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如人饮水(1 / 1)
昨夜终于下了入秋以来第一场雨,今日又放晴,起了微风,风声穿过围栏,花木,廊道,落在古树下,不见丝毫凛冽,反而带了柔和,月下馆里的梧桐叶子稀疏了点,花眠歪在树下的美人榻上,花圃里的海棠花谢了一点,就着红泥小火炉中慢慢煮着的酒气打了个小盹,却没成想,这一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煮酒的火已经灭了,火炉设在树下的石桌旁,刚好离美人榻三尺远,她眼睛半眯着,耳边传来平淡的声音,“这酒味道还不错,只可惜煮的久了一点,味道失了本真,反而不美。”
说话的是许久未见的胥仲,面容如往昔清俊儒雅。
花眠躺在美人榻上,盯着端坐在石凳上的胥仲,有些怔然,“你为何会过来?”
胥仲仿佛预见到花眠会问这个问题,端着酒杯抿了一口,唇边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前日长恭的妻子到隗影屋子里去了一趟,我倒是听到了一些话。”
花眠从美人榻上坐起,遥遥看着天边的星光落了满地,忽然冷笑了两声,“那又关我什么事?你是有想要我替你做些什么,来诌些谎话来诳我?”
胥仲侧头看着花眠,她正斜斜靠在树干上,微微偏过头瞅着自己,眼底浮起看不清真心实意的笑意,慢慢说道,“你看长恭来了之后,我就想起从前我们在扶风涧的日子,先生虽然严厉了一点,但日子却真是自在,可是后来,我随你回来,却有那么多不得已,每次遇见什么难事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总觉得很难过,大约是我前世欠了你的,余安县主欠了我的,所以我还你,来世还她。”
胥仲闻言怔了一会,低低笑了出来,“我从来不信什么宿命的话,你说我欠你的,那我便欠着,日后还你便是。”
花眠没有接话,她走到胥仲身边,弯下身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酒杯放在唇边,眯起眼饮了一口,将话题又转了回去,“那小姑娘跟夫人说了什么?”
胥仲淡淡开口,”宇文幽的生母好像叫做孟倾。”
“砰。”花眠手中的酒杯一下没握稳掉在石桌上摔成几片碎片,她想了一下,才回过神,“原来是余安县主的姐姐,可惜了。”她听过临川公主生母早逝的消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孟芜的亲姐姐。
说完便蹲下身子拾起碎掉的酒杯,握着碎片的手一下怔住,胥仲看见今日的杯子上烧着二十四花令,碎掉的刚好雕着的是月下海棠,他站在花眠身后,语气有点不忍,“回头我让下人重新烧制一套给你,碎了的就算了吧。”
“也是,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她这样应着,收着碎片的收并没有停下,她蹲在地上,盯着碎片缓缓开口,”我一直在想依着你的性子,为何还要留着我的性命,后来看你为了救夫人的样子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点价值,咳咳,”她没忍住咳了好几下,静静收好地上的碎片,“你将我从深山带出,原本我很感激你,可现在时常想着自己若还在山里或者当初给冻死给狼咬死都比现在要好很多,”她的声音有些飘忽,眼眶蓦地发红,“我如今只求你一件事,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好好照顾好她。”她忽然低低笑了出来,像是嘲讽自己一样,“我知道你们并不稀罕,可我真是这样想的,胥仲,你好好照顾她。”
月光有些淡,散落在稀疏的海棠花瓣中,胥仲微微垂下眸看着花眠,右手却不自觉地紧紧拳握在一起,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你便是一直这样以为?”
花眠转过身,黑色的发扫了下来,看不清神情,声音却有点孱弱,“不是我怎么以为便是怎么,原本我在知晓自己身世的时候也骂过隗氏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头,亲缘浅薄,但结果果然如此…”
“养你长大的不是他们,你为何要自责到现在?”胥仲语气里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怒意。
“你不是我,你没有害死自己的父母。”隗影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指腹,她低低回道,“坊间总在传着是余安县主灭了隗氏满门,但我也听别人说过,余安县主是因为听闻自己的小女儿当年并非早夭而是被族内长老扔到深山被野兽咬死由是恨毒了隗氏一族,她虽没养我,却因为我死后还受着众人唾骂,何其无辜。”
胥仲站在花眠边上,他像是怔住一样,良久没有说话。
花眠终于将地下的碎片收拾干净,她仰起头,唇角浮起笑意,“隗影的病好了之后,你将我葬在余安县主墓旁可好?她生前我不曾尽过孝道,死后让她能看看我长大的模样也好。”
“你不会死,不要说什么傻话。”听见胥仲这句话,花眠别过头去,紧紧闭上眼,喉咙像是被卡住一般,想笑却发不出声,她想了好久,才又转过头盯着胥仲,连他眼角眉梢的神情都不愿意放过,“真的吗?”胥仲没有答她,她自己坐在美人榻上,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花圃海棠落在地上,漏了一地旧时光,“你骗我也好,救她也罢,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的心里当真从来没有我?这话连我自己都知道问的很傻,但不问清楚,我连死也不瞑目。”
江州多山,连着胥府不远处便是高山连绵,袅袅山雾之中隐约传来佛陀的吟诵。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看不清很多事,”花眠有些怔然,她缓缓闭上眼,风中传来好闻的安神香气息,清淡的声音传在空中,“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等你的答案了,你若是想清楚了便支会我一句。”
胥仲并不愿意跟花眠说清其中的牵扯跟丑陋,他知道,一直知道,花眠隗影,最多只能活一个,日光渐渐消散,花眠的精神日益不济,先是小憩,后面便真的是沉沉睡去,胥仲盯着花眠闭上眼的样子,将她抱在怀中,迈过门槛的时候,花眠忽然睁开眼,她看见胥仲,只是微微别过头,乌黑的发散在半空中,像极了天边晚落得云霞,她的手指握住胥仲的衣袖,灯花在屋内烧的噼里啪啦,胥仲原本以为花眠还会说些什么,却直到他将她放在床上,花眠也没有再开口。
走出屋子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但月色映着雾色倒很好,走到后院的时候,风吹的原本就已凋零的树叶朔朔往下落,园内贯着一条小河叫做千波湖,河面未结冰,却忽忽地冒着白气,白茫茫的一片浓雾之中,河边种着一排杨柳,柳树边上静静立着一个女子,白衣白裙,披着大红色的斗篷,她听见声响,回过头便看见胥仲,赤色的唇微微翘起,笑意却像今晚的风,未达眼底便先见到寒意,“夫君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要事?”
胥仲看着隗影,眼底划过复杂的神色,有风吹过他们中间,几乎吹散了胥仲的声音,“阿莞,你怪我?”
隗影脸上浮过虚弱的苍白,“咳咳,”她掩着帕子连着咳了好几声,抬眼看着胥仲,话却说得淡淡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怪你何用?”因是多年在药罐中泡着,她对气味格外敏感,月下馆的海棠香气在空中浓郁地几乎散不开,她缓缓闭上眼,靠在树干上,“早知道结局,再多的牵绊不过是作茧自缚,害人害己。”
话说的莫名其妙,可落在胥仲耳中,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胥仲走到隗影身旁,脸色有些发白,他自幼聪慧,从前老族长还在的时候极喜欢这个孙子,原因便在他懂得旁人心意却还知道分寸,处事不会多一步也不会少一步,程度刚刚好,可是现下他听懂了隗影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愿意戳破,只是叹了口气,“阿莞,你不够狠心。”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这样唤她,落在隗影的耳中,温柔而又无奈,隗影缓缓抬起头,“三哥哥以为怎样才是狠心,我并不懂,人活一世到头来学了个心冷手冷难道还好?”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了幽幽,低头笑了一声,“果然凤凰寨的女子都有不得已,”她盯着胥仲,两人离得十分近,几乎他就在她眼前,她伸出手,触上胥仲有些冷的眉眼,话里透着一丝颤抖,“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便也罢了,但我应是要杀了你为父母报仇,我应是要找胥家报隗氏满门的血海深仇,可我竟然嫁给你,还要为你打开宋安桥,你说等我死了,父亲母亲会原谅我吗?”
月影映的湖面起了波澜,四处一片寂寥,霜花落了肩头,胥仲眼里划过一丝怔然,却是一闪而过,他默默站在树下,“我不知道。”
隗影眉眼间浮现出哀伤,她微微仰起头,敛去了先前假意的笑,“便是骗我一句不会又怎么样呢?你真狠心。”
脚步声渐行渐远,隗影走远的声音伴着水声传了过来,“无论幽幽是不是你引来的,你跟你的那群人谁都不许动她,”她停下步伐,回过头冷冷瞧着胥仲。“我的妹妹不能都毁在你们手中。”
寒冬腊月,千波湖四处空旷寂寥,寒风一阵阵刮了过来,胥仲的目光落在已经看不见的隗影身影消失的尽头,眼底浮起一丝倦意,两个人,那么多种可能,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