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陌路上(1 / 1)
青灯下,一卷泛黄的古书翻卷着,微弱的烛光或明或暗地摇曳着,字里行间的点点泪痕滴湿了满腹经纶。
沙沙的春雨破窗而入,打散了一室余温,疲倦地趴在冷硬文案上的人儿孤寒伶仃,雨滴稀里啪啦地摔过来,顿时薄薄的春衫湿透了,黏在身上。瘦小的身子猛的打颤起来,拢拢毫不避寒的衣物,手忙脚乱地收起淋坏的古籍。
“姑娘可歇下了?”稳重的丫头掌着一盏琉璃灯叩门询问。
“竹喧姑娘有什么事吗?”
“太妃遣奴婢问候姑娘,为姑娘添盏灯。雨寒风急,姑娘的被褥可暖和,不如让丫头们送两床过来?”
纤弱的身影扶着桌沿慢踱到门后,打开一点儿缝隙,门外竹喧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打着琉璃灯立于霏雨中。
“我这儿挺好的,什么也不缺,代我向太妃致谢!夜深湿冷,竹喧姑娘还是快回去吧!”
竹喧端详着仅露个脸的柔弱少女,青丝轻挽,两鬓微乱,苍白的小脸上字字凝愁,两目红肿,眼角还有几道浅浅的泪痕,小巧挺秀的鼻尖被冷风吹得红了起来,干白的嘴唇紧抿着。一袭凉薄的淡青色罗裙挂在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衣杆子立在眼前。竹喧心下喟然:半月前还是个秀美的娇娇娘,不想几日便零落成这个样子。若郡王见了还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儿呢!哎,怨谁呢?女子本就福薄,只能怪自己没那好命。
“姑娘日前着了风寒,连咳了好些天,怎么还穿这么少?太妃见了又要心疼了。”竹喧将油纸伞搁在屋角下,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数落着苏洄不知爱惜身子。拉起她的手,竹喧在更是不满了,道:“这么冰凉?病还未好利索,再要着了寒,可有的苦头吃,到那时可不就一两副那么简单了。”
“不碍事,养了好些天,早已好了。”苏洄回着,声音空淡如冰,似乎身子不是自己的,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姑娘,不是奴婢多嘴,咱们女子生来命浅,自己再不爱惜着,又有谁会心疼呢?”竹喧看不得苏洄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眼下虽不顺,也别伤着自己,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呢!真要恼,一脖子去了,可不是便宜那些个小人,又让自己人伤心难过。姑娘是明白人,这些话怎么会不知道呢?”
苏洄感激地回以一笑,苍白的小脸上浮上一丝红晕,道:“谢谢你,我会调整好自己的。”
“这就对了,自己过好才是最实在的。”
苏洄微微一笑,缄默不言。一时两人有些尴尬起来,直到梆子敲了三声,她才意识到已经三更了。窗外漆黑一片,依稀可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歉意地抚上竹喧的有些冰凉的手,颇有些对不住地说:“你看我都糊涂了,这么冷的天儿竟让你陪我坐了大半夜,外头伸手不见五指,你也别回去了,若不嫌弃的话就和我一起睡吧!”
竹喧笑道:“姑娘哪里话,能和姑娘同榻而眠是竹喧的福气,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这几日为郡王的婚事扰着,心中也颇有些不顺,正想和姑娘坐坐。”
闻听郡王二字,苏洄眼神一暗,低头不语。竹喧忙掩口,心中懊悔,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只好赔笑道:“天色不早了,奴婢还要向太妃复命,姑娘盛情,只好辜负了。”
“既如此,我就不留你了。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晚,你快点回去吧!”苏洄说着为其点上一盏灯笼,让竹喧照明用。
感念苏洄体恤,竹喧接过灯笼走至门前,撑开油纸伞辞谢道:“姑娘快些睡吧!下着雨,不要送了。”
“嗯!那我就不送你了。”
竹喧点头欲转身而去,还未得照清眼前的路。苏洄突然又叫住了她,道:“竹喧姑娘,劳你告之太妃,请她两日后为我准备两套时下简易的男装,并秘密送我出城。”
竹喧一愣,看了眼神情坚定的苏洄,欲言又止,点头答应离去。
两日后,城外三十里,一场依依惜别的场景正无声地上演着。
平阳太妃含泪挥别苏洄,在竹喧和静姨的搀扶下哀哀怅惘地上了马车。
待车行几里后,平阳太妃才稍微平复了心情,不若之前愁苦。静姨见她心情有所好转才试探地说了句:“太妃就这样放苏洄走了,合适吗?”
平阳太妃胸有成竹地说:“无碍,这姑娘到了哪儿都不会有害我之心。”
“虽说苏姑娘良善,可保不齐受人挑拨。太妃是否太过信任她了?如今为着王爷,她顾忌一二。若有一天,心里装了另一个人,可会有现在明白?”静姨终有些不放心,忧虑地说。
竹喧烟波一转,沉默半刻,想了想说:“奴婢和苏姑娘说过几次话,她言语之间皆是为他人着想,料想坏不到哪里去。”
“小小奴婢懂什么!”静姨沉着脸呵斥道,“苏姑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委曲求全。言语之间自然收敛些,可离得远了就不得而知了。”
平阳太妃微微皱眉,淡薄如冰的说:“那孩子心性如坚柏,有傲雪之姿。此等两面之事,她是不屑于做的。与她相处时间虽短,可其才学、见识、为人皆属上品。若不是慧农神女的身份,我还真想让她做我的儿媳妇呢!”
被平阳太妃这么一说,静姨的老脸有些挂不住,只好打着浑过去:“太妃的眼力一向很准的。”
平阳太妃长叹一口气道:“这几日,我亲侍汤药,日日相坐到晚。一为驱散她的怨气,让她一心念着王爷的好,到了何时都不生半点伤害王爷之心,甚至关键时刻还能为王府保驾护航。二为她身份特殊,不管躲到哪里,天命使然,终会显耀于世,威力朝堂,与其树一劲敌,不如与之成为朋友,这也是我不强行令她下决定的原因。三为知其性情,苏洄性情纯良,善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她慧智绝伦,孤标高洁,有着一般女子欠缺的自强自立的独特思想。因此,我断定她绝无害我之心,只有维护之意。放她离去,我是一百个放心。”
竹喧暗暗心惊,太妃用心之深实在难测,可怜苏姑娘一方冰心用错了地方。
轻扬马鞭,一驾牛车悠然地晃悠在羊肠小道上,车上纤瘦的少年手捧着一本书,仰面躺在铺着蒲苇衫的车板上,二郎腿翘着,十分自在。挥鞭打牛的老翁笑的憨憨的,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知足’二字。林间小道,清荫幽远,鸟语花香,空气中带着混合着花草的清馨,入鼻芬芳,许是好景致感染了老翁,心情大好,高声喊了起来:“呦喂……”
纤瘦少年移开凝视的书本,不解地问:“老伯,今儿心情这么好哇!还来上两嗓子?”
老翁呵呵一笑,黑黢黢的老脸升起了两朵难以察觉的红花:“小伙子,老汉今年都七十了,身体健壮,能劳能吃。这等好事还能不高兴啊!今年收成又好,地里多打了几石粮食,一家人能吃饱穿暖了,日子过得可顺了。”
少年感喟地说:“老伯真是知足者长乐呀!”
“啥知足不知足的,俺就知道有吃有穿就是好日子。俺们种地,一年就盼个好收成,不比你们读书人,心里装的多。”老汉直言不讳。
“您倒是想得开,如果人人都像您一样就好了!”少年止不住坐直了身子和老翁攀谈起来了,“今年雨水充足,阳光也丰裕,地里应该产了不少粮吧!看把您乐呵的。”
“比往年是好多了,平均一亩地能打八十多斤麦子呢!”说起收成,老翁的话匣子打开了,一五一十地说道起来,“俺家有二十多亩地,今年是饿不着了。我那三个儿子身强体壮,隔个三五天就到河里打上几条鱼开开荤,日子美着呢!就俺那几个孙子,孙女也是个个能干。一家子全是劳动力,用不了几年就可以盖上几间好土坯房了。”
少年听得心里酸酸的,心就像置于针尖上一样,刺得疼疼的。以往在青州有吕子陵的爱护,吃穿用度皆是一等一的,住的更是青砖灰瓦的好房子。何时想过真正的下层人民是如何生活得。就算在小周庄时,一皆生活用品都是周存夫妇张罗,她也未曾操过心。最初感触的不过是没有电、没有牙膏、牙刷和喷浴,感觉不适应,而今走向农村,真正了解了农民的生活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一贫如洗。一亩地八十多斤粮食就可以让他们心满意足,在现代,一亩地高达千斤也不见得人们有多么的高兴。现在才知道,当一个人在温饱上都成问题时,一切的题外话都扯淡。
“小伙子,前面有个茶寮,你要不要喝杯茶再赶路?”老翁一天车赶下来早就有些口渴了,望见前面带有标志的茶旗子,眼睛一亮,慌忙问正在沉思中的少年。
少年举目望去,果然有两间茅草棚屹立在道旁,粗破的茶晃子耸拉着脑袋插在一边。
日头一浪高过一浪,少年额头上的汗涔涔地往外流,忽然间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于是,投向简陋的茶棚的目光也热烈起来:“六月的天儿真热,我们喝杯茶再走吧!”
老翁闻言,兴奋地旋转着鞭子,将其抽的啪啪作响,吆喝着奔向茶寮。
茶棚内已有一些赶路人在歇脚,少年和老翁到达时,正是中午,日头正烈,于是两人要了一壶凉茶和一碟花生米充饥。
少年邻桌看似是三个行商的小生意人,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见棚外阳光太毒,实在无法赶路,只好向同伴说:“这天走在路上还不得被晒死啊!可要人命了,咱们还是等等吧!”
另一个国字脸的青年也扇着手扇埋怨道:“可不是,这天除非得已,出去都是傻子。”
“你可别这么说,如今平阳城里可不就有个傻子。”第三个圆脸发福的中年男子笑得一脸深意。
“怎么说?”尖嘴猴腮脸的立刻勾起了兴趣问。
圆脸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半月前新晋的王妃病逝,平阳郡王因此每日正午到墓前凭吊,可谓是痴情男儿啊!“
少年手一顿,身子立刻僵直了:“吕子陵?“
国字脸的人也跟着感赞一句:“平阳郡王文采出众,长得更是仪表堂堂,偏偏是个多情种。听说两月前他们的婚礼轰动青州,谁知在婚礼前几天,王妃突然失踪,急的郡王到处寻找,最后在城外的林子里发现了重伤昏迷的王妃。经过医治虽保住了性命却从此长卧病榻,可惜红颜薄命,当不起富贵,半月前还是一命归西了。”
尖嘴猴腮脸的男子疑惑地问:“说也奇怪,着王妃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踪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伤郡王的人?”
国字脸的人叹息地说:“怪只怪郡王将生意做得太大,断了其他粮商的财路。王妃寻回后,郡王寻丝跟踪才知道是一家败在他手里的南方富商搞的鬼,本来只是想吓吓郡王,捞点好处,谁知王妃贞烈,宁死不屈,只好痛下杀手,谁知一刀未中,留下了祸患……”
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里难受极了,暗道:“没想到那替身女子竟死得如此悲惨,这都是自己的错。若不是自己,她至少可以活命。”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三人的议论声:“王爷……相思……”少年心里却什么也听不到了,脑海中反复地重播着几个人的名字:少女、吕子陵、太妃,少女、吕子陵、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