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燕偶记(二)(1 / 1)
阿宝娘亲是镇上的裁衣娘,为人十分爽利,受了谢惜芳的请托,第二日便上门来量身。
飞燕畏冷,谢惜芳便索性将人一路引进小暖阁,含笑道,“有劳阿九嫂子了。”
阿宝娘亲打量过飞燕,笑道,“原先只听得阿宝爹说棠姑娘是个有气度的,今日见到飞燕姑娘也是顶顶有模样的呢。”
飞燕应声道,“棠姐姐才是模样好呢!”
谢惜芳浅浅一笑,“天气寒冷,烦请阿九嫂子将冬衣做的厚实一些,燕姑娘畏冷。”
阿宝娘亲应了,细细为飞燕量了身,又问了她喜爱的颜色花样,一一记下了,便要告辞。谢惜芳言之劳烦了,便要将阿宝娘亲送出去,经过趣放亭的时候,谢惜芳脚步微停,犹豫道,“阿九嫂子。”
阿宝娘亲是个心思活络的,一扫眼看见趣放亭内弯着背搬动花草的顾趣知,心念一动,便笑道,“棠姑娘想来是心善的,我瞧着今天天气冷的厉害,不若便为顾儿郎也置办几件冬衣罢。”
谢惜芳低低应道,“那就有劳阿九嫂子了,银钱我届时一并送去。”
阿宝娘亲笑着应了,便道不必再送了,利落着几步出了棠园,谢惜芳远远站着看着顾趣知的背影,脑海里忽然浮现了璧玉郎那日的笑言,心底浮浮沉沉,忽然多了些患得患失,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前头戏园时常有这样的一个身影,温和又沉稳。
若是顾趣知有朝一日离开了呢?谢惜芳微微垂下眼。
阿宝娘亲怜惜谢惜芳独居棠园,对棠园的事情十分上心,不消几日便送来了成衣。衣裳的面料虽则不是上好织造,难得的却是十分暖厚舒适,飞燕十分欢喜地换上了,一身明丽的银霓红细小袄,配着面上浅浅的笑涡,十分俏丽,谢惜芳也不由染上了几分笑意。
阿宝娘亲拍了拍送来的另一个小小的布包,含笑道,“棠姑娘,你瞧我还有好些衣裳要赶工,这就得走了,这几件冬衣不若就劳烦棠姑娘送去吧。”
谢惜芳一怔,阿宝娘亲却是笑呵呵地远去了。
飞燕张着衣袖转了个圈,望向谢惜芳,“棠姐姐,这便是苏绣吗,以前阿爹特意请了一个女红师父来教我刺绣,我还不愿意学,原来苏绣这样好看呀!”
谢惜芳回过神,温和道,“燕姑娘喜欢便好。”
飞燕望了望秋棠馆外的两重园门,“方才那位大娘说的另外的冬衣也是要给人的吗?”
谢惜芳拿过桌上的小布包,垂睫低声道,“不曾要给人,燕姑娘误会了。”
飞燕一时疑惑地瞧着谢惜芳,谢惜芳只低头出了暖阁。
因了飞燕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谢惜芳喜静,棠园又冷清,飞燕新鲜了两日便有些呆不住,又不好擅自出了园子乱跑。谢惜芳性情寡淡,却也许是与飞燕投缘,便说带她去小镇上走一走,飞燕立时喜笑颜开。
镇上新来了一个说书先生,在小酒楼的堂口摆了个红木桌,只消一壶粗茶淡酒,一敲红木惊堂,便开口讲了起来。
“小老儿姓孙,叫孙山,正是名落孙山的孙,名落孙山的山!”那说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继续道,“今日与诸位客官有缘,便给诸位说些故事聊以消遣耳。”
“先讲的是一出姻缘记,有道是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说得是从前有位将军小姐,年方二八,正是春光三月好韶华,仙云雾里犹看花。那小姐的父亲是开国将军,世代勋封,唯有这一个女儿,待之是如珠如宝,珍之爱之,于是细细挑捡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儿郎,备下十里红妆,就待良辰吉日,婚嫁之时,含泪将女儿送出门。孰料这世事难测,这将军府的小姐却是个逃嫁新娘,真真是那三更半夜火烧天,更换红妆消可怜!”
说书人顿了一顿,饮下一口淡酒,接着感叹道,“说起这将军小姐的命定夫婿,也是高门子弟,世家显贵,奈何这小姐早已有了情郎,如何肯再嫁与他人。也是生不逢时,命运弄人,这一下是捉弄了三个有情的年轻人,这贼老天真真是拆了人间好姻缘。”
“胡说,哪有将军府教养出来的小姐,没出嫁就有了情郎私相授受的!”一道俏丽的声音打断了说书人的故事,飞燕忽然站起身,面上十分认真。
谢惜芳微微侧首,有些诧异。飞燕路过小酒楼的时候,瞧见有人说书,似是十分好玩,便拉着谢惜芳坐下来,一手托腮,一手捏着块桃花糕凝神听着说书人讲着话本。
待听到后来,脸色却是变了一变,站起身便打断了那说书人的故事。
那孙山老儿也不恼,捋着胡子哈哈一笑,“这位小姑娘,听故事何必较真,不妨吃两盏茶便回吧。”
飞燕显是气恼,“你又不是那将军小姐,你怎知道那小姐是有了情郎才出逃的!”
孙山老儿只得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位小姑娘,你也不是那将军小姐,你怎知道那小姐不是因有了情郎?”
飞燕气结,愤愤坐下。谢惜芳微微一笑,递过一盏香茶,“不喜欢便不听了罢。”
“若是那将军小姐,许是为了别的原因呢。”飞燕捧着香茶,似乎很是为那故事里的小姐委屈不平。
“这位姑娘以为,那将军小姐是为了什么样的缘故呢?”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谢惜芳抬眼,瞧见眼前来了个宝蓝色锦袍的男人,身形挺拔,样貌英气俊朗,正微笑地看着飞燕。
飞燕一愣,脱口道,“也许是那老将军只想卖了女儿去那高门大户,那高门儿郎,也许是个纨绔,又或者是个负心薄情的,那将军小姐岂非错了终身。”
那宝蓝色锦袍的男人闻言似是有些失笑,“姑娘好见识,那将军府教养出来的小姐不曾私相授受有了情郎,却敢作出出逃府宅之事,倒也是颇为传奇。”
飞燕面色薄红,一时失了言语,便撇过头不说话。谢惜芳淡淡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见他年岁不过冠龄,却气度沉稳,举手投足颇为轩昂,当下一笑道,“虽然此地小镇僻静淳朴,无甚严苛的礼教,公子怕也是唐突了些。”
那公子有些意外地看了谢惜芳一眼,拱手礼道,“是我唐突了,在下沈三郎,见过两位姑娘。”
谢惜芳微微转过眼,并不接话,只听见一旁的飞燕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听不分明,只大概能听到不是什么好话罢。
谢惜芳二人并不接话,那青年男子便应当离去才是正理,可沈三郎此人却似十分古怪,只定定地瞧着飞燕,颇有固执之感。
飞燕原本还能瞪着眼睛瞧回去,见他神情坦荡,却颇为殷切,只片刻间就败下阵来,讷讷道,“我叫飞燕。”
沈三郎微微一笑,道了一声飞燕姑娘便告了辞,谢惜芳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一旁的飞燕,略略一笑。
经此一番闹剧,那说书人早早便收了行头,余下的看客们自然也是没有了兴致,陆续便都回了。
谢惜芳与飞燕亦是回了棠园,恰逢顾趣知从大书房里出来,见是谢惜芳,不觉便露出了笑容,“棠姑娘。”
“顾先生,”谢惜芳微微一笑,引见过身侧的飞燕,“这便是我说的飞燕姑娘。”
顾趣知微微作了揖礼,淡声道,“飞燕姑娘。”
“你便是顾先生!”飞燕瞧了一眼顾趣知,又看了一眼谢惜芳,似如醍醐灌顶,“原来那冬衣。。。。。。”
话未说完便噤了声,郝然地瞧着谢惜芳,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只呐呐道,“棠姐姐,我。。。。。。”
顾趣知心底疑惑,却并不贸然开口,只瞧着谢惜芳。
“我托阿九嫂子为飞燕姑娘置办了几件冬衣,”谢惜芳垂了眼睑,缓缓道,“眼见天寒,顾先生衣衫单薄,便索性让阿九嫂子连顾先生的一道做了。”
顾趣知心头一动,忍不住微笑,“多谢棠姑娘。”
谢惜芳压下心中的情绪,平静道,“稍晚些时候,棠便连同晚上的膳食一道送来给先生。”
“有劳。”
顾趣知低着头,送走了谢惜芳与飞燕。待二人身影渐远,顾趣之唇边的笑意忍不住渐深,前几日阿九笑吟吟地与他讲起这些天就要入冬,到了年底好些个日子都是吉日,挤眉弄眼地打趣道,到时候要上门问他讨杯酒喝,原来是因了这个缘故。
顾趣知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半晌,似是浑然忘了方才出门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忽的又反身回过大书房,从榻旁摸出一个匣子,手指细细摩挲抚过,修长的指节匀称分明,匣子上雕刻的棠花纹路栩栩如生。
顾趣知心中澄明,谢惜芳心底情绪藏得很深,虽则笑容平和,实则拒人千里。她愿意记挂他,一个念头也好,一个思忖也罢,皆令他感到欢愉与满足。
他时常想起最初见到谢惜芳的那个清晨,她打开棠园的大门,面容娴静而安然,在晨曦之初浅淡的天光中,于他微微一笑。
于不经意之处,于不经意之时,不经意间,情根深种。
日光沉静,无声拂照过他的心头。
顾趣知铺开纸墨,轻轻写过一行端正洒拓的行书,字迹风骨如云行流水,秾纤间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