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当然确定了，我干嘛要开玩笑？”

“那么你听好了，这支舞一但开始，就不会轻易由你结束。”

恍然一惊，宋川月似有感应地回过头去，陆以杉竟不知何时立在街道了对面。一身军呢大衣，容色皎洁，帽檐压到眉上。军人的英挺在微风被衬得淋漓尽致。

他动了动唇形，宋川月分辨得清清楚楚。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宋川月趔趄着退了半步，愣愣地望着他，迈着步伐走过来。卓成安在旁边醉得要歪倒在地上，车夫苦着一张脸去料理。陆以杉走过来，停在宋川月面前，昏黄的灯光下眉目低垂。

“你要解释么？”

他的声音清冽如二月的泉水，微寒。

宋川月张了张嘴，又闭上，低下头轻摇。

陆以杉，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再多的借口，也掩盖不了那些事实。与其如此，何不让并不美好的真相，永远尘封。

陆以杉抬眸看她，自嘲地轻笑：“这么说，只是我当初看错人了？找一个人七年，原来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宋川月，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的笑容渐冷，宋川月颤抖着抬起头，却看见他慢慢挽起一只手臂的衣袖，肌肤薄而苍白，疤痕狰狞。一条深长的伤口一直从上臂蜿蜒到手腕。

“拜你所赐。”他嘲讽地微笑，“我才有机会面对这一切，从一个私生子的阴影里走出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呢，宋川月。”

“不过现在我总是知道了，奉天那些人说得有多对，我当初果真是疯了、傻了，才为了这样的人反抗陆家。这一切有多不值得。”陆以杉侧眼，收起微笑，似乎不屑再看她一眼，“宋小姐，既然只是想玩玩，何必找我？”

宋川月心中一揪：“以杉……”

——砰

枪声忽然响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陆以杉快速往身后一拉，视野一黯，只听见枪声由远及近，在周围杂乱响起，宋川月心慌地抓住陆以杉大衣，手攥得愈紧，耳边传来以杉低沉的声音：“不要怕。”

接着一串枪声又在周围炸开，宋川月使劲把头埋在他背上，熟悉的味道，让她忽然就有些难过，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过往似又浮现：所有的苦难，以杉都会帮她挡下——她一直都知道，又何必畏惧陆家的威胁？可是她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怎么值得！

视野重新清晰起来时，她抬头，只看见四周横躺满尸体，以杉手里抓着上了膛的手枪，薄唇紧抿，面色苍白。

“以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以杉身体忽然一阵摇晃，随即缓缓地往后倒下，肩上被子弹穿透的血洞触目惊心。宋川月半跪着下接住他，眼泪夺眶而出。

十一

军区医院。

雪白的一片，消毒水味弥漫。钟起仁从201室里走出来，看着抱着双膝埋头倚在角落里的宋川月，皱了皱眉道：“陆上校在昏迷中，过几天才能醒，你可以回去了。”

宋川月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望着他：“让我进去照顾他吧，如果不是因为我……”

“不管你的事，”钟起仁冷声打断了她，“那些人是其它势力派来向军阀寻仇的。你不要再和陆上校纠缠不清了，宋小姐，七年前我说过的你都忘了吗？”

——七年前，就是这个人找到了她。

他曾在风雪中为祁家二少送过请柬，宋川月一直以为他是祁家的人，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钟起仁是以杉故去的母亲，安插在祁家的棋子。一直在暗中扶持以杉。正是他，要求宋川月离开奉天。他以助以杉回本家为己任，自然不希望因为一个女人出了差错。

他查出了宋川月的真实身份，并因此阻拦她。

宋川月其实并不是什么惠临的表妹，她甚至不是中国人。如在舞会上向别人介绍的，她是酒井川月，日本酒井家的二小姐，来自这个奈良传统世家的女间谍。

到奉天，不过是为了调查奉系军阀，在培养军官的讲武堂，收集更多情报，为本国服务。没有犹豫地参加祁家舞会，也是出于这个缘由——以杉，是她这次任务中的一个意外，让她想要放弃所有一切的意外。

然而钟起仁的出现，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会给陆以杉带来多大的麻烦。于是在百般犹豫后，她暗自离开了奉天——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以杉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并没想到，以杉竟会寻找她这么多年，如今为了护她还中枪昏迷。

她原本以为，七年来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而已。

“我不能再瞒着他了。”宋川月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钟起仁，“我要把一切告诉他，即使以杉因此厌弃我，我也认了。”

三日后的下午，阳光乍醒，微风自百叶窗外的绿草坪游过。陆以杉半靠在白棉枕头上，静静听着宋川月讲述，苍白的面容上光影鱼群般游弋。

待她说完，他忽然道：“你便是因为这，离开我么？”

宋川月些微惊异地抬眸。

“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带来的麻烦，还是抗拒日本人的身份？”陆以杉的语气听不出玩笑还是责难，“宋川月，在你心中，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为你姓酒井而非宋，就改变？”

宋川月一愣，定定凝视着陆以杉，他的面容仍然憔悴，气息虚弱，转向窗外的侧脸，却多了几分柔和，甚至放松。宋川月远远望着，眼中泪水忽然就盈眶。

如果、如果只是这些，该多好。

百般艰难，她才忍住辛酸，侧过脸——“还有，以杉，惠临是我杀的。为了找到身份潜入讲武堂，我在北戴河杀了他。”

尾声

自那日后，陆以杉再也没见宋川月。三个月后，他受召回北平，临行前，遣人带话给宋川月，此次回来会给她答复。

关于他们的未来。

宋川月忐忑，也只能在沪上等着，每日在生煎包的店铺逛，打发时间。偶然也曾遇见祁家二少，眉眼已成熟许多，更加英气。他也已经是军队里年轻的少校，家族生意也经营得风生水起。故人相见，唏嘘畅谈了一下午，某些刚萌生便湮灭在岁月里的朦胧情谊，祁洱说起来，还带几分腼腆笑意。

他也曾四处找过她，只是到底不如陆以杉。

宋川月只是笑，提议一起去吃辣些的东西，这样流起泪来，至少不那么让人难堪——三日前，自北平开往奉天的专列，在皇姑屯被蓄意炸毁，车上数人遇难。护卫在大帅身边的陆以杉，并未例外。

宋川月接到电报时，正在病房里整理他用过的旧物。恰巧在书卷里找到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以杉熟悉的字体，反复勾画着一行字。恨不如相思。

恨不如相思。

宋川月抬起头来，望着专心食辣的祁洱，淡淡微笑起来。雾气却模糊了眼眸。她到底是等不到他的答复了，只有攥在手里的这页纸，可借以惦念。

1928年6月，皇姑屯事件突发，震惊中外。

12月，张学良将军东北易帜，南京政府统一全国。

三年以后，日本发动蓄意已久的奉天事变，占领东三省。宋川月被反抗的民间军队抓获，予以处决。

那又是一个冷冽的初冬，奉天的天空脆生生的蓝。宋川月着绣樱花的广袖和服，缓步攀上高高的石阶，在四周开膛的长枪前回望。远处伸长的银杏树上，摇落了新雪。

迄今为止，她遇陆以杉，恰好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