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骗尽多情是戏文(三)【修】(1 / 1)
江湖传言琳琅山庄的庄主之位只能由贤能之士担任,而这贤能之士须破七重门杀在任庄主才可取而代之,我未想到这种丧心病狂的规矩竟然是真的。辛垣绯看着拂晓震惊了一会,然后发疯似的跳上马向苍衍山方向奔去,双眸木然,只盯着前方,黑得像是雨夜里被阴霾遮住的天空,看不到一点光的希望。
一路畅通无阻,辛垣绯使劲扯住缰绳让马停在琳琅山庄的大门前,接连几日的奔波让她几乎是从马跌下来的,手撑着门前覆了苔痕的石阶,不敢相信地抬眸看着门匾,白色纱缦包裹住古红的匾额,一个苍白到让人绝望的“奠”字说明了一切。
她慢慢站起身推开门走了进去,没有泪水,没有表情,她一步一步走过那片挂满白缦的紫云木林,沿路听见林间有鸟婉啭,似在期待不久后的满树花开繁茂。辛垣绯的脚步没有一丝迷乱,她镇定得像个偃人,若不是那双颤抖的唇出卖了她的话。
有安息香的味道传来,大堂之上只有一张灵床,床上的人被苍白的布盖住了身体,他的四周围了一圈正在泣泪的残烛。辛垣绯踏进大堂,依旧是镇定的模样,她径直走到灵床旁,漠然的眼神盯着灵床看了许久,倏然一手扯开白布,动作太大以至于打翻了许多蜡烛。白布之下是容和的脸,温柔与平常无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却没有一丝血色,比那年冬日他们见的雪还要苍白,他已被换上丧服,发髻被一丝不苟地梳着。
辛垣绯后退几步,踩到滚落在地的蜡烛,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哽咽道:“容和……你给我起来!”
她冲上前冲他大声吼道:“你凭什么躺在这儿?你不是说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我身边吗……现在躺着又是什么意思?”
“你起来告诉他们,你不是我杀的,我根本没有杀你!”她突然扯着容和的肩膀想让他坐起来,不顾那些又被打翻的蜡烛,容和的身子早已僵硬,辛垣绯好不容易抓着他的身子让他坐起却在放手的瞬间重重摔下,如此循环了几番,容和僵硬的身子从辛垣绯手中滑落直直地从灵床上滚下。
辛垣绯慌乱地将容和抱在怀中,脸颊贴着他的额头,伸出双手搓着他的脸颊双手,试图让它们重新拥有温度,泪水至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她喃喃自语:“搓热就不冷了……我把它们搓热你就醒过来好不好?”
不知是谁说过,痛到了极致是没有泪水的,辛垣绯没有哭,因为她始终未相信容和已死。
拂晓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辛垣绯捧着容和的双手为他哈气,她含泪走过去跪在辛垣绯面前,翕动双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将手向容和伸出试图从辛垣绯手中接过他,却被辛垣绯一把护住:“你干什么?”
“庄主,容庄主已死,请……节哀。”
“你胡说!”辛垣绯打断她的话:“他不会丢下我的。”
“辛垣绯,你真的骗得了自己的心吗?”拂晓站了起来冲她吼道,“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他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他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她的眼中氤氲的泪蓦然落下,滚落在容和的脸颊。是的,她是在自欺欺人,从她第一脚踏进琳琅山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死了,只是她不肯相信,并一直说服自己这是假的。
辛垣绯就这样抱着容和的尸体无声落泪,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滑下到容和的额首、眉眼、脸颊。整个灵堂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我第一次进琳琅山庄时所感觉到的。
可是容和的死绝不是因为辛垣绯那一剑,他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杀了他。
此时的辛垣绯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神色涣散,拂晓从她手中抱走容和的尸体她也没有别的动作,拂晓将容和的尸体重新放在灵床上,再默默将蜡烛拾起燃上。
傍晚的时候才刚歇了不多时的春雨又开始下了,辛垣绯抱膝坐在地上,脑袋靠着灵床盯着檐下滴落的雨发呆,像是当初在密室中那个孤独无助的样子,可是现在再没人能来带她走了。拂晓端了饭食过来,将碗筷递到她手边,辛垣绯遽然从腰间掏出匕首抵住拂晓的脖子,眼中现出狠厉之色:“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你杀的。”拂晓看着她,眸中没有一丝惧意。
辛垣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那一剑能把他伤得如何我比你更清楚。”
拂晓看着她,淡然开口:“如今再探究这些又有何用,辛垣姑娘,你要的做是坐好这庄主之位。”
“庄主之位?”她嗤之以鼻,“我不稀罕。”
拂晓讶然:“这是他最后希望你做的你也不稀罕?”
辛垣绯将匕首更靠近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说:“除非他回来,否则这一切我都不稀罕,包括我的命。”语毕决然转身离开,拂晓手中的碗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看着灵床上冰冷躺着的容和,半晌俄然开口:“你还是算错了一步。”随后郁然闭目,有泪从眼中滑下。
辛垣绯这一走便是大半夜,子夜时分她披着一身细雨走进灵堂,背上背着一个包袱,面无表情地对着守灵的拂晓冰冷开口:“你出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拂晓起身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低头走了出去。
辛垣绯看着拂晓走了出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到灵床边打开包袱,那里面竟是一套喜服。
她是……想要冥婚……
辛垣绯将喜服从包袱中拿出,慢慢地扶起容和将喜服套在他身上,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角。看着穿了一身喜服躺着的容和,她突然笑了:“我以前偷偷想过你穿喜服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终于能看到了。”
她将自己的外衫褪下,里面竟也是穿了一件喜服,她坐在容和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手抚上他的脸颊:“那时你说让我做你十三夫人,后来晓得你并未娶亲后,我很开心。”
她顿了顿,咽了泪又继续道:“那天你为什么要破了我的棋?你若不破我就不会遇见你,就不会想要嫁给你了。”
“可是现在,都没有关系了。”她吻了吻他的眉眼,“我能嫁给你,我很开心。”
如果他们能像平常夫妻那样,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才子佳人,烛火暝暝,红影绰约,温颜如玉。可是现在这画面,残忍的美好,让人想要落泪。
辛垣绯端起祭奠用的酒壶倒了两杯酒,握着酒杯对容和说:“容哥哥,喝了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仰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端起另一只酒杯:“夫君不能喝酒,阿绯就代夫君喝了。”然后又是饮尽。
酒杯忽地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在子夜格外清晰,屋外雨声依旧,缠绵徘徊。半掩的门忽然被一阵风吹开,辛垣绯将容和放下:“我听说雨声能掩住魂魄归来的脚步声,夫君,是你回来了吗?”她抬头望向四周,却只有白缦在风中肆意飞卷,再没有什么。
“夫君。”她蹲下来伏在容和身边,“阿绯很……很爱你,你有没有……爱过阿绯……”她的喉咙被哽住,很艰难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辛垣绯低头吻住容和的唇,泪水从她的眼眸印染上他的眼眸。
半晌,她直起身擦掉泪水,拾起包袱离开了灵堂。画面一路前进,辛垣绯不知为何去往燕国的方向,她用剑逼着老船夫将船速行到最快,登陆后再一路马不停蹄地去了陈州。
我一开始看到辛垣绯就觉得有些面熟,现在见到她一身喜服未换就去了燕国的样子我才终于记起她,那是在师傅、师兄和我三人刚入陈州后不久的某天,她在一个阴霾密布的午后出现在我们住的客栈门前,指名要见我师傅,师傅出来见了她后遽然变得愤怒异常让师兄撵走,而她却出手将我师兄揍得鼻青脸肿,随后跪在我们客栈门前,说若师傅不肯帮她她就长跪不起。
那时她跪了大约有三天吧,第四天我师父还是松口请她到客栈内,并随便找了借口支走了我和师兄,等我们回来时那女子已不在,独师傅一人坐在窗边蹙眉长叹,再后来他拿出一幅画让师兄送到某个地方,我还记得那时师兄走了约莫有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些什么稀奇玩意儿。那时一个身着喜服来历不明的女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已足矣引起我的兴趣,所以对此还是有些记忆的。
如今画面果如我记忆中那样,她跪在客栈前三天滴水未进,第四天我师傅将她引至店内,她却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求先生成全阿绯!”
师傅闭目良久才黯然开口:“我答应你就是。”
辛垣绯从包袱中拿出一幅画卷,那画上系着一块血色的玉,乍一看像是之前容和给未央看的那块。她将画递给师傅:“多谢先生成全。”
师傅将画放在红木桌上铺展开来,那上面没有一点墨迹——是辛垣老爷交给辛垣绯的那幅。
他从袖中掏出匕首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让血全部流入一旁的砚台中,随后执笔蘸墨,让墨迹一点一点在纸上晕染开来,成了一个个古怪难辨的符状文字。
师傅口中喃喃地念着些什么,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画上陡然生出一阵青烟,依稀出现一位女子的轮廓,辛垣绯对着她说:“我辛垣绯,要求以辛垣家第三代传人之名入祭,换我夫君重生。”
青烟中的女子看了她半晌,展颜笑道:“欢迎你来,代替我的位置。”语毕那阵青烟便越来越浓郁,包裹住辛垣绯的身子,再一阵清风吹过,云开烟散,辛垣绯却已不见。红木桌面上的画成了我们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样子,有两人博弈的画面出现,师傅手中的笔忽然掉落在地,滚了几圈留下一条长长的墨迹。
画面到此便戛然而止,不再前进,之前散开的墨色又全部都聚集到一起,恍然的功夫便已经如初,我正觉诧异,身旁的未央却不知为何猝然吐了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