佣人找回来，别人照顾我不放心。还有就是把‘富源米粮’的牌子要回来，当年父亲大人被冤枉，招牌被砸，不许再立，若是能把这是一笔勾销，兴许我会再考虑一下。”
“姑娘啊，官府的事情我不懂，但许公子那里也没知会我，我不敢擅自决定啊。”那王妈可能见我开的条件都不是钱能直接买来的，一下子有些慌，小心翼翼地给我使着眼色。
我自然不是吃这套的人，本就不是爱财的人，若能用我一人换回淳于失去的一切，我当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刚才不是还说除了天上的月亮给不了，其他的都能给吗？怎么，这就不算数了？”
“我听明白了。这么着，我先回去打探打探，若成了，再来向姑娘禀报一声。”这位王妈似乎觉得话说的够明白了，回屋拜别了父亲母亲，便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在门口。
“伊，我听说这许公子人不错，你们好似也认识，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母亲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我听得出，母亲的话语中还是有不舍，脸上的表情满满都是担心。
“娘，我没事，您不用担心。只是，我若嫁了，长卿怎么办？” 我看着母亲，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长卿有长卿的命，出征两年多没半点音讯，八成… …”母亲捂着脸，也呜咽了起来。“孩子，你受的苦我们都知道。可是刚刚那王妈说的也在理，这种事情，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我和长卿他爹都老了，拖累你一时，不能拖累你一世。嫁了吧，忘了长卿，也忘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说罢，我们母女两人第一次抱头痛哭，似乎所有的压力都在这一刻释放开来。父亲点着了烟斗，轻轻地叹着气，静静地吐着烟，偷偷地抹着泪。
是啊，也许这是我唯一的办法。父亲母亲不能跟着我受累，那位王妈的威胁我也不能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几日之后，那位王妈带着一辆花车，和一个驼队，说是来送亲。几个姑娘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替我梳洗打扮。化上新娘妆，戴上出嫁的金钗凤冠，脚穿红缎绣花鞋。身上一件又一件的红色衣服裹了好几层，大红袍子金线镶边，绣着几多牡丹花。挂上金镶玉的璎珞，手戴白玉镯子，这么折腾了有几个时辰，终于能休息一会了。一番精心打扮之后，我看到远处走过来的王妈，一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我走到王妈身边，问说：“你会遵守你的诺言，对吗？”
王妈笑了笑，回道：“姑娘放心，等你上车出了城门，我便安排人给淳于老爷和夫人搬家。淳于老宅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当年伺候过老爷和夫人的，除了几个打杂的，我七找八找都找回来了。‘富源米粮’的招牌也和官府要回来了，开不开店就等着老爷一句话。答应你的那百金的礼钱已经送到城内府上，你就安心出嫁吧。”
我叹了口气，明明王妈答应我的事情都办到了，为什么我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忍不住偷偷嘀咕一句，“这王妈办事效率也太高了点吧”。这才几日的功夫，额外答应我的都做好了，连花轿也一起抬来了。送亲的队伍阵仗也不小，前面的敲锣打鼓，几匹骆驼背满了大红色的箱子，里面应该装了不少东西。路上负责照顾我的侍女，还有负责护送的士兵，加起来少说也十多号人。
上车的时候，我没有不舍。漂亮的花车，华丽的嫁衣，旁人羡慕的目光，但我知道我的心高兴不起来。今生第一次穿上的嫁衣，竟然不是为了我最爱的人。我只是听从了所谓的天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祈求夫君会对我有多好，我只期盼着一切安稳，盼望着我走以后，父亲母亲会生活的好些。
可惜天不遂人愿，路还没走到一半，我被强盗杀死在客栈。人生就这么走完，我却没有任何挣扎，可能是因为我对以后的人生没有任何期望可言，只可惜这一身的华服也要陪我消失在废墟之中。听说人在临死之前，迷离之际，眼前会像走马灯似的回顾一生，可是我眼前，只有那株梅花树，和那散落的花瓣之中，长卿的笑颜。
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说是能够给我一次新生。只是不再作为一个人，而是通过一只妖的附身来使用妖力恢复伤口，维持生命。是的，我从奈何桥畔回到了人间。再次睁眼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身体里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生命，它说它是那棵种在我家门前的梅花树。虽然修炼千年却因淳于家的败落而无人照顾，不得不找寻新的依附。借着黄莺鸟找寻的途中，无意间发现我出嫁的花车，一路跟来了客栈，却目睹我死亡的瞬间。为了能救我一命，也为了自己能有所依附，和我同存于一个身体之内。
身后留宿的客栈只剩下一片烧过的黑色木柴，大火已经吞噬完了所有痕迹，只剩下浓烟滚滚和零星的火光。马厩里我们带来的几匹骆驼和其他客人带来的马都已经挣脱缰绳不知跑去何处，我乘坐的花车虽然没有被大火波及，却也失去了原本的风采，顶棚的红纱在风中飘着，身为新娘的我已经再也不能登上去了。
“梅妖，你走的时候，那株梅花树还在开花吗？”我望着东方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想着远处看不见的那四方围墙中的花园，那个曾经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地方。
“你们一家人搬走之后，再也没有人照顾那个花园，渐渐衰败了。我虽然不需要特别受人照顾，可孤零零地花开花落，周围也没了生气，缺少我用来吸收的气。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我离开了那株梅花，但每年回暖的时候还会开花，只是不会那么旺盛了。”
“是吗？也对，花开的再好，赏花的人不在了，又有什么意义。”
迎着渐渐升起来的初阳，我的脚步不自觉踏上了来时的路，只是终点并不是家乡金城，我知道那不再是我的归宿。大漠的风沙依旧肆虐，拨乱了我的发，掀翻了我的袍。万里之内，眼所及之，皆是黄沙弥弥，一片死状。
走了几天几夜，却还是在沙漠中打着转。我站在原地回头望去，身后的脚印早被黄风卷走，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一瞬间觉得自己站在了漩涡中心，不论面朝哪里都是迎着黄风，任凭卷起的沙似刀割般划过我的皮肤。
“呐，伊，为什么你的表情总是充满悲伤？”它这样问我。我悲伤么？我只是没有任何感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