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百鬼夜行·医道（1 / 1）
安锦跟在秦桑身边十年。很短也很长。
短不过十数载春华秋实，长不过一份从未有过的如此长久的陪伴。
秦桑依旧闲不下来，她喜欢到四方山下去转转，山下的几个镇上的镇民都认识她，他们叫她秦大夫，秦桑很喜欢这个称呼。
而他则是秦大夫的小徒弟，毕竟那时候他还是个豆芽菜，比现在的白术也高不到哪去。东离国这么大的男孩子，一般都将头发束起一半，扎在头顶，他却执意要散着头发，偶尔用束带简单的绑一下。
当被师兄调侃为什么要学师父的时候，他梗着脖子回道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毕竟他自认为自己还是很讨厌秦桑的。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是因为自己不喜欢看她做出那副悲怜众生的样子，后来才明白，只是自己的私心作祟，可惜他一直没懂，后来也庆幸自己过了那么多年才懂。
*
十年的时间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弹指一挥，秦桑的容颜未老，安锦也依旧只到她的肩膀，曾经的师兄师姐们都陆续离开，偌大的一片灵谷里就只剩下安锦和秦桑两个人。
那一次安锦陪着秦桑去四方城旁一个偏远的小镇子里接济穷人，顺便问诊，夜里风急露重，贫穷的镇民们虽然心中万般抱歉，也只能为秦桑收拾出一间破烂的杂货屋。
房间窗户破旧，寒风从巨大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秦桑穿着一件单衣坐在小木桌上就着一盏破旧的油灯翻看医书，有一个镇民得了难治的风湿，秦桑不肯睡觉，想配一个药包出来让他随身携带。
安锦被安排在糊满稻草的硬板床上睡觉，实在太硌得慌，他只能变回原形把自己盘成一个团窝在枕头上。屋里只剩下秦桑一盏昏黄的小油灯，可猫的夜视能力极好，他能看清秦桑脸上的每一丝倦怠和疲惫。
前些日子秦桑已经受了风寒，哪怕知道秦桑不会同意早些休息，安锦还是开口提醒她，时候不早了。
果不其然秦桑摇摇头，背对着他继续开始研究起那些药理来，但没过一会就忽然掩住口鼻剧烈的咳嗽起来。
披在她背上的外衫脱落下来，显得她的身形更加瘦削，在烛光下瑟瑟晃动。
那一刻安锦不知从哪来的脾气，他化成人形一步跃下床榻，冲到小桌前一把拽起秦桑，“你去休息！”
秦桑从未见安锦忽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瞬间怔愣住了，安锦将那些堆放在一起的医术一掌扫开，“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是带病在身！外面的那些人同你非亲非故，你没有必要为了他们拖垮自己的身子！”
“我是个大夫。”秦桑微微皱眉，“跟在我身边学医这么多年，你学会的只是治病，不是救人。”
“我从未想过要做大夫，也不懂你坐在这里牺牲自己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学医，是为了让我身边的人都健健康康的，更没有什么博爱的胸襟，去救济天下所有人！”被戳中痛脚，安锦激动起来。
“你去休息。”秦桑挣脱开安锦握着自己胳膊的手，俯身去将那些医书捡起来，不欲与他争吵。
安锦夺过她的书，撕成了碎片，撕着撕着自己反而红了眼眶，却梗着脖子怒视她。
“你若再如此无理取闹，为师只当从未收过你这个徒弟。”一向淡定的秦桑眉目间也染上愠色。
我只是想让你休养身子，早些休息而已。
安锦不懂自己的关心为什么会让她说出这样的话，他咬了咬牙，“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师父！”
秦桑愣了愣，然后一个巴掌落在了安锦的脸上，那一巴掌打的他眼泪落下来，然后安锦跑了出去，在雨里哇哇大哭。
秦桑站在原地看安锦跑远，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追出去。
*
那天安锦赌气跑走，就再也没有回去找过秦桑，他是一个倔起来很倔的人，哪怕后来自己想通了秦桑就是这样的人，也不会主动回去向她认错。
毕竟，错的又不全是自己。
没有想到，再见秦桑，竟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安锦虽然是妖身，但他不挑事不乱闯，在山里一个人静的清闲，到底也没招来什么杀身之祸，只是修为没什么长进，天劫在即，他自己也觉察出危险，只是束手无措。
所以那天安锦再见到秦桑的时候，还是很惊诧的。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了自己的住处，还找到了这里来，秦桑一声不吭的打量他两眼，兀自进屋来坐着。
他走的时候，是个半大的孩子，秦桑也是这幅容颜，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是。
那种感觉，就好像两人昨日才刚刚分别一样，让安锦心里别扭。
两人沉默了一会，秦桑对他道，“你走了这些年，如今天劫也该到了，你是为师的徒儿，为师没有教好你，就有义务帮你渡过天劫。”
“走的那晚你已经说过了，你不是我师父，我也不是你徒弟。”安锦梗着脖子说出这一句，断了秦桑的后话。
那天秦桑只呆了一小会就走了，等再回来，是一个月之后。
九月初的一个夜里，天还有些凉，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道天雷就这样突如其来的降临到了四方山。
没人知道天劫为什么会提前来临，况且当时的安锦也没心思想这些，他只能没命的在树林里穿梭逃跑。
像那些有所成的修道之人一样将所有天雷引到自己身上来抵挡渡劫，他根本做不到。
正当安锦感觉自己就要耗尽全身力气的时候，忽然有一道明光将自己包围起来，替他承受了一道天雷。
而后那道光华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宽广，然后安锦就看到一袭白衣的秦桑站在云端。
风雨太大，她脸上的表情他看不清，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定然又是一贯的悲怜众生的他最讨厌的样子，然后一道惊雷从雨中撕裂而下，秦桑的身形顿时模糊在他的世界里。
化成一朵云，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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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安锦发现自己五脏六腑还完好，且身形颀长，已经生得了大人模样，然后便有仙君乘鹤东来，邀他飞升天道，从此不入六道轮回。
恍惚一趟九重天境，安锦自谋了一份山神的职位，便匆匆下凡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秦桑的徒弟，却没有一个人提起秦桑，安锦也想问一问秦桑的去处，可是张了张口，又怕会忍不住掉眼泪。
她竟然为了自己舍弃性命，在四方山的百年之中，安锦细细的回想，才渐渐明白，当初的自己不过对她怀着一份稚气的恋慕，所以希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不愿意看她对这世上每个人都比对自己用心。
而秦桑这个人，她只是太心软，所以看不得人受苦，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就一定要帮，力不能及的，也要拼上一拼。
曾经的自己不懂，但过了这些年山神，看着那些朴实纯朴的镇民献上自家辛勤耕耘的粮食，希望他可以保佑一家人幸福安康时那种真诚希冀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忽然也有些明白了秦桑的那种感受。
原来兜兜转转一大圈，自己还是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不如下山去开一间药铺吧，忽然有一天，安锦这样对自己说。
下山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安锦在一个小盒子里翻出一个小香囊，里面有秦桑送她的一包养身子的药。
还记得那天，秦桑一面填塞这个药囊，一面问他，“何为医道？”
安锦没说话，然后她就将这个药囊放进了他手里。
如今摸摸这个药囊，还是鼓鼓的，可见秦桑塞了不少好药材进去，安锦伸手次啦一声，将这个药囊撕开，干枯的药草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里面有一张纸，已经被塞的不像样子，安锦打开，只见上面洋洋洒洒的，手书着秦桑最爱写的一篇文章，曾经安锦还是只小猫妖的时候不识字，知道今日才真正看懂这张不知见过多少次的纸。
只见上面写着，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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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雨淅沥，雨打芭蕉，一如那晚秦桑低垂着头声音清冷的问他，“安锦，你明不明白，何为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