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浮绿记（四）（1 / 1）
第二日绿浮独自一人来拜访了谢惜芳，只薄扫了一层脂粉，看起来似乎更加憔悴了一些。
顾趣知见到绿浮时微微压下眉头，不过一瞬便温和一笑，低下头耐心修剪手头的盆花。谢惜芳将绿浮引进了花厅，奉了清茶。
青瓷小盏，十分寻常。绿浮端详着手中的茶盏，似有心事。
“绿浮姑娘？”谢惜芳低声询问道。
绿浮开口道，“谢姑娘，我有些心事，又觉得这些心事大概只有谢姑娘能明白。”
谢惜芳眼底一动，便听绿浮又道，“谢姑娘，我知道你与他应是有些渊源，我原本以为。。。。。。。想来是我魔怔了，放在许多年前，谢姑娘还是个女孩儿罢了。”
说罢抬头瞧着谢惜芳娴雅的容貌，淡淡一笑，“谢姑娘，在你以为，绿浮的故事应是何种的样貌。”
谢惜芳用力握住杯盏，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白净的面庞上投下淡淡的翳影，花厅内陡然寂静了许多。隔着热茶的蒙蒙雾气，绿浮看不分明谢惜芳的神情，在她以为谢惜芳应当不会开口的时候，却听到温婉的声音低低响起，
“也许是从前，你见到了一个人，样貌性情无不是最好的儿郎。他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潇洒闲逸，风骨天成，性情更是恣肆挥洒，这俗世里的一切，才、名、利，甚至礼教纲常，均被他弃之如敝屣。这样一个人，总是教人着迷的，绿浮姑娘，或者这世上其余的好女子，大概遇见过他，便无法再遇见其他任何人了罢。”
“也许故事的开头十分寻常，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不过并不重要，岁月消磨，曾经所有的那些真心与情意，大概也像从前那些唏嘘的年岁一道消了痕迹。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在平凡的岁月里困守一生。他负了你们，然后潇洒地一拂袖，施施然步往另一场浩荡的红尘，他依然是从前那个冠绝天下的谢棠，而你便只能守在一座小小的院落，瞧着你们从前种下的海棠树在经年的萧瑟里起起落落，花叶婆娑。”
“绿浮姑娘是个好女子，本不应该像这样守着一腔痴心消磨自己的年华，他负了你，”谢惜芳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绿浮听到此处，轻声一叹，“谢姑娘便是以这样的故事长久地折磨自己。”
谢惜芳摇摇头，“一些胡言罢了。”
“我所居的小院落里，从来不曾有过棠树。”
“是我胡言的太过了，绿浮姑娘莫要介意。”
绿浮站起身，声音低不可闻，“素心，她是你的娘亲。”
谢惜芳一怔，绿浮却道，“我原本太过痴傻，那一日我遇见你，便想着骗过你，也许是骗过我自己，好让我以为我从前与他也有过这样旖旎的年岁，我给自己织就了十分圆满的梦境，梦里也有一棵高大的棠树，也有姿态潇洒的好儿郎，或许我们还会有一双儿女，经年细水，情深至此。”
“然而我终于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得到素心的一切。”
“谢姑娘，明日来小楼找我罢，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绿浮声音喃喃，“还有我的故事，也一道讲与你听。”
顾趣知将园里大部分的盆栽都悉心修剪过，虽已是深秋，秋海棠却也是依然热烈。顾趣知放下花锄剪刀，立在一旁瞧着满园颜色，静立而笑。
“顾先生。”
顾趣知回头，却是谢惜芳，“棠姑娘。”
“园子里的秋海棠重开了许多，有劳顾先生了。”谢惜芳看着眼前的满园棠花，神色有些迷茫。
“棠姑娘有心事？”
“顾先生如何看海棠此花？”
顾趣知样貌温文，面上谦和地一笑，“小粉多情怨花飞，海棠是多情之花。”
“晏小山的留春令，”谢惜芳淡声应道，“一抹深檀秋水畔，缕金衣新换。后半阙说的却是断肠，顾先生为何不觉得海棠是断肠之花。”
顾趣知心知谢惜芳心底隐埋了许多隐秘，不可轻易触碰探寻，只劝慰道，“花木本无意，皆是看客心肠。”
“顾先生，我从前十分敬仰一个人，他。。。。。。十分不同，曾教会我许多。”谢惜芳低低道，原本这些话她是不会同别人讲的，大概是顾趣知眼里总有真挚，总引人不自觉便多说许多。
“后来可是发生了何种变故？”顾趣知见几片枯叶颤巍巍地从枝头落下，落在地上发出枯朽的声响，谢惜芳只低头怔怔地看着落叶不说话，便出声将谢惜芳从恍惚中叫了醒来。
谢惜芳摇摇头，“没有后来。”
顾趣知心底一叹。
沉默了片刻，谢惜芳忽然道，“绿浮姑娘邀我明日前去。”
顾趣知微微有些讶异，他原本以为谢惜芳是恼了他上次所言，却不想竟在他面前提了绿浮。他饶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棠姑娘意下如何？”
谢惜芳摇摇头，“顾先生曾劝我远离是非之地，棠从之。”
顾趣知一怔，谢惜芳不在意地一笑，“她说她前时情状是骗了我，我又如何知道明日不会是另一个谎话，还是莫要去罢。”
顾趣知望着谢惜芳，他知道谢惜芳原本是十分怜惜敬重绿浮的，眼下之言，未必是出自真心。
“棠姑娘，”顾趣知原想劝解几句，最后却只温和诚挚地望着谢惜芳的眼睛，“棠姑娘一切安好便足矣。”
谢惜芳浅浅一笑。
因了谢惜芳没有去拜访绿浮，香儿便送来了一方狭长木匣，打开来竟是一支木簪，黑檀质地，雕刻行云流水，恣肆潇洒，竟与谢惜芳从前的那只木簪十分相似。
“我家小姐说这个簪子雕刻于两年前七夕夜，”谢惜芳闻言一怔，便听香儿继续道，“谢姑娘若是见了这个簪子还不愿见我家小姐，便遂了姑娘的意吧。”
说罢抬头执拗地瞧着谢惜芳。
谢惜芳攥紧了手里的木簪，两年前的七夕，是她及笄，
“劳烦香儿姑娘，便说我明日前去拜访。”
香儿欢喜地笑笑，将木匣也一道递给谢惜芳，“那香儿明日便在小楼等谢姑娘。”
谢惜芳目送香儿出了棠园大门，待香儿走得远些了，谢惜芳翻过木簪，只见背面果然清晰的地刻了几个瘦金小字——遥贺芳辰。
谢棠。
江南檀郎，苏城谢棠。说的便是从前江南巨贾，苏城谢家的嫡公子谢棠。
谢棠曾经才动天下，因了商人之子的身份不得入仕科举，世人都觉可惜，唯独谢棠自己浑然不觉。他生的风姿洒拓，性子亦是放旷，世俗名利皆不在眼中，喜棠花，写一手瘦金体，风流公子，富贵闲人。江南出美人，谢棠亦是惜花之人，颇为多情，渐渐便有了江南檀郎之名。
可惜这谢棠一身反骨，竟要娶自己的女弟子进门，这等视世俗礼教为无物的任性之举，使得一众文豪耋老无不哗然，反对之声铿然不止，谢家亦是不肯认下这门婚事。奈何谢棠性子极为执拗，便索性带着那女弟子离了家门，另辟了一方小院住下，还有了一个女儿。
后来却听闻谢棠离了小院，从此不知所踪。
谢棠，是谢惜芳的父亲，亦是从前的棠园主人。那女弟子，便是谢惜芳的娘亲方素心。
谢惜芳幼时长在谢棠身边，十分得谢棠喜爱，谢惜芳亦是十分敬仰父亲谢棠，学文识字莫不肖其父，肆意天真。后来谢棠出走，方素心病重离世，谢惜芳被接回谢家，人也消沉了许多，渐渐便长成了如今少言清冷的性情。
谢惜芳没有亲近的长辈，名义上也不曾记入谢氏的族谱，素来少有人关心。两年前谢惜芳及笄，也只有璧玉郎偷偷潜进谢家，摆着世叔的名义，只消了瓶十里醉，便算给谢惜芳行了生辰笄礼。
却不想到，原来谢棠也是记挂着这个生辰。
谢惜芳看着手中的这只木簪，心底隐秘的酸楚委屈都漫了上来，直淹到眼底，落下泪来。她心中怨恨许多，幼时朝夕相处的孺慕之情亦是许多，此刻都一股脑的涌出来，教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了个遍。
“七夕夜，儿之盛礼，遥贺芳辰，父谢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