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幕（1 / 1）
半年后，前线战事依旧紧张，加上连续两年的大旱让粮仓急剧短缺，军粮严重不足。郡守下令所有粮商开仓，国家以一般市价收购所有粮食，由中央统一管理。这本不是一件坏事，可不想负责收购的官员对于“富源米粮”有着旧仇。
那官员本是“富源米粮”竞争对手的粮商家少爷，不想自家粮商经营不善而败在这位少爷手中。后因关系进入官场做了仓曹掾史，一心认定自家粮商关门是“富源米粮”的过错。
这次更是借着手中的权利，冤枉父亲先是不肯上缴，后是在上缴的三百石米粮中参入变质的粮食，使得这三百石粮食全数不得用。“富源米粮”的招牌被损毁，店铺也被迫关门。为了偿还郡州的损失和承担粮仓的亏损，最后不得不被抄家，全部家产充公。
淳于家就这样衰败了。母亲认为不能让佣人们也跟着受苦，照顾了淳于家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就这么简单打发走了。把仅剩的几件饰品当掉，换了不多的银两都给了佣人们，让他们带着自己的身契回乡。而我陪着父亲母亲搬到城郊一间似乎废弃很久的村舍，简单打扫之后，乍看之下也是能遮风挡雨的避所。
“伊，你不用管我们，我和老爷总是有办法过日子。你还年轻，不用把自己的人生浪费在这里。”母亲的样貌苍老了很多，鬓角的白发也一夜间增加了的不少。用这个样子劝说我走，我怎么可能会听。
“娘，您说什么呢？当年淳于一家收留了一无所有的我，关心我、照顾我，更是把我当女儿般爱护，如今怎么能让我抛弃你们！我若是真走了，不只是有违道义，更是毫无仁义可言，怎么有脸活在世上。”想想，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对父亲母亲大声说话。
“你还年轻，长卿又大半年没什么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和长卿虽然有婚约，毕竟没有真正成亲，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们不想拖累你啊。”
看着母亲用袖口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痕，我心中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悲。气的是，养育了我这么些年的父亲母亲，居然在这个时候要赶我走；悲的是，从小就是大家闺秀的母亲一辈子没吃过苦，却在几日之内竟然苍老了这么多。
好在自己之前向母亲和佣人们学过一些女工，每日能做一些简单的手工艺品拿去街上卖，或者是替周边一些人家做些缝缝补补的工作，总算还是有微量的收入可以勉强糊口过日子。父亲是淳于单传的当家，除了做生意、看账本，没有学过其他养家的本事。如今“富源米粮”的招牌没了，一下子失了魂般，每天坐在门口发呆，从早到晚。母亲虽然想帮我一起做些事情，可是因为这次打击太大，身体一直就不是很好，总是胸闷气短。家里能换钱的东西虽说都当了，唯有长卿送我的那支梅花钗怎么也舍不得，仿佛有了这支梅花钗，长卿就依然陪伴在我左右。
又是大半年，出征的长卿依旧没有音讯。传闻前线战况并不乐观，出征的队伍只见去的，不见回的，所有的消息都来自乡民们茶余饭后的口头相传。有人说前线军队已经全灭，有人说队伍在沙漠中走进了异世界，还有人说沙漠中的女妖吃了所有的人。
我不敢上前探问，也不敢自己想象。每天只得让自己尽可能越来越忙，忙到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来忘却自己的思念和烦恼。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我照常趁着三更的锣声还没敲响，城门刚开的时候进城走上城中心的市场拐角，铺开前几日刚刚编好的草席，摆好昨夜做好的一些配饰，等待早市第一批的客人。深秋的清晨霜气很重，呼出的气成了白色的雾气，在脸上结成小冰珠。虽然是天才是蒙蒙亮，可是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卖早茶的摆出了桌子椅子，卖包子的掀开蒸笼冒着热气，卖菜的挑着扁担散发着新鲜的气味，来来往往的小贩们开始叫卖，调子十分好听。
这一个早晨只卖出去两个香囊，看着手中不多的几铢钱，我也只能叹口气。身旁卖肉包子的带着已经空了的蒸笼准备回家，自己还饿着，舍不得买吃的填饱肚子。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和长卿相遇之前的生活。那时候也常常饿着肚子，一个人呆在墙角等好心人的施舍。体会过了天堂般的日子，现在似乎又回到了地狱，可是比起那时无依无靠的日子，现在也算是有家的庇护和家人的陪伴。
正当我发呆的时候，一个黑影遮盖住头顶的光线。“姑娘，这个挂件怎么卖？”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是一位衣着华丽且相貌堂堂的男子，指着我摊中一个配着普通珠子编织而成的挂件。
“十五铢。”我随口回着，心里却想着如此穿着华丽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上这不起眼的小玩意。
“这个，我要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他，忘记了回话。
“还烦请姑娘帮我换个绳带，我想绑在这扇骨的尾端。这个，好似长了些。”他笑了笑，递过手中的挂件，和身后侍从手中的扇子。
“啊，好的。请您稍等，我马上给您换个绳带。”我接过他手中的挂件，很熟练的换了绳带，穿过扇尾，并顺手盘了一个结。
“姑娘的手好巧，好漂亮的结。”男子接过扇子，微微冲我一笑。
“多谢客人赏识，小女只是觉得会很适合客人的扇子，还希望您喜欢。”有人喜欢自己做的东西，自然还是很高兴的。
“请问姑娘有时间陪我这个闲人喝杯茶么？在下想感谢一下姑娘的手艺。”
“客人既已付了钱，便无需对小女有任何感谢。小女稍后还需回家照顾公公婆婆，还请客人原谅小女无礼。”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慌慌张张的想要避开。
“姑娘既已成家，方才便是在下对姑娘无礼了。可在下听说姑娘还未成亲，与养父养母一起生活。虽说是定了亲事，可礼还没成对方便出征，两年音讯全无。姑娘，我说的对么？”他扇动手上的扇子，看着我，邪邪地一笑。
我心中的怒气瞬间窜上头，站起身来想与他理论一番。可理智又让我不能对客人无礼，只得愤恨地瞪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姑娘这样气鼓鼓的表情，只会让在下觉得姑娘好生可人怜爱。在下观察姑娘多时，便做了些许调查，还望姑娘谅解。在下姓许，名瑾炎，姑娘可以叫我瑾炎。”他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戳着我因怒气而皱起的眉头。
我撇过头，避开他的手指，回道：“既然希望得到谅解，还烦劳一开始就不要做需要人谅解的事情来。既然名为瑾炎，还希望您能谨言慎行，这位许！公！子！”说罢，我起身快速收拾好了摊铺，拔腿就跑。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在原地笑着冲我挥着手。
“哎。”回家的路上，我不禁长舒一口气。倒不是因为那位许公子的调侃，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心情去多想，家中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我去操心。米和菜所剩都不多了，想想自搬来城郊，这半年来一家人也没吃到半点荤腥，就连青菜也都只是水煮过加一点点的盐而已，能见则兼。父亲母亲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我每日的收入并不多，医馆摆着的补药价钱能抵得上五斗米粮，是全家人一个多月的口粮。仅能买到的便宜药草也不足以彻底调养父亲母亲的身体，可卖药的说“是药三分毒”，不可多喝，只能暂时缓解病情。若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正值年轻体壮时，这样的日子比起从前流落街头好了不少。可是父亲母亲年岁已高，我担心二老的身子若哪天真的垮了，怎么向长卿交代，又怎么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深秋的夜雨越发令人感到凛冽，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出城之后向着不远处小道旁望去，干秃秃的几株杨树背后便能看到一点亮光。透过家中窗口的灯火并不是很亮，却是我唯一的温暖。父亲渐渐不再每天呆坐着，不顾自己的身子，任着性子在院子里建了菜地，做起农活，说是能剩下一些菜钱。我虽然多次劝解，可父亲自尊心极高，不允许自己无所事事呆在家，等着别人伺候。父亲这样坚持，母亲也说要帮着一起整理菜园子，我便不好多说什么。后来父亲母亲渐渐和在府里变得不一样了，常常表现出对我的不满，也会故意找茬，对我不理不睬，我却知道他们心里想要分担我的苦，想要我抛弃他们嫁入别家。
晚餐的氛围再没有了欢声笑语，每天对着一点粗粮配上一点青菜，安静的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些许声音。母亲每次都是第一个停筷，把她所谓的“难以下咽的残羹剩饭”放在我面前，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每日早出晚归，怕我身体也垮掉。父亲每天饭后都会点一支烟，望着远方叹着气，嘀咕着“你要是嫁走了，我们还多一碗饭”，我知道他是不愿我陪他们受苦，想我找个好人家。
而我，习惯了父亲母亲的“冷言冷语”，借着一点火光做着手工，熬制一些不是很贵的草药给二老服用。我想多做一些事情，让父亲母亲能感受到些许安慰。于是，我端着添了温水的盆子，想亲自给父亲母亲洗个脚。虽说从前每日都有佣人服侍，自从搬出宅子，父亲母亲似乎还没有好好洗过一次脚。
父亲虽是默许了我，任我脱去鞋子袜子，把脚泡在水里，却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看到父亲鞋子上的补丁上面还有着补丁，袜子也早已看不出到底是几块碎布拼出来的了，可就算是这样，补丁上依旧有几处破损。回想当年父亲风采的样子，管理着淳于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威风堂堂，现在居然落魄成这个样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衣服是完整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洗完脚之后，父亲转身背对着我躺在床上，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端起盆要出门的一霎那，父亲静静的说了一句：“以后不需要了，我还没老到需要别人给我洗脚。”语气之中虽然没有明显的生气或是责骂，可什么感情都没有的话语更是让我心痛。
我站在门口，端着还有些热气的水盆，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着去再添些热水在给母亲洗脚的，可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母亲，母亲摆摆手，示意我退下去。
虽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可我还是忍不住跑到外面，蹲在地上哭了好久。我自知没有能力守护着我所有想要守护的事物，可面对如此冰冷的感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虽然知道父亲母亲是为了我好，虽然知道父亲母亲不是真心要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我的心，还是被深深的刺痛了。若真是如父亲母亲所说，少了我，他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那我现在的这些坚持又算是什么？
长卿、长卿，我在心底无数次的呼唤着你的名字。什么时候才会有你的消息，什么时候你才会回来？我好怕，好怕会坚持不下去，好怕会辜负你的嘱托。这样只能寄托思念的日子我真的快要受够了，没有人可以倾听我的苦闷，也没有人能舒缓我的郁结。而这样的日子，一晃，又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