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尾声(1 / 1)
1尾声
其实我对他没有感情,得知他是我亲生父亲后,除了给我带来茫然和慌乱外,只余了怨恨和仇视。想起他的漠然和漫不经心,心里只有痛。
但我还是准备去看他。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脸上只是淡淡的。
我说:“你知道我会来看你?”
他点头。
“为什么?”
“那天跟你谈话后,我查看了你的档案。”他坦然地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你知道我母亲是谁,也知道我的出生日期,据此你推断……难道,你真想对我下手?”心里一跳,他居然察看我的档案。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心里的痛一点一点侵蚀肌体,我握紧拳头,死死地盯着他,“你觉得这样对我们母女俩公平吗?”
他眼神看向右侧,正好避开我的眼睛,斜晲墙壁,说:“我记得那年跟你母亲相遇,我才十六岁,你母亲学弹古筝,她弹的古筝曲那么美,美得就像青山绿水,只余了纯净和清新,天地都仿佛澄澈透明……”
他的声音很轻很纯,仿佛笼着轻纱的美女,带着梦幻的色彩,从遥远的地方删删走来。
有一瞬间,我沉浸在他给我描述的美好感情之中,但母亲带泪的眼、委曲求全的笑以及最后浮肿的脸突然从潜意识中漂浮出来,我暴怒,吼道:“你不配跟我谈母亲,你不配!你更不配谈美,你知道什么是美吗?你不知道!母亲为你受了那么多苦,她一心一意牵挂着你,”我声泪俱下,“可是你呢,你娶了妻子还生了儿子,你背叛了爱情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要占有她,让她怀了我?”
“孩子,我们的爱情你不懂。”他终于正眼看我了。
“我当然不懂,”我大声说,“就像我不懂你明知道我是你女儿你也不打算认我,你明知道我是你女儿你还让蓝子怡嫁他!”
“我反对!可是我反对有用吗?她要死要活要嫁他。”
“你反对过吗?你不是还帮他考公务员吗?在婚礼上,你不是不动声色讽刺我不配为人师表吗?”
“孩子。”他叹息道,“我是个父亲。”
泪流得更欢了,我哽咽道:“是,你怕你女儿出事,可是你想过我吗?我跟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突然那样了,有好几次我都想从楼顶跳下去,你有想过我吗?”
“你们两个,无论折了哪个我都会伤心,而且我并不知道你是我女儿啊,看了你的资料,我只是怀疑,上苍哪会对我这么好,在我垂暮之年又送给我一个女儿,所以我只能顾了眼前这个。”
“所以你轻而易举地选择遗弃我,就算在婚礼上也是这样。”
“不,孩子,你不能这样说,就像你,你明知道我是你父亲,可你跟子怡同学这么多年,你从来没吐露过半句,见到我,你也从没说过半句。”他顿了顿,语气始终带着点哀怜的味道,这让我不安起来,“我这么说,只是想你理解。”
“我不知道你是我父亲,母亲死后我爸才告诉我。”我垂下眼睑,声音轻了很多。
“你母亲……死了?”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我惊讶地看他,他的脸扭曲得厉害,眼里有泪涌出,看着他这样,我话都说不清楚了,“国……国庆节,不,不是,是零八年的国庆节,我妈……知道那事后就……那天晚上,她被血堵住喉咙……我们都不知道……”
他把头埋在手里“呜呜”地哭起来,心里有某种东西在蠕动,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对母亲没感情,所以我恨他,想到他我就恨恨地想,蓝小翔跌成那样,那是他的报应。
他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泪痕,说:“孩子,我对不住你妈,你恨我是应该的。”
看他这样,我倒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久,我才问:“你为什么要害宁小君他爸?”
“我能不那样做吗?那是我亲弟弟,他要是输了官司,倾家荡产他也赔不起。”
“用得着倾家荡产吗?你们哪怕给个说法也行,起码让他们对社会有点希望,他们家也不至于落得这么凄惨!”想起宁小君家的惨况,我又激烈起来。
“孩子,我们这一辈的事你不理解。”他垂下头。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你就拿不理解来搪塞我。”我冷笑。
我们之间终究隔着太多东西,我没办法理解他,所以起身欲走。
他见我要走,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句话也没说,良久,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想不到我们父女俩相认的场面竟是这样,悲哀涌上心头,走到门口,我又回转身,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爸!”
他猛地站起身来,激动和欢喜的眼泪迎着窗外的光线闪着莹莹的光。
那一刻我笑了。
他说:“辜负你母亲,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愿意坐下来听我说说吗?”
因为很想听到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因为不甘心做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儿,我坐了下来。
他说:“我爱你母亲,可是那时你外公被人诬告抓了起来,同时被抓的还有你十几岁的舅舅。你不了解那个时代,那时,人命比草贱,我要是不救他们,他那种罪,是要死人的。你妈当时下乡了,我一点办法一点主意也没有,是子怡她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救出了你舅舅。”
他闭上眼睛,“为我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的女人我不能辜负。”
想不到中间还有这样曲折的故事。
“我妈知道这些?”
他点头。
所以即使怀上孩子,我妈也不找他。看样子我真的误会他了。
“《云水禅心》,《云水禅心》,”我喃喃道,“我妈的《云水禅心》蕴藏的竟是这样一个爱情故事。”突然心里一动,我扑了过去,“我舅舅呢?”
“被送走了,听说后来去了香港,但直到现在,他都没跟我们联系过。”
又是一阵心酸。
我走的时候他说:“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过于放纵自己的亲人,我见不得他们痛苦流泪,总是想方设法帮他们度过难关,但我不是坏人,只是方式和方法不对,对于造成宁小君家那样的悲剧我要承担主要责任,有机会我要跟他说声对不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两个绝世好女人,你妈妈和子怡妈妈,我特别感谢你妈,把你教育得这么好。子怡被我娇惯坏了,但愿她能从这次失败中吸取教训。总的来说,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辈子不亏。”
2尾声
从医院出来,我抱着孩子给她爸打电话:“阿彪,医生说孩子有心脏病。”
“心脏病?怎么会有心脏病呢?你不是一直在做常规检查吗?怎么之前没检查出来?”他一连串地发问。
我泫然欲泣:“医生说心脏隔膜处有个很小的洞,太小,所以没发现。”
“我马上过来。”
“好,我抱着孩子去河边走走。”想到孩子要做手术治疗,我心里一阵阵抽痛。
坐在凉亭里,阿彪开车过来,他把车靠边停了,下了车,隔了老远就问:“怎么回事?孕检不是一直跟着做吗?”
“是啊,那时孩子太小,检查不出来,今天医生听了又听,又照了B超才确诊。”我愁眉不展,“可怎么是好?”
“医生怎么说?”
“她说先开药,如果不能自动长好就要做手术。”
黄彪接过孩子,在她脸上亲了又亲,“宝宝,你才三个月大,怎么会有心脏病呢?”
我怨道:“肯定是你们家族有遗传病,小甜甜有心脏病,我们女儿也有。”
“怎么会?我父母和我俩兄弟身体都好得很。”他一边说一边逗女儿,她已经会笑了。
“那就是隔代遗传。”
正争执不休,突然一个女声传来,“哟,那不是姐姐吗?”
我抬头看,只见蓝子怡挽着杨思杰的手从那边走来。
我登时变了脸色。
“姐姐生了孩子都不通知我们一声?”
杨思杰对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忙把孩子从黄彪手里接过来,不自在地笑。
她又看看黄彪,“怎么,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我尴尬地笑:“凑巧碰上。”
她看了我们两眼,把手从杨思杰肘下抽出来,满面含笑地对黄彪说:“黄先生,看样子我以前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公司老总,如今更是做起了房地产,事业做得风声水起。不知你们公司这段时间要不要招人,我是法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本科学的是文学……”
她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变了脸色,抬眼去看杨思杰,只见他的脸也是变了又变,最后一甩手话也不说抬腿就走。
蓝子怡转眼见杨思杰一声不吭地走了,心知是恼了,连忙追上去,“阿杰,我开个玩笑还不行吗?”
我目送他们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黄彪走近我说:“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我没说话,抱着孩子沉默地走向河堤。
“也别太伤心,哥哥的孩子不是说只要做个小手术就好了吗?再说,孩子有心脏病,我们还可以生二胎呢不是?你不是一直想生个儿子吗?”
我的泪流了下来,我说:“如果要以孩子的身体为代价去生第二胎,我宁可不要。”
“事已至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手术后一般都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
“你也说‘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说明她还是不很正常啊。”
“生活中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们要学会面对。”他劝慰我道。
“算个命吧,算个命吧。”
我望向声音的发源地,一个瞎子摇着签筒有一句没一句地喊着。
黄彪说:“我们去抽个签吧。”
我说:“不去,上次还抽了下下签呢。”
瞎子说:“女士,是你啊,抽一支吧,时来运转,抽一支试试吧,我这签很准的。”
我破涕为笑,说:“大叔,您还记得我啊。”
“我老瞎子记性好着呢,抽一支吧,不灵不要钱。”
我说:“上次抽了下下签,我就巴不得它不灵。”
瞎子咧嘴笑。
我把孩子放到黄彪手上,从瞎子手里接过签筒,闭着眼睛摇啊摇,“啪”地一声,一支竹签掉到地上,我忙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个“八”,心知是第八签,便问:“大叔,第八签,第八签怎样?”
瞎子笑:“第八签是上上签,万事心想事成,女士鸿运当头啊,保你事事如意。”
我有点不相信,说:“签文在哪?给我看看签文。”
瞎子摸索着递给我签文,我接过来,正想大声念出来,瞎子说:“莫念,莫念,念了就不灵了。”
“还有这个说法,我看这签文挺好的,可以抄下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签文抄下来后,你每天要放三两米供着,还得给它每天烧一柱香,否则就是对神灵不敬。”
我吓了一跳,说:“那我不抄了。”
待走得远了,黄彪笑说:“那瞎子哄你呢,你也相信。”
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就是我这些年的变化,要是以前,谁跟我说命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相信命运,也相信缘分,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我生出这样的念头时,另一个念头又随之冒了出来,那就是我觉得我老了,不再是一个无知无畏的年轻人。不过也好,人这一生中,总得有点要敬畏的东西,这就有如你的信仰,它让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让你懂得失去时不要过分悲伤,得到时也不要过分欢喜。
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全心心意去做了,也就不必后悔了。
我也还有我的牵挂,那个背着背包远走的人,我在心里时时祝福他,但愿他能很快找到他命定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