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宁小君（1 / 1）
1
从医院出来后我对宁小君有了新的理解，因为爱，所以慌乱，因为太想得到幸福，所以害怕失去。他爷爷曾悬梁自尽，他唯一的亲人——父亲，曾经在他眼睁睁的守护下寻了短见，他怎么忍心再次看我生出变故。
我们曾经那么努力地去寻找幸福，可生活对我们又是多么残酷，就在我们相互守望憧憬的时候，就在我们以为那样就是一辈子的时候，突然间就失去了一切，所以当幸福再次来临时，我们就变得害怕，变得脆弱，变得怯懦和渺小。即使是他那么冷静理性的人，在那一刻，他也彻底地失去了理智。
我突然很想得到他的消息。
我急切切地上网，上QQ上邮箱，可是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个久未登录的邮箱，迅速地登录进去，在一堆未读邮件中终于发现一封来自于他的邮件，我迫不急待地打开，他告诉我他准备辞职去沿海城市发展，说很想在临别时再见一面，并且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心慌慌的不知如何安放，我不敢打电话给他，因为不知说什么。
这样过了几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忽忽不知所为的心，莫振林正好来看我，我对他说我要出去一趟，让他在家帮我照顾女儿，我把奶水挤出来放进冰箱，女儿要喝就热一热一勺勺地喂她。他应了，他做事我一向放心，于是我进了城。
我去了那个久违的小区，那套“爱”的小巢依然在，他在邮件里提到过这套房，他说他已经提前还清房贷，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他希望这套房子多少能对我有所补偿。如果我要卖房的话，提前几个月通知他，他一准回来签字。他说他手机号码会变，但邮箱不会变，他会不定期打开看看，希望我有好消息坏消息都能与他分享，至少在邮件里。
想到他说的这些我就想落泪，因为他曾经说过要一辈子跟我分享，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可是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那么相爱的两个人。
房间里布满了厚厚的灰尘，那些家俱完全被灰尘蒙住失了本色，它们刚添置进来不久就被锁在这里不见天日。
我满腹心事地坐在书桌前，忽然很想翻翻以前的东西，随手拿起摆在书桌最前面的笔记本，所有的书都整齐地摆放在书柜里，唯独它斜躺于书前，虽然有玻璃挡着，它的封面上依然积了尘埃。我一拿起它，五个指印就鲜明地印在那里，那么厚的一层灰。
我以为这是大学毕业的一本留言册，随意翻开其中一页，那样龙飞凤舞的笔迹我如何不识，不知他什么时候在我留言册上写了字。他爱在我书上涂涂画画也是常有的事，我于是往前翻了翻，却并不是留言册，只是寻常不过的一本笔记，不知买于何年何月，只潦草地记着几首学过的诗。
我又翻到他写的那一页，我突然在里面看到我的名字，他亲切地称我为“兰”，于是从头看起，他写道：
拿起手中的笔，才发现好久没有用笔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许多东西要说要写，可笔已生涩；许多蕴藏许久的话想说，可心已冰冷。当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我送你回学校你说再也不想见到我时，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已经失去了你。
可今天，当你穿上雪白的婚纱与他并立一起如一对金童玉女时我的心剧烈地疼痛了，我看到你对他微笔，对来往的宾客微笑，你的笑容那样迷人，而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我。
你也许并不知道，我送给你的“同心印”一直被我摆在新买的衣柜里。“永结同心”，多么美妙的字眼！我曾经幻想，等到有一天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会再一次把它拿出来放在你手心，如今我却不得不把它提前送到你那里，祝你和别人“永结同心”，多么荒谬可笑！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送出这样一份礼物的心情……
写到这里，突然是一段乱七八糟的文字，我凝神细看，看不清是什么，便又看另一页：
到如今，我的激情没了，我的豪气没了，我的斗志没了，漫漫人生旅途，我才刚开始，但我对生活的感受，只有一个字——累。
我实在太累。
看了许多书，看了许多电影，也经历了许多世事。我不明白为什么贪婪者可以得到财富，清廉者贫困潦倒？为什么虚伪者得到真诚，真诚者总得到假意？为什么卑鄙者心想事成，高尚者左右为难？为什么善良者落入困境，作恶者逍遥自在？为什么勤劳者命途多舛，投机者左右逢源？
现在我终于领悟到：对于追求的目标仅仅是诚心诚意地去追求去奋斗是远远不够的。正如虔诚的信徒，顶礼膜拜的却是虚无的上帝。无论你多么虔诚，得到的永远是虚空。任何美好的东西背后总暗藏着难以揭示的污垢。不管你的目标多么高尚，你的追求方法却应该不择手段。唯有机关算尽才会有赫赫人生。
兰，你也许会说我丧心病狂，但我不会改变我的观点。在以后的道路上，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真诚善良。我一定要比庸俗者更庸俗，比卑鄙者更卑鄙，比恶毒者更恶毒，比无耻者更无耻。
亦许我的眼中再无一丝真诚和仁慈。我应该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我想得到的我会不择手段得到，谁要是抢走我应得到的，我一定要他百倍奉还。
但是，兰，我深爱着的人，对于你，我却始终不忍，眼看着你与别人牵手走向红地毯，我却只能默默祝福。然而，此刻我的心是恨着的，我恨我没有通天法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愿不择手段得到你，哪怕在你的诅咒和恨意中得以时时面对你，爱你一生，我也……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甚至有洇晕的痕迹，男儿有泪不轻弹啊，他那么刚强的人，何曾落过泪？
我的眼里早已含了泪水，我不顾一切地拿起手机颤抖着手指拨那个他留给我的号码，虽然只看了一遍，但那些数字早已在我心里过滤过千遍万遍，好像一生来它就在那里。
手机响了一声，两声，三声，短短的三声，于我却是那样的漫长。
“喂。”低沉的男中音，那样的熟悉。
我哭着问：“你在哪里？”
像是早料到我会打电话给他，他一点也不惊讶，他说：“我在去往飞机场的路上。”
“你要赶飞机？”我问。
他说：“我已经买了今天中午去沿海的票。”
“能见一面吗？”
他沉默了一阵，说：“我在机场等你。”2
我们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了，上次见他还是在那餐厅里，匆匆一眼，只觉得他瘦了，这一次，却明显地觉得他老了。他还是背着那个研究生毕业后到我这里来的背包，可是背包的那个人已经不再年轻。
当初我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他穿着象牙白的修闲裤，桔红的T恤衫，站在火车站广场，看上去就像个高中生。
现在他还是背着那个包，看上去却像个饱经沧桑的中年汉了。
他盯着我看了又看。
我问：“怎么，我这样子是不是很丑？”
他说：“不，做了妈妈的女人最美丽。”
没有想像中的激动，流泪，有的只是平淡无奇的话语，但我还是吃了一惊：“你知道我生了孩子？”
他低头说：“你所有事情我都了如指掌，包括你爸中风进医院，你订婚，结婚之后又离婚，我都知道。”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轰然倒塌，我远没有想像中的坚强，我含泪道：“你……你一直都在关注我？”
他把头扭向一边，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说：“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我点点头说：“好吧。”
一路上都是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问：“我到了那边的事你也清楚？”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来有说不清的伤感，“这个城市有多大，只要有心，想知道另一个人的事总有办法。”
“为什么要走？”我问出心中的疑惑，“那不是你一直向往的工作吗？”
他笑了，笑得那样凄凉，“什么是我想要的工作？我一直以来都以为只要做成这一件事我就不会后悔，原来，无论我怎样做，我都只有悔！”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问我：“想不想喝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现在既然准备离开，总可以跟我说吧。”听到他说那件事，多年来的疑惑豁然冒了出来。
“你知道蓝天翔伏法了吧？”他的眼睛精光一闪，又隐了下去。
“伏法？”我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诧异地看我，终没有开口，我哆嗦着嘴唇问，“为什么？”
他越加疑惑起来，但仍接口道：“我跟了他那么多年，终于抓住了他的罪证，他是个狡猾的人，即使身为他的秘书，很多事情我也不能轻易知道，这次完全是因为他的疏忽，眼看他要退休了，我以为我这一生都无望了。”
“这么说，他坐牢了？”我紧握双手，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水。
“当然。”他斩钉截铁的口气令我感到绝望。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他问，摸了摸我的手，“不是生病了吧，手这么凉！”
我颓然坐下，喃喃道：“坐牢了，坐牢了，这是为什么呀？”我突然想起蓝子怡来，问，“蓝子怡吸毒也是因为你？”
“她？”他轻蔑地扁扁嘴，“她狐朋狗友那么多，我只要稍一施计，她自然跟他们混！”
“我听人说蓝子怡被抓是因为有人报料，难道这个报料人……是你？”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这样做也是为她好，她继续那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点头：“你倒很能为自己开脱，她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走到这一步与死又有何异。”
“不，她还有杨思杰，他会带她走上光明大道。”他紧抿嘴巴。
“哦，是吗？”我眼望前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空洞，“那你想过我没有？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样，她才想尽各种办法折磨我？”
“那又怎样？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幸福？”他语含讥讽。
“我知道，连你也恨我，可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抛弃了我，你还害得我……”眼里有泪光闪现，我曾经失去的是一个孩子呀。
“没有我当初的始乱终弃，如何有你今日的荣华富贵？他现在可算是风云人物。”他脸上是凄厉的冷漠，语气则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那么，我是不是该对你的行为感恩戴德！”想不到，他竟然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他逼的吗？他竟还恨我，竟还恨着我！多少次，我差点从楼顶上跳下来，那时有多绝望，他知道吗？
可是，他毕竟要离开了，我怎能再在言语上跟他做过多的计较，这样想着，心里掀起的狂风暴浪平静了不少。
“你难道知道我老公是谁？”我突然想到这个，我们特意在国外登记结婚，他竟然知道。
“只要到医院查你女儿的出生证明就知道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莫振林，原来不是。”
他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我瞒得那样紧的一件事都被他查出来了。
“我实在太害怕这个社会的阴谋诡计了，而我什么都不会，这样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吧。”
“你不用对我解释什么。”他说。
我垂下眼睛，是啊，解释得再多又有何用，我和他早已是陌路之人。我轻声说：“你就那么恨她？就算你恨她，也用不着这样啊，还有蓝……她爸爸，何苦又牵涉到她爸爸呢？”我思维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难道……难道你说的大事是这个？是他！”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点茫然的不真实，“是，是他！我爸为什么得不到赔偿，为什么自杀，全是因为他——蓝天翔！”
“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我的脸煞白无血色，声音微不可闻，可他听清楚了。
“本来跟他没有关系，但如果不是他聘请的那个律师，如果不是他拉拢了那个法官，我爸根本不可能死得那么惨！”他越说越激动。
“你是说，他就是那个背后捣鬼的人？”
他点头。
“天啦！怎么会这样！”几乎一头栽倒在椅子上。
他慌乱地扶起我，一迭连声地说：“丁兰，怎么回事？你难道不为我高兴，我终于为我爸报仇了，自从我爸死后，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幕后操手，我终于把他送上了正义的法庭，你不应该为我高兴吗？还有，蓝子怡那样对你，她不应该遭到报应吗？”
“原来一切都是你。”我如大梦初醒，最后问，“蓝子怡都这样了，他……怎么还相信你？”
他说：“在他面前，我一直是一位尽职尽责的丈夫，蓝子怡会这样，全是因为她自甘堕落，自取灭亡。要骗他太容易了，我只要在每件事发生后在他面前痛骂自己没尽到丈夫的责任，发誓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挽救失足的妻子就可以了。你知道，蓝子怡是一个高傲的人，她那么高傲的人怎么会在她爸爸面前透露出婚姻的不幸呢，那可是她一直坚持要的婚姻。”他顿了一顿说，“当然，他也不是没怀疑过。”
我喃喃自语：“你可真太厉害了，我妈被你气死，我亲生父亲又被你给关起来了，你可真太厉害了！”
他惊呆了，“亲生父亲？谁是你亲生父亲？”
我声咽气吞，半天才换过气来，“蓝天翔，当然是蓝天翔！”我这才知道，其实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是承认他的，只是有太多的怨恨，让我看不到这一点而已。
他惊得差点把我摔在椅子上，大声说：“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我妈死后我爸——就是我养父/亲口告诉我的。”
他扶着额头说：“天啦，我都做了什么！”
好久我才停止哭泣他。
他喃喃道：“这辈子，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他站起身来，背上背包，那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慢慢地往前走，那么的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他说：“其实，从失去孩子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错了。可是你不再原谅我，我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我以为我起码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就是用正义的力量替我爸报了仇。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把他送进监狱后其实我并不高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只希望能够要回你，要回我们的孩子。”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当初不那么冲动……”他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走远，那么的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带着哀伤慢慢走远，我很想告诉他，虽然我很伤心，但我不怪他，只要他能好好活着，我一点也不怪，真的，我不怪，要怪，就怪命运吧。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