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以至于讲武堂同一期的学生,几乎都和她熟悉起来。
然而俩人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少,原先宋川月还变着法儿找话题,如今也尴尬地沉默下来了。那天的事情,陆以杉一直没有再提起,宋川月仔细揣摩了许久,觉得大抵自己是被委婉拒绝了。毕竟是妹妹,不是爱情。
宋川月自认为是豁达之人,也不断在心里劝慰自己,不要在意这点儿事。然感情之事,向来都是上天掌控的范围,由不得人。何况陆以杉还从未离开过她的视野,而在她实在心切,仔细观察陆以杉时,竟似也能从他眼中,看出点淡漠以外的情绪来。宋川月觉得,相思成病,果然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
时光如水而逝,奉天转眼间就进入了深冬。一场又一场的雪,从凋零的银杏树林间,呵满雾气的毛玻璃外飘落。宋川月在沪上时,不常见雪,现在瞧着也新奇。
某一日,窗外的树枝初染白,她正在小厨房里琢磨着新菜色,冷落许久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宋川月愣了愣,警惕的走过去,朝门缝外面望。这所房子虽刻意租在讲武堂附近,却也选了僻静的地方,知晓的人不多。正是乱世,谁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
想了想,宋川月还是缓缓把门推开,除了随风而入的雪,还有雪中撑一柄深黑长伞的男子,着翻领中山装,短发偏分。
“宋小姐,在下是讲武堂的钟起仁,特来为祁家二少呈送请柬。”
他从随身夹带的提包里,取出白摺纸印制的请柬,上面还留着祁家瑰红色纹章。”Request the honor of your company”,是以流利花体,勾在结尾处的字句。
五
祁家,奉天省势力最盛的家族之一,暗中与奉系军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商界上也大有作为。宋川月想不出,自己何时与祁家的二少有过接触,不过听到钟起仁所言的讲武堂时,就大概明白了。
讲武堂为原来的东三省总督所创,如今为奉系军阀培养将才,从这里毕业出去的学生,以后大抵都要加入军队。其中除了通过苦读考上来的寒门子弟,自然也有各大势力的重要人物。通过招揽人才,或刻苦历练,为自己的军旅生涯做准备。祁家二少,多半就是讲武堂这样的一个学生,平日也与自己有过眼缘。
虽然世非太平,从江浙一路到北方,舞会却层出不穷,以各种名义。宋川月这回接到的,是在祁公馆举行,遍邀讲武堂学生的一次圣诞舞会。
以杉多半也接到了邀请,宋川月想了想,便决定去一趟,也当是为这漫长冬日,添一点乐趣。
然而她却没有得以与陆以杉同行,这几天他在家中停留的时间愈来愈少,见到宋川月后,也尴尬地垂下眼去,不说什么。终于有一日,宋川月在书案的一角,瞧见了偶然遗落的一页纸,展开看,竟是各种出租的公寓信息。
那天晚上,陆以杉在用餐时,隐晦地向她提出,自己打算搬出去住的想法。
宋川月只是凝望了他一会儿,沉默地起身回房。她想,原来自己到底也是会难过的。被人厌恶的滋味,竟是这样。他不仅是想疏远她,他连看,也不想多看她一眼。那么该走的人,便应该是她了。
从黄包车上下来,宋川月给了车夫一些银钱,独自朝祁公馆的大门走去。有穿着棉服的警卫在狮座石雕前,检查请柬,为深红木双扇门里络绎不绝来往的人流,指示方向。见到宋川月,一警卫也仔细查了请柬,点了点头,侧身为她指路。
传统庭院里,坐落的是一重重西式建筑。舞会在西侧湖畔的一座白色小洋楼里举办,此刻正灯火通明,从摇曳的窗扇外,可以看到人影幢幢。
宋川月不怯场,她在沪上就参加过许多舞会,此地虽陌生华丽,却比沪上的奢靡多了一层疏朗。再加上坐落在湖畔,天下微雪,更多的是感受到,来自古代传统的风雅。
扶旋转楼梯而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华光,装饰的圣诞彩带,低头微笑,饮酒,或互相交谈的人群。舞池里,一对对年轻男女翩然起舞,作派亲昵。深绿色圣诞树随处可见,坠着彩灯,和各色礼物。一处圣诞树下,立着一个年轻学生,双手插在剪裁得当的纯白西服口袋里,周围簇拥着一众女郎。似有感应似的,宋川月刚推门而入,他便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六
那是那天在银杏路上遇见的学生,宋川月识人的本领向来强,何况后来又偶遇过几次。想不到他也记住了自己,刚想过去寒暄几句,瞧见他身旁殷勤的女郎,又望而却步。依稀听见有人称呼他“祁少”,宋川月当下就明白了,也就直接打消了过去的念头。只是朝他点头回礼。
她现在不想与奉天的势力纠缠太多,她已经做好了回沪上的准备。陆以杉不想见她,她就只能走得远远的,纵使心中再难过,也不要表现出来惹人厌烦。
彩灯装饰的一个角落里,有几个相熟的讲武堂学生,宋川月便端起一杯红酒,准备过去。冒冒失失却闯过来两个人,挡在她面前。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的女友吗?怎么一个人来参加舞会?”熟悉的声音和面孔,卓成安连轻佻的笑,也与那时一样。宋川月微微退了一步,想从一旁绕过去,却被喝得烂醉的周止拦住了。
“这回可没那私生子来救你了,”周止含含糊糊地道,尽量作出气势逼人的样子,“怎么样,妞儿,跟爷去跳一曲?”
“周止!”卓成安狠狠掐了他一把,低声道,“给我小声点,这里是祁家的舞会。”说罢,他又觉得失了气势似的,昂起头来,瞪大眼睛打量宋川月。
宋川月心下有些无奈,只得和他僵持着。各自大眼瞪小眼,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卓成安显然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有心羞辱宋川月,又顾忌太多,只敢在这里吓唬吓唬她。只可惜宋川月又向来不是愿意示弱的主儿,两人各不相让,就弄得周围气氛诡异起来。
所幸没持续多久,远处的祁洱似乎就注意到了。他仔细瞧了一会儿,放下手中酒杯,朝周围簇拥的男女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穿过人群,朝宋川月这边过来。
卓成安心下正琢磨着,这事儿要什么收梢,就瞧见这位小少爷,心中一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祁洱就立在了身旁,侧脸蹙眉看了他一眼。祁洱在讲武堂中,都算得上年龄极小的学生了,然而就是那还略显稚嫩的眉眼,却给人淡淡的压迫感。
“祁少……”
卓成安尴尬地笑道,觉得自己最近有些时运不济。
祁洱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转身,朝宋川月走过去。他单手背在身后,微微欠身,向宋川月伸出另一只手:“不知祁某,是否有荣幸,与宋小姐共舞一曲?”
宋川月愣住了。
这是什么剧情走向?为了解围么?
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正准备搭上去,却忽然被另一个方向,伸出的手抓住了,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凉。
“祁二少,我家川月还有事,恐怕不能奉陪了。”
耳边传来冷冽,熟悉的声音。
七
“喂,慢一点,以杉!”宋川月被陆以杉抓着手腕拉了出来,他步子跨得很大,宋川月一路小跑都跟不上,“以杉!”
陆以杉停下步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们已经出了白色洋楼,正停在宁静的湖边,水波微澜,只有小松树林间,路灯灯光如月晕一样透出。
“怎么,你还想回去?”水光映着以杉的脸,晦暗不明。
“啊?”宋川月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
“你以为你参加的是什么舞会?”陆以杉低下头,秀眉紧缩,沉声道,“祁公馆举办的舞会那么简单吗?你以为讲武堂的学生,个个就是为了来跳支舞?宋川月,若不是我在你房间发现了拆开的礼盒,你现在是不是正在舞池和祁家少爷跳得正欢”
“不就是一支舞嘛,”宋川月垂下眼,嘟囔道,半晌瞳人一转,抬起头来,“以杉,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陆以杉神色一凝,转过头去,冷声道:“这种场合的开场舞是有寓意的,更何况是祁家。你要是真接受了,不知暗中要被多少势力盯上。”
“所以你还是吃醋了嘛。”宋川月双手在背后交握,脚尖微掂,有些小得意地道。
“我没有。”
“那我家川月中的‘我家’,是几个意思呢?”
“这是东北俚语,一般用来增强语气,没有实义。”
宋川月偏头,看着陆以杉在灯光里微微发红的侧脸,唇角轻扬:“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释。”
“你以前都在沪上,自然不了解这些。”
“那你给我机会了解你吗?”
陆以杉一愣,转过头来,却遇上她异常认真的目光,宋川月站得很端正,梳着一头蓬松长发,凝眸望他,系着的浅紫色发带,在微风中轻轻飘浮。
陆以杉轻轻叹气:“川月,你不懂。”
她不懂,一个私生子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不懂陆家私生子要承受的压力,以及无法自主的人生。她明明那样天真,懵懂,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着长大的,何苦与自己纠缠在一起。
“我看见你整理好的行李了,”陆以杉闭目,沉默了许久道,“既然打算走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以杉……”
“我是陆家的私生子,见不得光的身份,”陆以杉抬眸凝视着她,声音不带波动的道,“我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也有很多难言的痛处,你没有必要一同去体会——就如刚才晚宴上祁洱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