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穷逼与呆萌的前世今生】(1 / 1)
那人说的话,欧阳满当时一字一句也不曾听懂,但毕竟被捅进了耳朵里。待冷静下来拎出来稍加咀嚼,再观察观察其他摊贩的行头,聪明如他,轻而易举便明白过来。
欧阳满依旧坐在卜卦人对面,面前地上却多出一块绢帛,用竹篓和三块板砖压住四角,白底黑字书着:玉琼城神医欧阳氏,祖传秘技,声名远扬,疑难杂症,妙手回春。
他想,这么写,约莫足够清楚明白了。
然而,欧阳满精通医道,却对商道一窍不通。他读过不少书,跟着大丞相也学了不少诗词歌赋,只可惜并不曾读过探讨经商的书籍。他只知行医乃是门手艺,却不曾想过,行医有时也是种生意,和行军打仗一样,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京城诸事繁杂,不论做何事,百姓们都惯于多个心眼,以便少些麻烦,人人都比狐狸更精,以防上当受骗。
京城人口众多,骗子自然也多。以行医为幌子,实为骗人钱财者数之不尽。在京城人心目中,医者通常白发长须,神情严肃,像欧阳满这样的年轻小伙儿,绝非好大夫,瘸子都得医成跛子。更何况,京城内那么些自称神医的,七成没有真材实料。连泓京城的医者都不可信,谁会相信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小子?
欧阳满自然不知晓这些,于是,欧阳小哥儿生意惨淡,医书读完好几本,日落日升十几回,只瞧了不足五个病人。
守株待兔亦毫无结果,如他所料,那人当日不过偶然经过,并非专为他来,往后也不一定还见得到。
欧阳满兑开父亲给的银票,交上租银,手里捧着几吊铜钱,有些沮丧。
行医行不成样,寻人也寻不成样。欧阳满啊欧阳满,你这个笨蛋。
他背着竹篓子,披着朝阳,慢吞吞往集市走,抬袖子擦擦额上细汗,嘴里自言自语:“柳哥儿,我可是认错人了?那人虽也英俊,可鼻子嘴巴下巴耳朵没一处相似。”垂下眼睛,晃晃脑袋,“可、可那双黑眼睛,分明就是他啊……”
欧阳满早习惯了无人回应的问话,可时至今日,他却万分渴望大丞相能够解答他心中困惑。点头也好,摇头也罢,终归是个准话。
他烦恼地叹口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挨到墙根下,铺好绢帛,掏出医书,准备百无聊赖再熬一日。
天气逐渐热起来,到了午时,日头毒辣辣烤在头顶,身后砖墙跟烧红的木炭一般滚烫,欧阳满觉得自己就是一头乳猪,热烘烘冒着热气,滋啦啦滴着肥油,再晒半晌,便可外焦里嫩,端盘上桌。
身后的衣衫湿透了,他“啪”地合上书册,闭目养神,一手叉腰叫风穿过衣裳吹去汗水,一手抓住书脊当蒲扇,哗啦啦扇的长发乱舞。
人常说心静自然凉,可心不静,如何凉?
柳哥儿啊柳哥儿,你们家园子好,郡王府的园子更好,处处奇花异草,树木成荫,饶是三伏天,也定凉快得紧。柳哥儿你莫要担心,睿文帝好多了,今儿都能下地了,想来过得几日,你便能瞧见他了。
正想着,眼皮外红灿灿的日光突然一暗,欧阳满睁眼一瞧,扇风的手刹那间停住。
阳光暗影里,竹篾编成的斗笠下,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眼睛,正直直瞧着自己。
那人捏着斗笠边沿,点一下头,微微一笑,算作问候。
欧阳满与他对视片刻,放下手中的书,歪过身往面前人遮住的光线里挪挪,沉着脸色道:“你说的不对。”没头没脑一句话,略带埋怨,连尊称敬语都不加。
“嗯?”那人稍一愣,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瞧见地上写满大字的绢帛,一挑眉,低笑几声,指着竹篓,简短问道:“几个?”
他手臂一抬,欧阳满的半边脸便重新晒着了太阳,被炙热的温度烤出一片红斑。
“四……四个。” 欧阳满抿抿唇,忽觉口渴。
那人憋住唇边笑意,眼中却亮光闪耀。他低头看了欧阳满一会儿,道:“欧阳大夫,请跟我来。”
“去何处?”
“我家。”
“作甚?”
“瞧病人。”
“谁病了?”
“家中小儿。”
欧阳满心里“咯噔”一下,仰着脸哑然不语。
小儿,小儿……
他无端失落起来,一片枯叶从细枝上断开,晃晃悠悠落进心底。
“怎么?”那人见他不起身,也不说话,便纳闷问道。
“没什么。”欧阳满别开目光,心不在焉挪开板砖,将绢帛小心折好,夹进书本放进竹篓,站起身扭扭腰,抬脚将几块砖头踢到墙根,扭过上身问道:“你得先告诉我,你姓谁名谁,我才跟你走。”
那人淡淡一笑,清咳一声,端端立在他眼前,两手拢在袖中,规规矩矩躬身作揖。
“在下姓谢,单名一个然。先前不曾自报名讳,着实失礼,还望欧阳大夫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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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满紧跟在谢然身侧,脸直冲前方,眼睛却偷偷摸摸斜瞥而去,上上下下打量。
谢然跟自己个头差不离,约莫稍高出两三指,侧脸轮廓颇为分明,柔和而不至刚硬。一身素衣想来穿得太久,洗得太多,连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来,虽干净齐整,但膝头和胳膊肘打满补丁,袖口处也有续接过的痕迹,看在眼中,难免叫人觉得穷苦。
欧阳满微微皱起眉,目光落在绑腿下那双灰扑扑的布鞋上。
前一世那样尊贵儒雅的一个人,这一世怎的落入这般境地?
不知是他眼中询问的神色太过明显,还是别的什么,谢然扭过头,只看了他一眼,开口便道:“欧阳大夫想问何事?”
欧阳满蓦然一滞,猛地抬眼,张张嘴唇,遂又闭上了。方才那个疑问自然不能问,可那双黑眼睛坦率而直接地看进心底,阳光一般四射开来,将心房填塞得透透亮亮,满满当当,叫人丝毫腾不出地方思考。
“怎的?”谢然淡淡一笑,睫毛虽不纤长,却格外浓密,被阳光照射得光彩夺目,在眼角投下一弯浅浅的暗色弧度。
多么深邃的双眼,多么让人难以拒绝的神情。
欧阳满眼前一花,脑袋里直“嗡嗡”,他咽口唾沫,上回相遇时一大串未曾问出口的问题,连珠炮似的一股脑打出牙关:“你叫谢什么?你住哪儿?你几岁了?你是做什么的?你可识得柳昭玉?”
话音刚落,登时傻眼,熊熊火苗蹭一下窜上耳根,脚下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
谢什么,谢然啊!欧阳满你这个笨蛋……
谢然亦愣了一下,见他赧红了面颊,便低声笑笑,格外耐心地认真回答:“我叫谢然,然后的然,虚岁二十六,不识得你说的那个人。至于住哪儿和做什么,一会儿瞧见便知。”
欧阳满红彤彤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识得啊……”
谢然点一下头,脚下不停,拗过脖颈看他半晌,问道:“你若想找人,我大可帮你。”
欧阳满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背好竹篓,小跑跟上他的步伐,闻言摆摆手,咧嘴干笑:“不,不找,不过随口一问。”
谢然便不再问,脚下停了停,等他赶上来。
两人在刺眼的夏光中并肩徐行,欧阳满脑袋里一片空白,尴尬地想找地缝钻进去,只默默走着,不敢再转过头看那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直盯着前路,却错过了几缕略带思索的余光,错过了眉心颦起的一霎那,错过了微微抬起,复又徒然垂下的一只手,错过了流泻出双唇,夹杂着困惑的迷茫一叹。
走出许久,欧阳满心中“咦”了一声,转着眼珠四下顾盼。
破棚烂屋,断瓦残壁,眼前所见与大丞相记忆中的景致陡然重叠,相隔百年的两个时空骤然交织成同一片天地,连身旁的人也与那日一模一样。
这不是城南白栏坊么!
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竟住在肮脏破旧、污水横流的贫民坊?!
震惊与怀念纠缠交错,在心头猛烈碰撞。欧阳满下意识握起拳头,神情复杂地歪过头看去。
柳哥儿,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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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满越走越诧异,坊内房屋虽破烂,地上的脏水却不见踪影,空气中弥散着饭食的香气,一丝恶臭都无。二人所经之处,还总有人端着洗菜盆子,提溜着湿哒哒的衣服,或牵着吮手指的孩童,笑盈盈道一声“谢先生”,寒暄几句家常,还不忘冲自己友善地点点头。
欧阳满礼貌有加地回了,转头拽拽他的衣袖,“谢然,你是教书先生?”
谢然侧头一笑:“非也。”
“不是啊……”欧阳满眨巴眨巴眼。
谢然微眯起眼,欣赏欣赏他探究的眼神,讳莫如深摇摇手指头,明知他好奇,偏生不答话,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火钳,交给正费力弓下腰的老人,贴到耳边提高嗓门问候几句,拉着欧阳满接着走。
又走出约百步,右侧出现了一片小院,院周围一圈矮屋,茅草顶,黄土墙,院中几个孩童正嬉笑追逐,闹得欢畅。
欧阳满正饶有兴趣四处打量,却见谢然身形一拐,推开篱笆门,进去了。
院中孩子看见来人,迭声唤着“先生”,一窝蜂冲将过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接过他摘下的斗笠,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咯咯笑着,扬起挂着汗珠的小脸,朝谢然张开胳膊。
欧阳满快步跟进去,目瞪口呆看着谢然蹲下身,将孩子架到脖子上,向两侧拉平孩子的两只手臂,沿着小院跑了一周,回到自己面前,原地转了几圈。而后把孩子放到地上,拍拍脸蛋,孩子便欢呼着蹦跶远了。
拎斗笠的少年恭恭敬敬对怔愣愣的欧阳满作了个揖,卸下他肩头的竹篓,伸手延过:“大夫请。”
欧阳满看看少年,又看看满脸慈爱的谢然,试探着问道:“这是……济慈堂?”
谢然轻点一下头,示意他跟上少年。
家中小儿,济慈堂,先生……
欧阳满高兴了,看着谢然的背影,悄么几儿笑了笑。
“这济慈堂是你开的?”
谢然回身:“我爹开的。”
“你爹也在?”
谢然摇摇头:“我爹早去了。”
欧阳满一怔,接着问:“那你娘呢?”
“也去了。”
欧阳满讪讪闭嘴。
“无妨,过去许久的事了。” 谢然见他面露尴尬之色,便拍拍他肩膀,将他让入一间充斥着药味与咳嗽声的窄室。
欧阳满单单听见咳嗽声,便已皱了眉。再瞧见木板床上躺着的面浮肢肿的孩子,一双秀眉便蹙起了七八分。脸上的惊异与喜悦陡然消失,格外正色的接过竹篓,将身旁少年赶出门外,快手快脚打开门窗,透进干燥清新的空气。
他弯身扶起孩子,拍出一口痰,拿净帕子接住,观察观察痰中血丝,小心包起来放在地上,扭头吩咐谢然去烧水,自己留在房中望闻问切半晌。待谢然端来开水,掏出怀中布卷,利落地摸出几根毫针扔进滚烫的水中,解开孩子的衣衫,夹出毫针,刺灸气海孔最等穴位。
谢然静静站在旁边,需要帮手时随叫随到,余下时候便端详着他格外正色认真的侧脸,目光中又一次浮起几抹沉思,旋即化作徒劳无谓的垂眸。
欧阳满趁着留针,写下一剂药方,从竹篓里扒拉出几味药,徒手掂掂分量,搁在一张草纸上,仔细包好,连带药方一起递给谢然。
“照方子再抓两剂,一日一剂,早晚各一回。”
谢然应过,万分谨慎地将药方和纸包揣进怀里。
过得一阵,欧阳满扯下针,拾掇完东西,给孩子穿好衣裳,掖好被子,起身一把将谢然拽出门外,掩上屋门。
“他这样多久了?”
“约莫……快三年了。”谢然瞧见他眉间眼角浓浓的责怪之意,抬手揉揉额角:“果真太晚了么?”
“早干什么去了?”欧阳满神色凝重,皱着眉低声埋怨,“他这般形状,便是神仙老子来了也无力回天!”
谢然苦笑一声:“我知他病重,”指指自己一身衣裳,“不怕大夫笑话,以我眼下的财力,却是毫无办法。”
“怎会毫无办法?”欧阳满毕竟是位良医,见病患性命垂危,打心眼里着急上火,“人命关天,便是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也万万不可耽搁啊!”
谢然抿起唇,默默看他片刻,无言将他拉到院角,面对着院中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孩童。
明媚的阳光下,无邪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发梢额上的汗珠子随着奔跑跳跃的动作滑下一个个稚气的面颊,七彩璀璨,恍若星辰。
屋外晨星不曾知晓屋内流星的苦,不曾体会坠落天际时的脆弱无力,不曾在逐渐泯灭的温暖中徒劳挣扎,即便伸长双手,也再够不到光明。
谢然叹息般诉说道:“我一个人养这么些孩子,即便邻里之间时常照应,也难免力不从心。春喜自打被我捡回来就成日咳嗽,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请不起大夫,小病小灾,自己都会看,也知道他那是痨病。只是他进来咳得愈发厉害,萎靡不振饭食不进,眼瞧着就要不行了。连春喜自己都知道他命不久矣,还反过来安慰我。”无奈地摇摇头,“春喜春喜,起了这么个吉祥名字,可到头来,怕是连明年开春都瞧不见了。多懂事的孩子,可惜了。”
谢然自个儿也不知为何,竟将一直以来深藏于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全倒给眼前这个仅仅两面之缘的年轻人。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他,许久以前就识得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真心实意愿意亲近他。
可究竟为何?谢然百思不得其解。
饶是解又如何解的开,并非每个人都跟欧阳满一样有“疯病”。
黑眸中未曾掩饰的失落,如毫针一般刺进欧阳满的血脉之中。他胸间一疼,头脑一热,摸出剩下那张银票,“啪”地拍在谢然胸前:“拿去。”
谢然不解地看看他,接过银票瞄一眼,吓一大跳,急忙递还给他,恭敬施礼。
“大夫莫要误会,在下绝非此意,这银票万万不能收。”
欧阳满脸一沉,将银票几下折小,直接塞进他的前襟:“我没误会,你也无需误会。你不是说街坊邻里时常照应么,我便也照应照应。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们的。我自己能挣钱,用不上。”
谢然便愣了一愣。
十几日瞧了四个病人,还自称能挣钱,用不上?
他“噗嗤”便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肩头微耸。
欧阳满不明所以,只觉得那笑容万般明朗,和睿文帝的笑容一样好看。
他痴痴盯着他眼角笑出的眼泪,心想,柳哥儿,快瞧快瞧,真的是他,一定是他。
瞧着瞧着便又纳闷起来,脱口问道:“你说你请不起大夫,那为何还请我来?”
谢然抬袖子抹抹眼泪,勉力平复下来:“因为我打算与你做笔交易,你若首肯,定不会收钱。”
欧阳满莫名其妙挠挠脑袋:“什么意思?”
谢然直勾勾瞧着他,满面笑意中登时溶进五分玩味,三分狡黠。他抬手指指不远处一间屋子,道:“我打算将那间柴房腾出来给你,用作开设医馆,再替你找来需要诊治的病人。游医四处奔波,疲惫辛苦不说,打尖住店想来也要花不少银子。你吃我的住我的,立竿见影,即可省下好大一笔。”他露齿一笑,微微躬身,“欧阳大夫,不知您意下如何,春喜瞧病的银子,在下可否省下了?”
欧阳满眼前一黑,木着脸瞪着眼前那张谐谑的脸。
柳哥儿,除了睿文帝那个混蛋,还有谁能转了世投了胎,还能同以往一样可恶可恨坏心眼,步步算计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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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堂腾不出一间像样的客房,柴房塞进了桌椅矮柜,便再挤不进一张床。
谢然不顾欧阳满推辞,将床让出来给他睡,自个儿在旁边铺张破了洞的床单,打了个地铺。好在天儿正热,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足够的被褥铺盖,倒也冻不着。
于是乎,他发现了许多怪事。
欧阳满白日里安静得紧,手里塞本书,便能一动不动坐一整天,看起病来格外耐心,一句话重复十来遍也脸不变色。
可到夜里,一旦睡沉了,简直判若两人,比猕猴还不老实。时而拳打脚踢,时而哼唧磨牙,早上醒来一瞧,不是头脚调了个儿,就是被子枕头不知去向,床铺被他折腾成一片狼藉,其惨烈程度令人发指。
谢然哭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一口一个“大夫”,唤得既尊敬又恭敬,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
终于有一日,欧阳满并未梦会大丞相,而是梦见自己拎着铁锨,扛着锄头,雄赳赳气昂昂,上山打老虎。而老虎没打着,打着小松鼠。小松鼠扬着毛茸茸的尾巴,冲他忽闪眼睛,可怜巴巴地“吱吱”叫。欧阳满心一软,急忙扔下凶器,把它放到地上,还认认真真道了几句歉。可刹那间,小松鼠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只浑身花斑凶神恶煞的大老虎,张牙舞爪冲手无寸铁的自己迎面扑来。
欧阳满惊得一声大叫,腿脚乱蹬几下,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巨石一般准准砸在谢然身上,醒了。
幸而谢然正将胳膊搭在额上,堪堪挡住出其不意偷袭面门的肘子,否则,他定要跟自己英挺的鼻梁说一声此生无缘,来生再见。
窗格透进零星月色,谢然睁着一只眼睛,瞅着趴在自己胸前,吓懵惊傻了的欧阳满,再也憋不住,捂着鼻子朗声大笑。
翌日,谢然上城南御龙岭砍了棵小树,扛下山,劈成长条,刨作木板,做成一张形似长凳的窄床,顺在欧阳满的床外面,亲自充当盾牌砖墙,省的欧阳神医再回梦见豺狼虎豹,跌下床榻,撞坏脑袋,这医馆刚开没几个月,便要关门歇业了。
此事之后,“大夫”便改作了“小满”。若无要紧事,谢然定要将那“满”字念得圆润饱满,拖长了尾音拐三拐,听到耳中,即刻多出几分取笑、疼爱及训诫之意。
欧阳满老大不乐意,他原本就对自己的名字颇为不满,觉得当世一代名医都该取一个响当当亮堂堂的名字,好叫后人铭记瞻仰,单单念出来,便已明亮如星辰,璀璨耀眼,闪闪发光。
也不知爹娘当年怎么想的,找来这么不伦不类的一个“满”字。恶贯满盈,脑满肠肥,满口胡柴,愁容满面——简直没一个好的。
至于“小满”……就是个节气!
若是大雪小雪,大寒小寒,干干净净清清灵灵的倒也罢了。可这“小满”二字,偏生散发着浓郁乡土气,叫人动辄联想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欧阳满当机立断表示抗议,熟料不仅抗议无效,谢然就只说了两句话,登时叫欧阳满心迷意乱,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谢然抱着一捆劈柴,站在灶锅前,闻言一笑,抄起巴掌大的汤勺,拿勺底子在欧阳满脑袋顶上轻敲了敲。
他说:“欧阳大夫,我见着你那一日,正值小满,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也不许忘。你脑袋瓜里装的净是医书,可否腾出个角落来,想些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