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浮绿记(二)(1 / 1)
隔了一日谢惜芳去见了绿浮。
花牌楼在小镇的西边,绿浮却是邀了谢惜芳去了花牌楼近旁的一处小院,院门前无牌无匾,只有一座小阁楼静静立在晨曦之中,显得孤寂而幽深,那院里既无花木,也无奇石掩映,遍地皆是冷清之感。
谢惜芳忽然觉得绿浮十分可怜。
香儿乖巧地将谢惜芳迎了进去,“谢姑娘,我家小姐在阁楼等着姑娘。”
谢惜芳温和地笑笑,“有劳香儿姑娘。”
香儿脸一红,一边引路,一边说道,“谢姑娘,你为人真好,我原本以为你要是晓得我家小姐和我是那楼里的人,就不会来了。”
“绿浮姑娘身无风尘,不必自轻。”谢惜芳宽慰道,“香儿姑娘无需介怀。”
香儿欢喜地一笑,“谢姑娘真是好人。”
绿浮站在小阁楼的门前,她今日换了一身烟青的袄裙,发上挽了一只简单的珍珠簪子,脂粉未施,比之前时看起来清减了许多。
香儿留在了门外,谢惜芳进了小楼,望着绿浮微微笑道,“绿浮姑娘。”
绿浮一笑,她今日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引谢惜芳入了座,方才轻声道,“谢姑娘。”
淡淡的沉木香气缭绕其室,谢惜芳目光转到了小几之上,紫砂小盏,十分精美,碧色的茶水静静躺在盏中,色泽十分漂亮。
“绿浮姑娘善烹茶。”
绿浮转过目光,递过一盏碧茶,眼底浮现出许多怀念,“从前是不会的。”
谢惜芳接过轻轻啜饮,并不出声。
“从前我遇见过一个人,他爱极清茶,”绿浮顿了顿,似乎是喟叹,“却从不饮过,只日日浇饮烈酒图求一醉。”
“谢姑娘,”绿浮瞧着谢惜芳娴静的面庞,眼底似有凄色,“你的眼睛很像他。”
“那一日我在识玉楼见到你,便觉得十分有缘,”绿浮继续说道,“你肯来见我,我十分欢喜,我真的。。。。。。十分欢喜。”
绿浮语调微微有些自哀,“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是死了心的,却原来,还是放不下的。”
“谢姑娘,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该有这样多的痴心妄想,他那样的人,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我从前的那些年岁,仿佛是一场大梦,到了如今,再想去寻,竟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沉木香气袅袅满室,绿浮似乎瞧着谢惜芳,又似乎透过目光瞧到了更远的地方,秋意萧瑟,窗外枯叶零落,席卷着楼中人的思绪一道去往远方。
谢惜芳久久不语,握着手中的紫砂小盏低垂了眼睑,室内寂静无声。
“他负了你。”谢惜芳转过眼,淡声道。
“负了我?”绿浮喃喃,“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却从来没有寻到过答案。”
“你不怨他?”谢惜芳的声音有些起伏,绿浮只是淡淡一笑。
“你为何不怨!”谢惜芳忽然恨声道,“这样一个人,你们为何不肯怨!”
绿浮依然平静,直视着谢惜芳的眼睛十分坦然,秀美的脸庞透出几分温柔,“谢姑娘,多谢你前来一叙。”
谢惜芳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瞧着绿浮平静的面容,冷声问道,“你是在等他?”
绿浮淡淡一笑,“是啊,我在等他。”
谢惜芳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在她们心中有如日月,宁愿身化飞蛾一腔深情成灰成烬,也要守住那一点点的光明,情爱二字,竟教人卑微至此。
“是为何,”谢惜芳嘲讽地摇摇头,“这世间的好女子都对此人情深至此,值得吗。”
浅淡的身影缓缓走出了这座冷清的小楼,谢惜芳心底发酸,只觉得天地一片阴沉沉的灰蒙,一切都模糊不堪,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怪他。
温柔的语调在耳边响起,记忆里的脸庞娴静而隐忍。从前那座空荡荡的小院落满了凋零的枯花,阴沉而森冷,她一个人跪在坟包之前,冷冷清清。
谢惜芳忍不住微微发抖,她第一次觉得,天地这样大,而她一人,孑然一身。
“棠姑娘!”忽然一道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她的周围,谢惜芳抬起头,瞧见头顶是一柄天青色油纸伞,执柄的手修长而洁净,灰色的袖口沾染了些许泥屑。
顾趣知。
喧哗的雨声打在伞上,驱散了她沉浸的回忆。
谢惜芳喃喃,“原来下雨了。”
“棠姑娘,秋雨最冷,最易着了凉。”顾趣知将油纸伞倾过去一些,他见谢惜芳出了门久久不归,天又阴沉下来落了大雨,担忧谢惜芳是被淋在了半道回不来,眼见雨越下越大,便取了伞出门去寻。谁知道让他瞧见谢惜芳独自一人失魂落魄,淋湿了衣衫头发犹自不觉的样子,不觉生出几分怜意。
顾惜芳恢复了一贯平和的模样,微微笑道,“多谢顾先生。”
顾趣知叹口气,也不再说话,执着伞一道往前走,他站得并不近,又竭力将伞倾往谢惜芳那边,自身便几乎大半站在了雨中,灰色的长衫上浸染了深色的雨水痕迹,也依然面色温和,若无其事。
一路回了秋棠馆,谢惜芳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衫,简单地绾了发,便站在那幅海棠花睡图前头发怔,不多时便听到叩门之声,谢惜芳愣了愣,打开门瞧见是顾趣知,提着一个红木食盒。
“顾先生?”
谢惜芳将人让进了小书房,顾趣知将食盒摆在桌上,打开来是一碗姜汤,犹腾腾地冒着热气,顾趣知温和地笑笑,“某不善此,棠姑娘莫要嫌弃。”
谢惜芳微微有些惊愕,就见顾趣知拱拱手,便退了出去,并不多留。
待她反应过来,已是只余她一人。她捧过那碗姜汤,温热的触感从碗壁传到手上,谢惜芳抿了一勺汤,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顾趣知当真是不会煮汤,莫怪他走得那么急。
待想起方才顾趣知前来时候,衣衫犹是半干半湿,便又噤了声。
顾趣知歇在戏园的大书房,从前棠园主人藏书极多,有许多前人的孤本甚至手稿,顾趣知惊讶之余十分喜爱,便在大书房结了小塌,自此宿在了大书房。
谢惜芳叩开门的时候,顾趣知案上正放着一卷手札,一旁搁着笔墨宣纸,端正的字迹密密布满纸张,看起来应是些手抄本。
顾趣知有些窘迫地看着谢惜芳,“这书房主人的藏书颇多,某十分喜爱,便做了些手抄誊写,棠姑娘若是不喜,某便烧了这些誊本。”
谢惜芳微微一笑,“顾先生言重了,若是喜欢这些书,顾先生自便就是了,谢棠怎会有阻。”
顾趣知方松了口气,“棠姑娘何事前来?”
谢惜芳但笑不语,将手中的物件向前送了一些,顾趣知接过摆在桌上,见亦是一红木食盒,不由轻咳了一声,只见纤细的手指揭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果然是一碗姜汤。
“棠姑娘。。。。。。”
谢惜芳揭过第二层,只见里面还有一些清淡的膳食,顾趣知原本的话语一时戛然而止。
“是棠疏忽了,君子远庖厨,日后顾先生的膳食便由棠来准备吧。”
“不必如此烦扰,某何德何能。”顾趣知连声推却,他只是一名寻常花匠,岂敢劳烦主人家至此。
“顾先生,”谢惜芳忽然正色道,“今日,谢过顾先生了。”
说罢深深一礼,十分恭敬。
顾趣知一时微怔,还礼道,“棠姑娘不必言谢,某举手之劳。”
谢惜芳轻声道,“如此便不打扰顾先生了。”
“棠姑娘!”顾趣知突然喊住了谢惜芳的脚步,皱了皱眉,犹豫道,“某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先生请讲。”
“我心知棠姑娘是雅人,然则烟花之地,实非君子之德,虽顾某以为,身既正则影不邪,世人偏见之语不必介怀,棠姑娘与绿浮姑娘一叙本是无妨,只是眼见棠姑娘今日光景,还望棠姑娘那烟花之地实不可再去。”
眼见棠姑娘形容这番萧索,顾某不愿再遇此情此景。
剩下这半句话顾趣知并没有说,只言辞动容,神情恳切地瞧着谢惜芳。
谢惜芳微微撇过眼,喜怒难辨,她自然知道顾趣知所言皆是出自好意,只是这世上之人,待之女子实在严苛,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不忿之意,像之沈沉梦绿浮之流的女子,竟皆毁在了这世道之中,她谢惜芳呢,亦是被困到了这一方棠园之中。
谢惜芳抬眼瞧着顾趣知,缓缓道,“绿浮并非风尘女子,棠亦是寻常女子罢了,顾先生所言,折煞棠了。”
顾趣知见她似有误解,一时语塞,眼见谢惜芳越走越远,只得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