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着迷(一)(1 / 1)
那天晚上,宾客们许久才散尽,欧宁躺在床上的时候,已是凌晨。
他的身体明明很累,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身拉开窗帘,圆月当空。
这幢白日里喧闹的房子,此刻已经陷入漆黑与静默,他屏息凝听,仿佛能听到从每个打开的窗户里传出的均匀的呼吸声。
睡不着,便平白多出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更确切地说,是用来想她的时间。
爱情中很多名词本来很抽象,恋爱者需要通过具体的事例来学习这些词语,比如一见钟情。
这是欧宁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
他发现,一见钟情并不只是一开始的那种心脏猛然被击中的感觉,它其实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当热情之火被点燃之后,便吞没了所有的理性,烧得心都痛了,而对方还毫不知情!
他在脑子里梳理了有关她的所有线索,发现其实自己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怜,甚至可以说,对于她,自己毫无所知!
只有她的蓝旗袍,像是孩子故意画在布面沙发上的涂鸦,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令那颜色褪掉一些。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很想打开音响,往耳朵里灌点暴躁的音乐,又怕把爸妈给招来。
只好打开台灯。
罩在画板上的格子布已经蒙了灰,他太久没画了。
烦躁或想哭的时候,就会画点什么,这是欧宁从小养成的习惯。
欧宁很少会画人物。他画过的女孩或女人,更是屈指可数。记得,给母亲画过一张,还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念高中的时候,给第一个女朋友画过,大学时代的那个女朋友,也有一张。
那三张画现在都在画中人那里,是为了被画的人而作,而现在,他要画这个女人,却是为了自己。
她的形象像拍照一样印刻在他脑子里,每一个细节的描绘都如此逼真,如此得心应手,就好像他给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做了索引。
深邃的眼睛,笑得时候眼角上提,翘起的鼻子,鼻头有点肉肉的,嘴唇的宽度和厚薄都恰到好处,透露着健康的肉感。
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等到他的作品终于接近完成的时候,天都亮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到窗台前面。
晨间的风吹起了画纸的一角,那画上的女人,她蓝色的裙角,宛若被风吹起,纸上笔尖,自有,万种风情。
欧宁终于觉得困了,他把画板重新盖上,一头栽在床上。
他希望那画上的女人能入到他的梦里来。
结果她真的如约而来。
不过并不是三十二岁,穿着蓝旗袍的她,而是十年前,在花园里遇到的她。
那天下午的阳光暖意十足,他却不知是因何事,站在那棵樱花树下,眼泪流个不停。
一边伤心想哭,一边又害怕被父亲撞见被骂无用,十二岁的他,只能拼命压抑自己的声音,眼泪却像在杯子口漫开来的啤酒,从脸颊上哗哗往下淌。
“是小宁吗?”
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他感到肩膀上一只手的重量,于是拼命要止住眼泪,却没来得及,被低下头的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比他高一个头,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的大姐姐,婴儿肥还没完全消除,及肩长发黑得发亮。
“你是欧宁吧?”她的笑容中带着忧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没有。”欧宁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以为她会和别的人一样,不相信人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可她的眼睛明明就在说着,她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欧宁觉得很意外,也很迷惑。
“没关系,小宁,”她看着他,慢悠悠地说:“姐姐小时候也和你一样爱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有的人比较爱笑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眼泪比较多啊。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可奈何,煞是可爱。
被她这么一说,欧宁的心情果然好了很多。
“你知道吗?爱哭还有一个好处!”她挑了下眉毛,像在卖什么了不得的关子。
“什么?”
“爱哭的人啊,眼泪流得多了,就好像眼睛被洗过很多次一样,所以,眼睛会比别人更亮。你看,你的眼睛就很亮!”她笑着指了指他的眼睛。
欧宁看着她的眼睛,恍惚之间,他好像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像星星一样闪着光的东西。
欧宁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强烈的、刺眼的。
他睁开眼睛,是从窗□□进来的阳光,过分明亮,仿佛在宣示着春天即将结束,夏天快要到来。
可现在不才三月中吗?他从床上坐起,只觉得浑身燥热得不行。
在浴室冲了个澡,一出来,手机正响着。
他以为会是余露,竟心生不悦,拿起来一看,却是东子。
“你干嘛呢?不会还在睡觉吧?躺温柔乡里不想出来吧!”
“瞎扯什么啊。我昨晚都没睡,早上才补了个觉”欧宁看了一眼已经盖上的画板。
“什么?”电话那头,东子一阵夸张的贼笑,“不会吧你!”
“你想哪儿去了!”欧宁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我失眠了!”
“失眠?”东子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那你是订婚太兴奋?还是一个人睡不着啊?”
“都不是!”欧宁闷闷地甩出一句:“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他觉得家里实在不能待了,他急切地,想要跑出去。
东子电话里报出的地方,竟是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欧宁赶过去的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长发挡住了脸,又似乎是有意要躲避,欧宁连她的脸都没看清楚。
“又换了?”欧宁记得几个星期前东子带过来吃饭的,明明是一个短头发的。
这倒符合东子换女友的节奏。
“这个不算。”东子潇洒地摆了摆手,打开冰箱的门,拿出一听可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什么意思?”
“419,懂吗?”
欧宁无辜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懂。
“for one night。懂了吧!一般这种的,都排不进我的女友编号!”东子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易拉罐的边缘。
“你也太乱了!”欧宁不安地在沙发上挪了个位置,他顿时觉得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异样的气味,“你说你,正儿八经地交个女朋友不好吗?”
“行啦,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交每个女朋友都很正经。419也很正经。女朋友就是女朋友,419就是419,我都分得清清楚楚,你看我有多正经!”东子说起来振振有词。
有一点他倒是没说错,他虽然很花,但是从不遮遮掩掩,这一点行事,倒像个“正人君子”。
“我又不像你?这么早就定了终身!我可是自由人,不需要对谁负责!”
这句话如同往欧宁身上补了一刀,说得他哑口无言。
“怎么样?你的小娇妻呢?怎么没跟着你?你们俩啊,现在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吧?”
欧宁看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可他终归还是忍住了。
他换了一个方式,对东子提了个问题。
“我说,你那么多女朋友里面,有没有年纪比你大的?”
东子虽然和他一样大,爱情经验却比他丰富得多。
“有啊!”东子眯缝着眼睛,喝了口可乐:“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啊,你看我都订了终身了,还没跟比我大的谈过呢,岂不是很遗憾?”欧宁这话半真半假、话中有话,东子并没有在意。
这个话题倒真的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东子努了努嘴巴。
“你说呢?当然是真话!”
“好吧,那我说了,你可别后悔!”他一拍大腿。
“按我说啊,你这婚订得早了点儿。你还年轻啊,大好的人生啊!有多少快乐你都还没尝过,就要被婚姻给捆住了,我都替你不值!”
他竟说得义愤填膺。
“好啦,别说我了,说你自己吧。比你大的女朋友,到底比你大几岁?你怎么跟她认识的?”欧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厥词。
“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东子再一次不怀好意地笑了。
“什么?”欧宁开始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他们共同认识的女性。
“就是董楠啊!”
“哪个董楠?”欧宁的脑子一片空白。
“董楠,耀华教英语那个董楠!你不记得了?皮肤白白的,身材很好的那个。”东子说起她来,得意中竟然还带着点儿罕见的羞涩。
幸亏欧宁这会儿没有吃东西,否则真的会震惊得把舌头给咬了。
耀华中学教英语的董老师,那个被本校男生一致推选为女神的董老师,居然和这小子交往过!
“你别瞎掰了,董楠比你大多少啊!”欧宁怎么都无法相信,这小子竟然将魔爪伸向了英语老师!
“七岁啊!董楠是**年*月*日生,我是**年*月*日生,我们念高一的时候她来耀华的,那一年,我15岁,她22岁!我和她交往的时候是大一那会儿,我19岁,她26岁……”
看着欧宁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东子开始如数家珍:“董楠,湖南岳阳人氏,身高一米六八,穿39码的鞋,喜欢吃黑巧克力和柳橙汁,喝咖啡不放奶和糖,喜欢猫,爱看恐怖电影,尤其是——”东子狡猾地眨了一只眼睛:“睡觉之前。”
“好啦,你别说了!”欧宁果断打断了他,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看来这事儿是真的了!
王东这小子,居然背着全校男同学,钓上了美女英语老师,真是天大的奇闻!
“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欧宁想了想该用什么词儿,
“有点儿不对味儿吗?”
没错,欧宁想说的就是这个。
“怎么不对味儿了?”东子耸了耸,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是说,和老师谈恋爱,她还大你七岁!”欧宁想了想说。
“我喜欢她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些。”东子平静地说。
“什么?”他的回答过于简单,欧宁还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喜欢董楠的时候,就当她是一个女人而已,漂亮,性感,对我有吸引力”东子一边说,好像还在一边憧憬着董楠的样子,
“哪里还管她是什么董老师啊!大七岁啊!喜欢就是喜欢,老子可管不了那么多!”
他嘭的一声,把易拉罐扔进了垃圾桶里,转身便去了洗手间。
只留下他的那番豪言,仿佛还回荡在空气中。
欧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垃圾桶里的红色易拉罐,竟发了半天的呆。
直到电话响起。
是余露,约他吃午饭。
欧宁刚想拒绝,她却在电话那头说:
“我们就去兰餐厅吧。”
“什么?”欧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兰餐厅啊,就是冯芷兰的餐厅啊,昨天——”
她话还没说完,欧宁连声说好,握着电话的手很快便开始出汗。
她只报了一遍地址,他就背得下来了。
等东子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空无一人。
餐厅开在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穿过开满鲜花的林荫道,便到了餐厅的大门。
欧宁抬头看见门楣上的“兰”字,心头一热。
整间餐厅以蓝色为主色调。墙壁、桌子、吊灯,选择了不同深浅的蓝色。
欧宁想起昨天她穿的旗袍,也是蓝色的。
看来,他又成功地捕捉到了她的一个喜好
餐厅的设计很特别,一走进去,便是一条走廊。走廊不长,但布置得很用心。靠窗放着一排木凳,墙上挂着一列以兰花为主题的水粉画。水粉其实难画,欧宁看了看,明暗交织、浓淡适宜,有的画只是寥寥数笔,却颇见功力。
画上并无落款,欧宁暗自琢磨,这画不会出自她之手吧!
关于芷兰,自己又有多少不知道的事情?既是遗憾,又令他蠢蠢欲动。
他又盯着那些画看了半天,直到余露跑过来叫他。
“包厢订完了,”她满脸的不高兴。
“就大厅吧”欧宁看了看,大厅里明明还有几张空着的桌子。
“我——”余露又习惯性地撅起了嘴巴,“不好吧!”
“怎么不好?”
“我怕有记者偷拍嘛!”她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体。
欧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差点想问她何出此言,却突然想起来,余露正在电视台做实习记者,晚上六点半的新闻里经常能看到她,听东子说,余露自出镜之后就很受欢迎,在网上被誉为“甜心记者”。
“拍到又怎么样?我们不是都订婚了吗?”欧宁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走向靠窗的那张桌子。
余露自是不情愿,却也奈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