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宋川月一怔,小洋楼里晕眩的灯光,似乎又打照在眼前,众人惊异的眼光,埋头窃窃私语的样子,仿佛又浮现在周围。陆以杉闯进来,拉着她的手,在吊顶灯绚烂的光芒下,和神情微动的祁家二少对峙。
“陆以杉,”这是祁洱最后一句话,“你自己要面对的一切,自己清楚,何苦要再拉别人进来?”
是,同样生在亲情淡薄如水的家族的祁洱,比谁都明白,一个私生子的身份,会给陆以杉带来多大的压力和阻碍。陆以杉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得不到亲人的关怀,又摆脱不了家族的阴影。被想要亲近的人疏远,被不相干的人嘲讽,一个人习惯了孤独。孤独这个词,说起来轻描淡写,却足以让人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在那种黑暗里,仿佛万物都停止了生长,人世间的一切都对自己没有意义——陆以杉知道,深陷其中的自己,有多么渴望光明,他如溺水后苦苦挣扎的人,一但抓住机会就决计不愿放开。他不能这样对待宋川月,那太自私了。
所以不如就这样放弃,一个人陷入黑暗,一个人沉沦。
她还那么年轻,何苦陪自己一起。
陆以杉看着宋川月失神的样子,苦涩一笑,转身要走,却忽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环抱住。
“以杉,”她的声音细长而轻柔,“陪我跳支舞吧。”
陆以杉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去。宋川月偏着头,半靠在他背上,脸颊白皙,神情掩在昏黄灯光里。
“你和祁洱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觉得,如果能长久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了。”
“以杉,谁教我对你……一见钟情呢?”
八
年岁递迁。
转眼七年时光,如水瞬剎而过。
1928年,上海,礼查饭店。
坐落在黄埔江与苏州河交汇处的这座灰白建筑,这日显得格外热闹。华灯初上,缤纷迷幻的光芒便从浓墨重彩的弧形拱窗里,一重重璀璨涌出。洞开的门扇里人流穿梭,掮客,名流,舞女,淑媛交织往来,市井弄堂的琐碎气息,便与巴洛克式的富丽堂皇,流利地融合在了一起。
远东第一大饭店,不着边际的纸醉金迷——仿佛上海繁华的缩影。今夜在顶层孔雀大厅,举行春天的第一场舞会,遍邀各界名流。冬天已经过去,社交季如春风姗姗而来。
陆以杉一身军呢大衣,步伐迈得极快,进了大厅,把外套脱来交给后面跟着的秘书,着挺括军服在人群熙攘里回顾。枝形水晶大吊灯的光芒,自绘刻繁复的穹顶倾泻而下,刺得他双目微疼,不得不低下头去。
“上校,还没有找到么?”
秘书忍不住在身后问。她知晓今日要跟陆家公子来这里,特意梳了个时髦的发式,谁想一路上这位年轻军官,竟是看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接到的消息是真的吗?”
上校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皱眉颔首,一如她经常窥到的那样。这样英俊的人,年轻有成,为何不能多笑一笑呢?秘书有些遗憾的想。“卓少尉是这样说的,前不久才在这里瞧见过。”
陆以杉低下头,皱眉念了一个名字,含糊不清,便抬起头来,往人群里过去。着丝绸旗袍,高开叉的裙摆绣月季,春兰一众花卉的名媛们瞧见他身影,纷纷拾起高脚酒杯,纤腰楚楚地过来。
“这不是陆公子么?今儿个怎起了心思来跳舞?”
“前些天还听闻上校在天津,还想着那十里洋场又添了风华,不想小女有幸,今夜便见着了。”
陆以杉深吸了口气,越过簇拥的众人往大厅里望。他素来厌恶这些场合,若不是为了——为了那个人,他决计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七年了,他念念不忘,一天比一天刻骨铭心,她到底还欠他一个解释。展眉一望,竟果真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陆以杉一愣,推开身边人群大步走过去。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郎,着西式曳地碎花洋裙,长发烫成海藻般的黑卷,披在半裸的肩上。正和一衣装革履的中年低头谈笑,眉目流丽。陆以杉步子一顿,心中生出几许犹疑。远看着是有几分相像,可仔细瞧,这装束并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太过锋芒毕露。
直到那中年男子后退一步,微微欠身,向她伸出右手:“川月小姐,不知陈某是否有幸,与你共舞一支。”时,陆以杉才反应过来,心中一种奇怪的不悦悄然升起,他几步走过去,拦在中年前面:“真是抱歉,我和这位小姐的一支舞,还未跳完。”
他回过头去,抬眸望向宋川月,冷声道:“七年了。”
九
七年,足以改变任何一个人。
再相见时,他们彼此竟都已判然不同。
宋川月望着陆以杉,微微一愣。他的眉眼,比起以前的清冽,添了许多血与战役里,历练出的沧桑和锋利。唇薄一线,军服挺括,浑身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
七年前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初下决心,与陆家对峙的讲武堂年轻学生,而今却已是奉系军队倚重的军官,陆公馆承认的少爷。宋川月这些年转徙各地,逃避他的同时,却一直风闻他的事迹。
从加入军队,枪杀陆家反对他的势力,到一步步高升,闻名奉天,整个北方的过程,宋川月都知道,他怎样从一个不问世事的书生,蜕变成如今的炙手可热的陆军上校,血泪与艰辛。她却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陆以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还没忘记她。
宋川月退了半步,咳了咳低声道:“这位先生认错了吧。我从未见过你。”
陆以杉垂下眼来,看她的目光轻蔑得近乎失望:“那倒是我莽撞了。小姐是不姓宋,还是名非川月?”
“酒井川月。”宋川月头越来越低,看不清神情。倒是旁边那个中年痴痴地笑了,“这是日本酒井家的小姐,刚从奈良过来。小伙你果真是认错人了。”
陆以杉没有理会他,低头盯着宋川月嘲讽道:“你不是惠临的表妹么?我可不记得惠临说过他是日本人。”
听到这句话,宋川月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像白得纸一样。她咬了咬唇,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就忽然往外跑去。陆以杉措手不及,刚要追上去,身边又有人围拢过来,等费劲摆脱了她们,宋川月的身影却完全消失不见了。
“宋川月!”陆以杉低声道,攥紧了手指。
“诶,年轻人,”旁边的中年旁观了这一幕,心知肚明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别难过,川月小姐毕竟很受欢迎,前些天奉天祁家的二少来寻她,也被拒绝了。不只你一个人啦。”
陆以杉转过头来,扫过他的目光,如刀锋冷冽。
宋川月出了门便拦了一辆黄包车,逃回公寓。一路上望着黄浦江茫茫的江流,心中竟也有些茫然。从珠串包中拿出皮夹,低头翻看在奉天照的相片,陆以杉的面容,竟又浮现在眼前。
当年种种。
——都是她的错,明明说了那么多山盟海誓,在陆以杉终于撤去最后防线,接受了她时,她却在陆家即将到来的威压下,落荒而逃。留下陆以杉一个人面对。在整个奉天都知晓,陆家私生子疯了,傻了,为了一个女人与家族对抗时,她却丢下他,独自潜逃。
没什么好辩解的,陆以杉恨她,怨她,都是理所当然的。她不奢求挽回什么。只是没想到,七年了,他竟似乎一点没淡忘。当年陆以杉接受她时,就曾说过,自己是个执拗,甚至顽固的人,得到了的东西誓死也不会放手。她以为那是情话,却没想到如此认真。
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即使只是看到他熟悉,却陌生的眉眼,也难受得心痛。
——砰
车夫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拐角处撞上来一个喝醉了的男子,染黄军装,肩章凌乱,宋川月慌忙下车扶起他,待他抬起脸来,才发现又是个熟人。
“卓成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数年不见,当初那个飞扬跋扈的讲武堂学生,相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宋川月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吃惊的问。
“周止死了,老子当然一个人了!”这个年轻少尉,一脸凄凉苦笑,浑身酒气地道,“宋川月,你他妈还不去找陆少杉,对得起这些死去的兄弟吗?”
十
宋川月离开的那些年,奉天发生了很多事。卓家和周家失了势,两人被家中牵连,投入狱中。是陆以杉把他们解救出来,让他们帮忙寻找消失无踪的宋川月。
陆以杉执拗,骨子里有着书生的狷介,却在一方面超脱地客观,稳重——这也是他得以在七年内,做到这个程度的原因。所以往日的恩怨可以不计,把认识宋川月的人都找来,各地游历探寻。然而这种战乱的时代,原本就不太平,总有人死于擦枪走火的争斗。
周止就是其中一个。那个眉眼憨厚,却还要努力作出趾高气扬的年轻学生。
“一开始谁想帮他找?”卓成安醉意醺然,咬牙切齿地道,“他不记仇,难道我们哥俩儿就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宋川月,我就是没见过他那么固执的!天天来眼前晃——”
陆以杉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人,冷却的熔岩,要么了无声息,不起波澜,要么就沸腾滚烈,从地心喷涌上地表。宋川月从前只见过他的前一面,她走之后,他便再也不以清冷掩饰自己。
没有必要,也不想了。
卓成安后面的话,宋川月忽然就听不进去了,似乎整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只有当初的情形,隔了遥远的时光,在脑海不停萦绕——“宋川月,你确定要我陪你跳这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