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燕偶记（三）（1 / 1）
回到秋棠馆的时候，门前的海棠花盆里不知何时落了一朵宣纸花，谢惜芳拾起来，便听到璧玉郎从廊檐上轻轻一荡落在地上，哀声地叹了口气。
谢惜芳转过眼瞧着他，“你近日来棠园来的很勤，大约不是来访我的罢。”
璧玉郎讨好地笑笑，“惜芳丫头说的哪里话，自然是因了牵挂你。”
“那便是不胜有幸了。”谢惜芳摇摇头，推开小书房的房门。
璧玉郎并不一道跟进去，转而靠在小窗前，又是哀声一叹。谢惜芳忍不住蹙眉，“你这是又作什么怪。”
“丫头啊，你可听过嘉明才子的窦伊图？”璧玉郎拧着眉问道，随手掏出一瓶十里醉灌了一口醇香新酿。
谢惜芳略一思索，摇头道，“从不曾听闻。”
璧玉郎的面色更是哀怨，“你瞧，无瑕还讥我孤陋寡闻，胸无点墨便想学人演上一出才子佳人。”
谢惜芳忍不住笑道，“无瑕姑娘是为妙人。”
“我璧玉郎雅名闻天下，论到古玩字画，怎么也得是第一号的人物！就是谢棠那老小子！论画技我虽不及他，但若论赝画一技，便是谢棠也。。。。。。”
话音陡然寂静，璧玉郎收了声，讪讪地看着谢惜芳，面上十分不安。
谢惜芳神情平静，看着璧玉郎不安的神色淡淡一笑，“论赝画，他不如你。”
璧玉郎颇有惊异之色，谢惜芳并不喜他人在她面前提到谢棠，尽管她独自一人的时候，仍保留着谢棠的名字，细心收藏好谢棠的字画诗书，但是她不从不肯在他人面前提及谢棠，每每提之，大约都是不欢而散。谢棠与方素心，璧玉郎微微怅然，其实是谁负了谁，又有谁说的准呢。
“接着说罢。”谢惜芳微微笑道。
璧玉郎面色一转，幽幽道，“无瑕说若我能带着嘉明才子的窦伊图去见她，她便应允我画舫之邀，我原想这不过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便是我寻不到这画，赝一张便是了，唉，结果竟教我碰上了这世上最难赝的一幅画。”
谢惜芳几不可见的抿起唇角，佯叹道，“天下第一的雅贼璧玉郎，竟败在一个区区小女子手中，真是叫人扼腕叹息。”
璧玉郎颇为忿忿，“你这丫头忒没有良心，那老小子一肚子的坏水皆叫你一样一样学了去！”
说罢一挥袖，佯怒道，
“罢罢罢，我这便离了去，不在此处讨人嫌！”
谢惜芳眼见着璧玉郎哀怨的翻墙远去，面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嘉明才子，窦伊图。
璧玉郎竟不曾窥见其中玄机，情爱二字，真叫人盲了眼睛。
一转念想起顾趣知的冬衣，谢惜芳回了主屋，取出了压在箱笼里的小包袱，打开来是两件厚实的冬衣，一件是墨黑色，一件是顾趣知贯穿的雅灰色。阿宝娘亲是个有眼光的，这两个颜色都极配顾趣知，温和明达，沉稳儒雅，这样的一个人，却是一名花匠。
晚些时候，谢惜芳前往戏园叩开大书房的房门，顾趣知却不在其中。她放下手中的红木食盒，与冬衣一并放在了房中的桌案上，便待离去。
晚风透进半开的轩窗吹起了案上的宣纸，谢惜芳转过头，便瞧见上头清晰的一行墨迹，端正洒拓，秾纤间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
薄暮西沉，映衬了一室霞色绯然。
也不知是因了新奇，还是因了棠园冷清，飞燕对那说书人的故事十分上心，时常央着谢惜芳一道去听书，每每到场，总是一盏香茶，一盘桃花甜糕，一字不落十分认真。
“小老儿姓孙，叫孙山，正是名落孙山的孙，名落孙山的山！”说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悠然道，“今日与诸位客官有缘，便给诸位说些故事聊以消遣耳。”
“上回说道，三更半夜火烧天，更换红妆消可怜！那将军小姐逃出府去，竟是孤身一人，谁曾想来那将军小姐出逃不是为了情郎，却是害怕轻易出嫁，断送终身！”
飞燕听得此处，十分欢喜，便听他又道，
“原道是一门姻缘错三生，如今却是天意不怜父母恩！想这老将军拳拳爱女之心，那新夫婿一等佳貌品行，却偏偏缘分作弄，只感叹硬生生叫人错过了一段大好圆满，”叫孙山的老头儿嘿嘿一笑，又道，“实则，姻缘前定，红线鸳盟，皆是万般命数！且看这将军小姐一路南下往了江南，遇见了一位大好儿郎！”
惊堂木一声，叫好声连连。
飞燕歪过头，“棠姐姐，你说那将军小姐当真会遇到一个大好儿郎么？”
谢惜芳望着飞燕的眼睛，见她明眸澄澈，率真可爱，当下微微一笑道，“既是天定姻缘，想来是会遇到的。”
“棠姐姐，你为人真好！”
“来喽！二位姑娘瞧好了！”楼里的店小二忽然端上了几盘糕点，摆在桌上，一一唱过，“五香卷，甜芋饼，佳偶天成酥！成啦！您二位慢用！”
飞燕惊喜万分，“棠姐姐，我竟不知江南也有这些点心！”
谢惜芳微微有些奇怪，转过眼瞧见宝蓝色锦袍的沈三郎在不远处的桌位上轻轻颔首，举杯致意。
“呀！是沈三郎！”飞燕随着谢惜芳的视线瞧过去，弯眉一笑，也学着举起手中的茶盏，聊以致意。
沈三郎微微一笑。
谢惜芳微微蹙眉，“你认得这些点心？”
飞燕将点心都挪到谢惜芳的面前，“五香卷，甜芋饼，这些都是闽地的小吃，棠姐姐你尝一尝，从前在浔州府的时候，二哥哥和我都很喜欢吃呢！”
话音一顿，飞燕有些疑惑地看着那盘糖藕酥，纳闷道，“不过这佳偶天成酥，我却是不曾见过的，大概是吴地的小吃吧。”
谢惜芳神情不变，若有所思。
飞燕看了看面前的点心，忽然叹口气道，“不知道二哥哥现今如何了，想来都是我连累了他。”
谢惜芳眼见飞燕担忧的神色，开口道，“听闻璧玉郎救下你的时候，有许多黑衣大汉围着你，莫非你二哥哥依然身陷囹圄？”
飞燕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不是的，他们不是坏人，只是奉了命要带我回去，我不肯，就一路僵持着到了此地，多亏了玉大哥使了计，骗过他们，我才能跑掉的。”
谢惜芳面色未变，心底却是大叹三声，璧玉郎此人，果然奸猾有余，正气不足。遇上的那无瑕姑娘，大概是命里注定的劫数罢。
“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二哥哥替我瞒下了，现如今我还能吃上这些个糕点，按我爹爹的脾气，二哥哥定然被关了祠堂！”
飞燕的面色十分愧疚，“都是我的不是，二哥哥从小就是最疼我的，大哥哥时常喜欢欺负我，都是二哥哥护着我。”
“都是大哥哥的错处！他挪了。。。。。。挪了公家的钱财却输了个精光，我爹爹知道了，就将府里的钱银一并许多地产都悄悄变卖了，才替他将事情瞒了下来。结果，结果他却提议要二哥哥娶一个富商家的小姐，还要让阿爹将我嫁给北地的纨绔！”
飞燕咬着唇，眼圈微微发红，“我才不肯，爹爹定是糊涂了！”
谢惜芳心底轻轻叹息，飞燕的父亲定然是十分疼爱她的，她生得性情坦荡，娇憨率真，丝毫没有半点高门小姐的拿捏与心思。若是她的父亲肯对她狠得下心，又怎会束缚了那些黑衣人的手脚，令她竟一路僵持着跑了这许多远路。
沈三郎，谢惜芳心底来回几番思忖，越发觉得此人古怪。
飞燕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得那说书人喝过一口淡酒，敲一声惊堂木，缓缓道，
“说那郎似磐石情真挚，妾如蒲柳盈风姿！那好儿郎遇见这将军小姐，见她生得好相貌，又性情趣真，十分钟情，偏又不敢唐突佳人，真真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可是这天定姻缘，命定鸳盟，又岂会教人苦等白头！那好儿郎情真意切，竟感动了天上月老，亲自下凡替他牵了红线！”
“呀！月老也会管这将军小姐的姻缘么！”飞燕忍不住出声打断道。
那孙山老儿似是认得了这个姑娘，哈哈笑道，“这天上月老，管的便是人间情意，俗世姻缘，怎得就不会看顾这将军小姐与这大好儿郎的缘分呢！”
飞燕深觉此言十分有理，点了点头。
“说道这红线老儿，诸位看官莫要以为这月老儿生得鹤发童颜无古比，衣袍满袖天上风，想来也就是与我孙山老儿一般的糟老头子罢了！”
听得孙山老儿的打趣，飞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怎的，似是瞧见了远处的沈三郎，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忍不住低了头，面色微红。
谢惜芳淡淡瞥了沈三郎一眼，眼底颇有些告诫的意味，沈三郎微微一挑眉，笑而不语。
“天色似是有些要晚了。”谢惜芳淡声道。
飞燕抬头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应声道，“棠姐姐，我们回吧。”
谢惜芳微微一笑，点点头。
飞燕喊过小二，将桌上的点心包了，又回过头不舍地看了一眼讲故事的孙山老儿，这才拉过谢惜芳的手，欢喜地出了小酒楼。
那孙山老儿亦是慢吞吞地一敲红木，收了今日的行头，且回家去了。
只沈三郎犹自一人坐在桌前，望着飞燕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