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十四章 疑窦丛生（上）（1 / 1）

月下的东都有种说不出朦胧，细腻柔美和飘渺梦幻似乎并不适合这座庄严古城。从西门的城墙向东望去，那边灯火繁华，比月色更加明亮几分。阿鲁张开自己的双手，衣袖处的薄纱流苏让自己有种身陷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抬头看看月亮，感觉着夜风撩起自己的发丝，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痒的，但却有种说不清的舒服。虽然她一直自称是男孩子，但女孩子身体的微妙变化总提醒着自己真实的身份。唐翊尘虽然从不言明，但在诸多细节上对她的体贴和关照让她明白，所谓“男孩子”不过是两人精心呵护的一个约定。饶是如此，唐翊尘却从没有送给她任何女孩子当有的物件。

时常在唐翊尘身边，也见过他流恋红袖风流，一掷千金送些胭脂水粉给那些妩媚的女子。自己不止一次看见他醉醺醺的倒在门口，一次次在酒醒之后对满心不悦的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或许有那么几个瞬间，阿鲁曾经想过自己对于唐翊尘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她也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一袭女装打扮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唐翊尘才不会在意自己女装是否好看，十之八九他会扔下手上的酒杯，把含在口中的一口酒喷出来，然后指着自己捧腹大笑吧。阿鲁想到这，突然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忍不住脱口说了声：“傻瓜……”

轻尘咦了一声，转头看看阿鲁，笑嘻嘻的说：“你在说我么？”

阿鲁看着轻尘一脸不正经的样子，轻啐了一口，别过头不去理会。这种源自心底的娇羞是在天罗之中从未有过的感受，她手捂着胸口，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惶恐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之情。

轻尘见阿鲁默不作声，只当是她生气了，当下也正色起来：“我们刚刚为了甩掉那个人，多跑了一段路，使得我们离西市比计划中远了一些。好在今夜城墙上并无守卫，不管怎样，我们要速度赶到西市驿馆，先一步找到苏晓澈。”

阿鲁回过神来，脸上微烧，但脑子还很清楚：“别那么急着过去，你自己也说那张字条并非出自静空和尚的手笔，这样没头没脑的消息，十之八九是诱你进入圈套之中。此时洛阳城卫消失的如此蹊跷，你怎么知道不是洛阳府衙在那里设下重围等你落网呢？”

轻尘自信的摇摇头：“如果真和城卫有关，一旦发现我就直接抓捕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如果是敌人，既然掌握我的行踪，只要告之洛阳城卫就足以置我于死地，也不必如此麻烦。我想，多半是江湖中的好朋友暗中给我的消息吧。”

阿鲁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心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心中虽然有些忐忑，但脚步却紧紧跟着轻尘，两人在东都的飞檐房瓦上穿梭，在月光下宛如梦中蹿出的魅影。行进中，阿鲁突然发问：“你如果见到苏晓澈，真的会杀了她吗？”

轻尘脚步微微一滞，险些让阿鲁撞上自己。他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也许会吧，不过当务之急是先要阻止她被别人刺杀。”轻尘顿了顿，转头看了阿鲁一眼：“你出身‘天罗’，那你觉得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阿鲁想了想，不冷不热的说：“这还需要理由吗？要么拿钱替人办事，要么就是想满足自己杀戮的欲望，反正见怪不怪了。”

“啧啧啧……”轻尘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背过身继续赶路：“说的你好像杀过很多人一样。”

阿鲁脸上一红，她虽然出身天罗，但被唐翊尘保护的极为周全，唯一一次成功出手还是对唐翊尘的击杀，按着墨留香和荆白衣的对话，只怕唐翊尘现在依然活着，这么说来，自己真的从来没有杀戮的经历。她哼了一声，跟上轻尘的步子：“要你说呢？”

“我觉得该死。”轻尘淡淡的说，仿佛在说理所应当的事。

“……”阿鲁气结，冷冷的哼了一声：“就算自以为是，也要有一个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概就和五庄主和唐小姐劝我的话一样，什么‘不要以一己好恶断定世事’之类的吧。”轻尘漫不经心的说：“就算我自负狂妄那又若何呢？我觉得别人该死，何尝没有人觉得我该死。我今天杀别人，别人明天可能就杀掉我，弱肉强食，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所谓侠义，不过浩气盟那群渣滓自我粉饰的牌坊，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公平。”

阿鲁被这一席话说得有些发懵，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觉得反驳不了。她看着轻尘的背影，眼前突然浮现起适才被他揽在怀中的一幕以及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耳边回响起他称赞自己女装的话语……阿鲁脸上微微发烧，一时间，有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缓缓滋生。然而不知怎么，脑海却中突然闪过关于唐翊尘的记忆。

那是一个闲暇的午后，没有躲在房间里密谋什么的神秘人，也没有什么要执行的任务，唐翊尘拖着两把躺椅，扔在成都天罗分舵的一处庭院之中，拉着自己并排躺在上面晒着太阳。

“阿鲁啊，天罗虽然是惯于刺杀杀手组织，但是刺杀本身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唐翊尘眯着眼睛，惬意的沐浴在阳光中：“天罗虽然令人惊惧，但真正恐怖的是雇佣天罗之人的心。当一个人的能力越大，他心中‘恶’所能造成的破坏就越大。如果杀手生出心魔，那么可能会有无辜丧命；如果天子生出心魔，那么天下都将一片白骨。”

阿鲁虽然听得认真，但却没有一点兴趣。

“之前你问我唐门‘外姓四杰’的事情，除我之外的其他三人中，‘白衣’武功最高只怕也是人品最好的，因为他并非无法无天，而是在心中将一切的事情，都按着自己的意图定下了法则。这样的人或许会犯错，但一般不会入魔迷失自己。‘悠雨’年少成名，虽然交往不深但是从江湖的传闻来看，此子孤傲自赏的性格多半要在将来栽些跟头，不然桀骜的性格就定了他的上限。至于‘寒溪’，记住我提醒你的，千万不要招惹他……”唐翊尘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顿了顿继续说：“我见过他，对于一个身罹隐疾的年轻人来说，他真的足够优秀。叶子说他像我，我却觉得这个年轻人更加的像他。”

阿鲁皱皱眉头，听着唐翊尘没头没尾的话。他似乎有这样的毛病，在和自己独处之时，总是会提到自己的一些朋友，但这些朋友并不在天罗之中，她也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阿鲁虽然不明白，但是也知道这些事情不该去问，心里偶尔猜想，说不定这些名字都是唐翊尘每次密会的那些人吧。

“我只不过是‘无心’，一旦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心无旁骛的全力执行。马晨溪看上去似乎也是如此，但是我感受的到，他和我并不是一类人。”唐翊尘靠在躺椅上，悠闲的像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他并不是‘无心’，而是把心锁在在某一处不许人触及的地方……在我看来，他和叶子一样，都是有着‘逆鳞’的人。这样的人最可怕了，平日里无论怎样的人畜无害，一旦触碰到他的逆鳞，他就……择人而噬……”

唐翊尘的语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一般。阿鲁听得觉得无聊，忍不住打断了唐翊尘的话：“那你呢？是四人之中是最厉害的吗？”

唐翊尘哼唧了一声，含含糊糊像是说梦话一般：“怎么会呢？‘琴棋书画’各有所长，我们四人当中，有人比我聪明的，有人比我无聊，当然还有人比我厉害的多……女人啊，真是不能小看……”

阿鲁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四杰和琴棋书画有什么关系，怎么还多出一个女人来……她坐起来看看唐翊尘，发觉堂堂天罗之主就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映着日头安稳的睡着了。阿鲁看着唐翊尘的上扬的唇角，即使睡着了还带着这么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气鼓鼓的想，大概是这个家伙正在得意用胡说八道的梦话打发了自己吧。

阿鲁想到这忍不住浅浅一笑，心里突然又闪过华山上墨留香的身影，猛然惊醒。她定睛看看前面轻尘的背影，冷静了下来。不知何时，自己开始习惯听从这个陌生人的安排，并且渐渐的产生了依赖……阿鲁倒吸一口凉气，离开天罗才几天，就把十几年养成的警觉丢的干干净净。

轻尘不知道阿鲁内心的变化，和她搭了几句话都被冷冰冰的弹了回来。他自觉无趣，也不再和阿鲁闲聊，专心赶路。

洛阳西门和西市之间，距离并不算太远，然而两人畏惧巡城守卫，专门寻些僻静的小巷穿行。加上之前为了躲开旷修又多跑了一些冤枉路，一来一去反而加长了距离。两人轻功奔行了许久，轻尘内功不俗自然无碍，阿鲁却不免有些气力不支。飞跃一处小巷之时，阿鲁气力耗竭，足下一软竟缓缓的向巷子落下。

阿鲁心叫不好，虽然这样落下只要发力恰当并不会受到伤损，只是下面有零星人声，想必有小摊在深巷之中。自己一身雪青色的女裙分外显眼，这么从天而降很难不引人注目，如果只是被目击者添油加醋传为坊间奇事倒也罢了，只怕引起哗然惊动巡逻守卫就大大的不妙。她正在思忖，突然一道身影比她下坠的速度更快。

轻尘凌空揽住阿鲁的腰，接连踏在墙壁之上，借着蹬踏之力稳住身形。他一手揽着阿鲁，瞅准最近的一处飞檐，从袖中甩出一段钩链将飞檐扣住。轻尘用力一扯锁链，抱着阿鲁翻身跃上屋顶。正在上升之时，卡在飞檐上的锁扣突然松开，轻尘手上的链子顿时无力，幸而已经和屋顶平行。轻尘怀抱阿鲁，用足力气向屋顶一扑，俩人堪堪越过房檐，翻滚着摔在房顶之上。

阿鲁只觉身体紧紧被轻尘揽在怀中，相拥在一起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轻尘的身上温热的体温，她心中烦乱，用肘部使劲撞击了一下轻尘的身体。轻尘痛呼一声也不知哪里被打中，但他却依旧紧紧地抱着阿鲁。阿鲁又羞又怒，张口刚要说话，唇上一热却是结结实实的吻在轻尘的面颊之上。她惶急之至，下意识的扬起手上的袖箭，此时绑着袖箭的手被轻尘猛然压在房顶之上，两人翻滚的姿势停下，却是轻尘按着阿鲁的手，身体半压在阿鲁的身上，一时间无比尴尬。

轻尘眼中神色复杂，按着软剑剑柄上的手缓缓移开，他冷冷的看着阿鲁：“货真价实的杀气，刚才你是真想杀了我啊。”

阿鲁看着轻尘肩上渗漏的血迹，心中才想起之前他救自己受的伤来，不由得心中暗生愧疚，指责的话再难出口。她沉默了半晌，淡淡的说：“你我本来就各有目的，就算我要杀你，也不足为怪……你身为十小恶人之一，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吗？”

轻尘默不作声，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盯着阿鲁的神情，阿鲁被看的心有些发慌，而且这样的姿态实在觉得有几分屈辱，她看轻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些怒意：“放开我！”

轻尘突然一笑，面上流露出一丝狭促的意味：“原来如此，倒不是你别有用心，而是觉得我别有用心啊。我还以为你有着‘天罗’中人独有的心机，原来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许多：“刚刚并非有意轻薄，只是你身上的纱裙单薄怕擦在屋顶之上会被刮破，就算你不怕痛，但是衣衫破裂只怕比被我抱着更加容易让你害羞吧……哼，恶人谷中人，随你怎么看我，就算我有意轻薄你又如何！”

阿鲁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衣衫不整的那个样子心头不由得打了一个突，但听到轻尘最后一句话，却是气不打往一处来，把刚刚萌生出的亏欠之心驱散的荡然无存，忍不住出言嘲讽：“哦，既然不需解释，你又何必解释？虚伪！”

轻尘面生神情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被人骂过狂妄、恶徒、凶残、放荡……但惟独没人说过他虚伪，他虽然自称恶人，但却以洒脱磊落为傲，如今却被这个不领情的小姑娘斥为虚伪，心头实在是五味杂陈，一种好胜的心没由来的涌上心头。他面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盯着阿鲁轻轻的“哦”了声。

阿鲁被轻尘看的有些心里发毛，故作镇静的说：“你‘哦’什么？”

轻尘冷笑一声，继续俯身压在阿鲁身上，控制让她无法活动。另一只手则腾出来轻轻抚着阿鲁脸上，故意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我并非解释，只是告诉你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而已……你既然觉得我有意轻薄你，那我就做给你看。”

阿鲁也不知道轻尘说的是真是假，但看着轻尘的脸离自己越来越紧，身体却无力脱困，心头还是有些发慌。

轻尘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阿鲁，但阿鲁却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一下子觉得骑虎难下。他盯着阿鲁，蓦地觉得女孩子惶急的神情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怜爱之感，心头不由得浮现出另一个倩影，他心旌摇动，恍惚间忍不住向阿鲁的唇吻去。突然耳边听见“咔”的一声，轻尘心头暗叫不好，下巴上已经被阿鲁一头撞上，虽然之前已有防备，但还是有些头晕眼花。阿鲁一击得手，顺势又在轻尘受伤的肩膀上狠狠撞了一下。轻尘吃痛，抽手捂着肩膀，向后猛退几步。

阿鲁面色惨白，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腕，猛地一用力，“咔”的一声将刚刚扭脱臼的手腕接了回去，这一脱一安，疼的她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轻尘在不远处呲牙咧嘴的捂着伤口，下巴上还是一阵酸麻，心下却暗生敬佩：这样的果断绝决，不愧是“天罗”中人！

轻尘看着阿鲁敌意的神情，苦笑一声，摊了摊手：“厉害，看来我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了啊。”

阿鲁也不理他，一来是生气，二来手腕的剧痛让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刚才一时意气，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只怕好几日都不能用这只手发射暗器了。她心里多少有点后悔，加上手上持续的痛感，让她把这一切都怪在了轻尘身上。

轻尘心知肚明，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保持一定的距离缓缓坐下。他抬头看看天，淡淡的说：“闹是闹的过了，但是你有句话提醒了我，我们如果不能开诚布公，只怕迟早会被彼此的猜忌毁掉。”他顿了顿，淡淡的说：“老实说，我并不想做一个虚伪的人，但是此事事关重大，一个人我做不下来，而静空又……所以只好利用你了。”

阿鲁虽然知道轻尘早有利用自己的意思，但他如此坦然的说出，自己心里却还是有一丝伤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