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番外:澜亭之孕(1 / 1)
两天后,一则告示就贴满了大申各处,“寻天下能士为帝君及腹中皇嗣保命,得成者赏赐任提。”人们啧啧称奇,这不就是想要多少给多少的意思么,也不知帝君到底是什么毛病,让皇上这般不顾一切。没过多久,来应征的大夫就排了一条长龙,当然,也不可能让他们个个都折腾宋澜亭一遍,所以太医院提点领着弟子们先筛选了几回,最后剩下两个,引荐进宫了。
一个说要放血,宋澜亭点点头同意了,那大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棉布让他咬住,然后就用一把尖细的小刀在宋澜亭身上开了好几个窟窿,果然浓黑的淤血就汩汩流了出来,看得人很是惊心。然而放血疗法没过几天就失了效用,宋澜亭的血又黑又稠,即便一再将伤口掏深,也流不出多少,要靠人用嘴吸才能吸出来,宋澜亭本不爱其他人触碰他的,但为了活命,也只得忍了。几个放血的创口不停地被撕开被掏挖,始终不得愈合,终于化脓了。宋澜亭不怕剜肉,也不怕流血,但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上流出恶心的脓液,他神经错乱地要祥儿把那些流脓的腐肉全部切下来,祥儿不愿意,还被他骂了一顿。白凤呈大怒不已,让人在那大夫脸上烙下“庸医”两个大字赶出宫去了,这之后只能又费了许多功夫,先把宋澜亭的那些伤口料理好了再想其他办法。
后面那个一看,不敢再在宋澜亭身上动刀子,只配了一种药汁,说是要从后面灌进去,须在体内停留两个时辰才能排出来。白凤呈一听这法子,差点没被她气晕过去,宋澜亭是多么要脸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亵渎,当即就要斩了大夫,燕戎陪在她身边,顿时被她这发疯似的命令唬得发愣,他大着胆子小心劝阻,这才又让白凤呈一下冷静了下来,惊觉自己方才太过残暴,便又赶紧撤消了命令,那惊慌失措的大夫方捡回一条命来。白凤呈看着大夫,又看看燕戎,无奈地叹气,“我怕澜亭,竟是死也不愿被这样对待呢。”
然而白凤呈没想到,连她都低估了宋澜亭求生的欲望,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只不过不愿他人沾手,白凤呈便让祥儿打下手,亲自伺候他。整整三碗药灌进去,还要拿一个浸油的玉势塞住,宋澜亭本就硕大的肚子更加鼓胀,简直像是一戳就会炸了一样,他感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完全喘不过气来,张着嘴拼命呼吸,宛然一条涸辙之鲋,下面那羞人的地方又痒又疼,整个□□里就像爬满了蚂蚁,都在用那小钳子似的嘴在咬他一样,当真是万分阴邪的药。白凤呈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他,不停地帮他抚胸顺气,虽然无声无息,却见一滴滴泪水从他瞪大的眼角滑下,不知道该是难受到了何种地步。纵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没过多久,那一身轻薄的丝衣竟已全部被汗湿,祥儿眼眶都红了,打了热水来想帮他擦擦,宋澜亭却是连翻个身的力气也没有,直嚷嚷着让祥儿不要碰他。
两个时辰,有如两年一样难捱,好不容易把那支玉势抽了出来,里面的药液哗啦啦流了大半盆,宋澜亭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接着就昏了过去,白凤呈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终于微微颤了颤嘴唇,似是听见了,白凤呈也舍不得再叫醒他,她自己还有一大堆的奏折要批,这边又放心不下,便干脆把人抱起来,让祥儿给换了套干净衣服,抱到自己书房的凤床上去睡了。
这般折腾几次,腰腹的疼痛确实减轻了一些,但宋澜亭精气神反倒越来越不济了,白凤呈实在是于心不忍,再这么下去,不是救命,倒是催命了,于是这个大夫就也被打发了。
眼看着离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宋澜亭也越来越虚弱,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饭也吃不下去,只能喝粥,营养不足,于是两条腿就经常一起抽筋,疼得他眼泪汪汪,而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会踢腿会翻身,每每胎动过后,宋澜亭都是一身大汗,疲惫不堪。如今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宋澜亭都在昏睡,祥儿倒再不敢合眼了,每过一个时辰便伸手试试宋澜亭的呼吸,确保他还活着。
这日宋澜亭从昏迷中醒来,发现白凤呈守在自己床前,亲自拿着一块丝帕细心地给自己擦着身子,他喉咙里干涸,发不出声音,便抬手捋了捋白凤呈的头发,白凤呈这才发现他醒了,赶紧端了杯茶过来,扶起宋澜亭,喂了几口给他。宋澜亭靠在白凤呈身上,也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她,白凤呈只当他还没醒,晃了晃茶杯,问“还要么?”
宋澜亭摇摇头,白凤呈就放下了杯子,她想继续帮宋澜亭擦身,宋澜亭却握住她的手,喘了喘,开口说到,“凤呈,对不起。”
白凤呈疑惑地问“怎么了?怎么又说胡话了?”
“我终究还是不自量力,明明没那福分,偏要强求,到头来,害了自己,害了宝宝,更害了你。”宋澜亭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他惨白的脸上,分外晶莹。“以前我说我放下了,其实,我根本没放下,看着别人都能生,就我不能,我就怎么都不甘心,我就生气,我就……”
“不说了。”白凤呈捂住爱人的嘴,轻轻抚慰着他,“是我对不起你,明明知道你身体承受不住,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让你怀孕,是我太愚蠢了。”
“不是,你才不蠢,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让我高兴罢了。”宋澜亭瘦削的肩膀在白凤呈怀中发抖,流露出的是这十多年来白凤呈从未见过的柔弱。
“凤呈,答应我,要是我撑不到最后,一定……要保住孩子。”
白凤呈不敢想象那一天真的到来是什么样子,她也不愿做出这样的承诺,十二年前,她迎娶宋澜亭的那一天,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今日会面临这样的痛苦,那时的宋澜亭年轻,健康,翩翩佳公子,那时的她,并不爱他。不爱,便没有这许多牵扰,不爱,便没有这许多困苦,白凤呈心里明白,在这段婚姻中,宋澜亭给她的爱,远比她给宋澜亭的要多得多,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她的福,还是她的债?
“澜亭,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你怎么就舍得丢下我,丢下宝宝,自己一个人离开呢?我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
宋澜亭睁开了眼睛,那两只清透的眸子,是他此时惨淡的面容上唯一漂亮的地方了,他看着白凤呈,抬起手摩挲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嘴唇,眉眼,依依不舍。
“凤呈,我好累,有几次,我盼望着自己就这么睡过去,再不要醒来了,可是啊,宝宝还躺在我肚子里呢,我迷迷糊糊地琢磨着,要是我死了,宝宝肯定也就死了,所以我就拼了命地,拼了命地又睁开眼睛,又活过来,可是我真的太累了,凤呈,对不起呢。”
白凤呈默然无语,然而宋澜亭分明感到了冰凉的泪水,一滴滴砸在他的衣襟上,连绵不绝,值了,他想,他这辈子值了。
到了九个月以后,宋澜亭已然是在等死了,他躺在床榻上,时常呆呆地看着窗外,一看就看一天,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也没力气动,没力气说了。白凤呈过来的时候,他就很高兴,笑容满面的,虽然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听着白凤呈和他闲侃,但他也很满足。宋澜亭一日三餐白凤呈都负责了,开始还能一勺一勺地喂,后来就半勺半勺地喂,现在已经连粥都咽不下去了,御膳房便熬了高汤,把蔬菜榨出菜汁,白凤呈用嘴一点点给他哺下去,虽然很微薄,但也能续命。
燕戎把岁岁和琛儿都带到了行宫,宋澜亭若是醒着,燕戎便带着两个孩子进去和他玩玩,其实约摸两三年前,岁岁就已经懂得宋澜亭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了,那时候虽然别扭了好一段时间,但最终,孩子就是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依赖着宋澜亭。岁岁虽然不知道爹爹到底是什么病,但她的小脑瓜里也预感到,爹爹大概是快死了,也许小宝宝出生的那天,就是爹爹离开他们的时候,所以岁岁变得格外懂事起来,会给宋澜亭讲笑话,会给他捏腰捶腿,琛儿如果哭闹起来她还会赶紧哄,不让他吵到宋澜亭。小姑娘虽然一直都乐呵呵的样子,也从来不表露心里的恐惧,燕戎却几次看见她小心翼翼地贴在宋澜亭胸口上听他的心跳,几次看见她用小嘴呼出热气试图温暖宋澜亭冰冷的手。宋澜亭有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正好看见孩子伸出食指放在他鼻子下面,他呼吸缓慢微弱,岁岁就一脸惊恐的样子,他顿时心疼快要不能呼吸,当天晚上就要燕戎把孩子送回安京去,不让他们再见他这幅残破的面容了,燕戎只能强行把岁岁从他身边抱走,看着岁岁窝在燕戎怀里哭泣的小脸,宋澜亭预感,这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
这天午后,白凤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闭关多年的清虚真人,当年洞玄一事之后,白凤呈便下令拆毁了上清宫,遣散了所有道士,只因当时清虚真人还未出关,因此没有殃及她,如今她突然出现在白凤呈面前,声称有可以治愈宋澜亭的秘方。白凤呈略微一算,清虚真人闭关七年,现在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对宋澜亭的事热心起来。
白凤呈赐了座给她,恭恭敬敬地说:“不瞒真人,凡是能吃的药,澜亭都吃过了,能想的法子,也都想过了,不知真人所说的秘方,到底是什么,真人莫怪朕多疑,实在是澜亭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很简单。”清虚真人倒也十分坦诚,“帝君之所以喝过那么多药都没用,是因为药里少了一味最重要的药引。”
“什么药引?”
清虚真人微微躬身,作了一揖,“陛下心口的一捧热血。”
“啊?!这算什么药引!”白凤呈还没出声,站在旁边的宫女先喝出来了,“老道,你竟敢戏弄圣上!”
清虚真人也不恼,和煦地笑着说:“贫道不敢戏弄皇上,帝君这种情况,唯有靠腹中胎儿母亲的心口热血,方能续命。”
白凤呈也听得恍惚了,她的心口热血,那不就是说想救宋澜亭,她就得死嘛。白凤呈一下子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语带怒意,“真人,朕看你不是来救命,你是来要命的吧,朕拆了你的上清宫,赶走了你的弟子,你是找朕报仇来了?”
清虚真人宠辱不惊,淡淡回应,“贫道从未计较此事,此番献计,确为挽救帝君及皇嗣性命,皇上圣明,自能体察真情,如若不然,大罗神仙降世也救不了帝君。”
“你!”小宫女气不过,指着清虚真人又要斥责,白凤呈倒摆摆手让她退下了,暗自忖度了一番,清虚真人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化外之人,确实不该有那般恶毒的用意,就算她和自己有仇,也不至于到非要杀了自己的地步,洞玄一事,自己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若清虚真人还为此事心怀怨恨,那她这么多年的道行怕是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想罢,白凤呈屏退了殿内其他人,独自和清虚真人细谈,“朕相信真人,不过真人,为了取这一捧心口热血,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这天下才安稳没几年就又要改朝换代了,以天下之太平为代价,真人,这一味药也未免太过贵重了吧?”
“皇上,其实……取血不一定会死。”
白凤呈奇怪,“不一定会死?你不是要心口的热血吗?那必然是刺破心脏才能得到的,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不死呢?”
“皇上所言不错,正是刺破心脏取血,但凭此生苦练之绝技,贫道有几分把握能取血而不取命。”
“几分?”
“三分。”
白凤呈淡然一笑,“三分?那也就是说,你还有七分的可能一剑就要了朕的命咯?”
清虚真人没有更多辩解,轻轻颔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