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穷逼与呆萌的前世今生】(1 / 1)
深秋时节,玉琼城欧阳神医家中,一个大胖小子呱呱落地。
这孩子生的晶莹剔透,好似一块无瑕美玉,刚睁眼没几天,眉眼间便已有丰神俊秀之态。欧阳神医中年得幺儿,端的是心花怒放。瞧瞧围在身旁相貌平凡的四儿四女,再低头瞧瞧怀中的人参娃娃,心里那杆秤,便偏了一偏。
欧阳神医深信名贱身贵,于是乎便给五儿子起了个极其普通的名字——欧阳满。
满足,满意,合合满满。
欧阳满机灵聪颖,八个月开口叫爹娘,一岁满地乱跑,三岁不到便会摇头晃脑背诵唐诗宋词,堪称神童,引得街坊邻里皆来参观。欧阳神医万分得意,抱着小儿子四处招摇,瞧那架势,仿佛欧阳满是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一般。
至此,欧阳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幼年时代过得无忧无虑,快活似神仙。可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四岁的某一天,他的好日子,突然就结束了。
那日北风正劲,欧阳满窝在爹爹怀里,坐在炭火盆旁边,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念着《礼记》,时不时指着生僻字,扭头询问笑容满面的爹爹。
孩子奶声奶气读到“古之君子必佩玉”一句,忽然便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书册,白嫩嫩的小指头来回划拉着“玉”字,冷不丁说了句叫欧阳神医吓破胆的话。
“爹爹,儿的前世是永宁年间的大丞相柳昭玉,他有龙阳之癖。”
此时距永宁年间已有两百余载。
当年柳丞相虽功高盖主,却从未有过僭越之心,可谓忠心耿耿,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盛名远扬。永宁十一年,他协助小皇帝远征北疆,南伐倭寇,成功一统天下。而后退隐家中,不再过问朝政,静心培养几个儿女,并在中年时携发妻隐居皖州宛海城,从此一绝踪迹。
百姓对他的赞许与敬爱有如溪湖江河,滔滔流淌,湍湍不息,终汇聚成一个独特而简单的称呼——大丞相。
欧阳神医目瞪口呆盯着小儿圆溜溜的后脑勺,愣了许久。
家中藏书甚夥,儿子知道大丞相的全名并不奇怪。可儿子刚满四岁,又极少出家门,不知从何处学来“龙阳”二字,又为何说儿孙满堂的大丞相有龙阳之癖?
欧阳神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寻不出答案,只好在儿子软乎乎的屁股蛋上拍了拍,沉着脸色道:“莫要胡说。”
欧阳满转过脑袋瓜,亮晶晶的眼睛眨了一眨,乖巧地点点头,捧起手里的书册,接着念念叨叨。
欧阳神医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小儿胡言乱语,过去了便过去了。恕不知随后的日子里,欧阳满动不动便冒出几句稀奇古怪的话语,直叫人后背发毛,倒抽寒气。
比如:“爹爹,大丞相在宛海城开了间茶肆,就在淬玉斋旁边。”
再比如: “爹爹,睿文帝没死。”
还比如:“爹爹,大丞相之所以隐居宛海,是因为他喜欢睿文帝。”
一句比一句荒谬,一事比一事离谱。
欧阳神医吓得不轻,以为乖儿子撞了鬼中了邪,慌忙请来道士做法,又亲自为儿子施针放血,可成效不甚显著。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儿子胡说八道的毛病愈演愈烈,其内容虽乱七八糟,但往往三句离不开大丞相与睿文帝。
大伙都说,欧阳满疯傻了。
欧阳家世代行医,救死扶伤无数,却不知为何,想方设法也医治不了小儿子的疯病。
柳家世代为官,直至今日,在朝中依旧势力鼎盛,无可取代。大丞相的瓷像亦被供在神庙中,供后世瞻仰。谁敢说一句大丞相的坏话,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大丞相乃是菩萨在世,谁敢说菩萨一字不是,便是大逆不道之罪。
欧阳神医担惊受怕,生怕欧阳满的话被旁人听去了,告上官府,便是株连九族的罪名。最终,他与妻子掩面泪洗,不得不做下一个狠心的决定——将不满七岁的欧阳满禁足家中。
欧阳满聪明伶俐,虽不知爹娘为何不叫自己出门玩耍,却慢慢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逐渐发现,爹娘与哥哥姊姊每回听见大丞相与睿文帝的故事,脸色都变的极其古怪。
他想,他们约莫不喜欢大丞相与睿文帝。
可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便不明白了。
孩子心中自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大人们不爱听,便不再讲给他们,只在心里自个儿琢磨,权当乏味无趣的日子里,一点偷偷摸摸的自娱自乐。
于是乎,欧阳满时常独自坐在小院里,望着头顶四角蓝天,带着一丝微笑,想着大丞相与睿文帝。
年纪还小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故事不外乎支离破碎的断句,往往连不成完整的画面。可自打八岁开始,欧阳满发现了一些更有趣、更完整、更令他沉迷的事。
自己的脑袋瓜里,住着另外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名字,叫做柳昭玉。
自己念书时,那个孩子也在念书,只不过他坐在一座宏伟的大宅里,身旁有好几个丫鬟无微不至地端茶送水。
自己在台阶上蹦蹦跳跳时,那个孩子也在玩耍,只不过他脚下的门槛比自家的高出许多,门匾上还刻着两个大大的墨字——柳府。
十二岁时,欧阳满背会了爹爹吩咐下来的所有医书,柳姓的孩子背会了大宅里所有的诗词歌赋。
十三岁时,欧阳满的哥哥姊姊逐一各立门户,柳姓孩子敬爱的大哥成家立业,不再居于柳府,两个孩子的耳旁,都少了许多欢声笑语。
十四岁时,欧阳满从爹爹书房中摸出一本《春宵图》,搂进被窝里,半夜悄磨叽儿点上蜡烛,看得面红耳赤却放不下手。柳姓孩子也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本《春宵图》,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一个人躲在房中,满脸通红来回翻看。
十五岁时,柳姓孩子开始结交各路狐朋狗友,日日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欧阳满一面嘲笑那些高谈阔论却并无真才实学的鼠辈,一面孤零零盯着仅仅为他紧闭的大门,心中羡慕不已。
十七岁时,柳姓少年开始四处游历,赏名山大川,品人间冷暖。与此同时,欧阳神医发现儿子已好些年未说起大丞相与睿文帝的事了,便以为他的疯病好了。欧阳家的大门十年来第一回为欧阳满打开,一个崭新的人世,深深吸引着俊秀高挑的少年。
十九岁时,柳姓少年结识了一位叫白麟的少年郎,那人生着漆黑的双眼,乌黑的长发,出口成章,学富五车。欧阳满坐在梅树下自斟自饮,脑海中浮现出那张面庞时,便笑了一笑。
——原来他就是睿文帝。
二十岁时,年轻的大丞相瞧着眼前那张英俊的脸,心中静谧的湖面上,突然泛起了层层涟漪。欧阳满往湖中投入一粒石子,若有所思瞧向水纹中与大丞相五分相似的倒影,心中不再平静。
他站起身,掸掸衣摆上的草屑,一面转身往家走,一面对另一个世间的自己喃喃自语。
“柳哥儿,这一世,他可也来了?若来了,如今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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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家四个儿子已先后分家,开设医馆,行医治病,救死扶伤。相较之,欧阳神医虽解除了欧阳满的禁足,却一直把他箍在身边,随自己四处出诊,倾囊传授医术。
欧阳满天资异禀,不过三年的时间,已将父亲积累了大半辈子的经验学得像模像样,大可独当一面,还擅于融会贯通,独创医法。欧阳神医时常惊喜交加,却迟迟不愿叫小儿子离家,也不愿信守承诺,将自家祖传的医馆交传于他。一来是舍不得他吃苦,二来是实在不放心,生怕儿子突然有一天重犯痴傻之症,惹祸上身。
诚然,欧阳神医自不知晓,欧阳满的痴症从来就没痊愈过,而且早已习惯了头脑中另一个清尊卓绝的身影,并且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不妥。他只是从不曾说起罢了。
欧阳满身怀绝技却无法施展,不外乎笼中鸟,牢中兽,其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夜半,他翘着腿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脑海里一如往常浮现出大丞相风光潇洒的日子,心里颇为不是滋味。
明明都是自己,连样貌都差不离,为何一个过得风生水起,一个过得憋闷委屈?
虽说父亲想让自己继承家业,乃是信得过自己这双回春妙手,可若真随了他的愿,这一世岂非连玉琼城都走不出去?
几百年轮回转世,换得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如若就这般安安稳稳得过且过,岂非太对不住大丞相一世英名?
他皱皱眉,不乐意了。
翌日,欧阳满往竹篓里塞满药材,背后插上幌子,揣上几张备用银票,回首望了望禁锢自己二十年的家,拜别痛哭流涕鬓发斑白的爹娘,转身扬长而去,开始了游医生涯。
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迈出人头攒动的玉琼城门。在他身旁,有挑着扁担卖菜的,有拉着板车送木材的,有牵着小童背着包袱的,有腰挂长剑策马扬鞭的。人们脚下不停,各自朝向各自的目的地,匆忙前行。
他定定站在城门外的四岔路口,低头瞧瞧自己一身如水青衣,抬眼瞧瞧碧天尽头仿佛一动不动的白云,忽然间,顾盼茫然。
离家的心愿是达成了,可往后呢,往后该去何处行医,又该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即便找到了那人,又该如何?为大丞相打抱不平怒声呵斥,还是如前世一般,默默守护在他身旁?
欧阳满突然发现,这一连串的问题,自己并未想清楚。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找到那个人,只知道独自静坐时,虚空中总会有一双黑潭一般的眼眸,含笑盯着自己,耳畔总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轻柔安宁地唤着——白麟。
根本不存在的名字,却不知何时,在自己的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那样虚晃的脸孔,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愈发清晰真实。
仿佛那根本就不是大丞相的记忆,而是自己的,亦或是自己所渴求的。
不知呆站了许久,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吆喝声。欧阳满登时回神,急忙错步退到路旁,让过一匹瘦马和一位农夫。
马儿一条后腿稍有些跛,背上驮着几袋沉甸甸的面粉,压得它走得甚是缓慢。脖子上的破铃铛叮叮当当响得毫无章法,一如欧阳满杂乱无章的心绪。马儿忽踩着了一块石子,身子一歪,铃声顿时如同疾风骤雨,“当啷啷”猛烈碰撞。
欧阳满猛地一激灵,彻底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试图寻求依靠一般,反手摸了摸背上竹篓,又摸了摸衣襟里折叠整齐的几张银票,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唇角慢慢展开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想,背着毕生铁饭碗,揣着几大张银票,总归饿不死。
至于去哪儿……他微眯起眼睛,踟蹰不前的双脚转了个方向,迈上通往京城的路。
刻意追寻反而往往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倒不若一切随缘,但凭老天安排。
——他这样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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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泓京时,正值春暖花开,距离离家之日,已有半年之多。无人约束的日子甚是自由自在,一路上能为寻医问药的穷苦百姓排忧解难,欧阳满心里头美滋滋儿甜丝丝儿,连缩在山洞里啃干得硌牙的窝窝头,也觉得吃的是山珍海味。
他在城郊租了一间农舍,打算住些日子,城郊没什么好屋子,八成低矮破旧,幸而欧阳满要求不高,能遮风挡雨便足矣。
初到之时,欧阳满背着药篓子,插着 “欧阳”和“医”两个幌子,成日往京城最热闹的地界跑。病人没看多少,倒是览遍了京城繁华富丽之景,看遍了高门鲜衣怒马之态。欧阳满周身舒坦,满心欢畅,连布幌子都跟着昂首挺胸迎风招展,还当自己是攻城大将挂上敌军城楼的旌旗。
一日,欧阳满误打误撞,来到了柳家大宅。
与他并肩站在柳府门前的,还有几个乡下人,个个皮瘦面黄,衣衫陈旧,顶着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面孔,踮起脚尖仰着脖子,瞻仰大丞相旧居。也不知纯粹为着观赏柳家风采,还是为着沾点儿喜气,好叫自己的后辈里也能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梦里瞧得真真切切的门匾,两百多年前便已换下,被一块镶金边镂团纹绛底匾所取代,上头书着睿文帝御笔亲题的“柳府”二字,端的是耀武扬威,趾高气昂。
几个土包子边瞧边唏嘘,操着北边儿比砂石还干硬的口音迭声赞叹。
欧阳满看看他们,再瞧瞧紧闭的朱红大门,抄起手扁扁嘴,一点儿也乐呵不起来。他由衷觉得,大丞相前辈子,活的并非如后人眼中那般光鲜,而是窝囊得紧。
您定要问了,柳丞相鼎力扶持赵瑞麟,亲手教导赵瑞衍,将大铭各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如此功绩,何来窝囊一说?
问题在于,百姓瞧的是外,是面,欧阳满瞧的却是内,是心。
他承载着大丞相难以释怀的记忆,在他眼中,柳昭玉绝非圣人,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有喜怒哀乐,也有悲欢离合,并非高高在上不可触碰。他多活一日,脑海中的大丞相也跟着多活一日。明日之事虽不可料,但大丞相与睿文帝最终的结果,他却是一清二楚。
或许是过于刻骨铭心,“一厢情愿”四个字,打小就深深映在欧阳满脑袋里。
欧阳满若能将心中所思告诉旁人,他一定会这样说:大丞相瞧上谁家姑娘不好,偏生瞧上个小子,瞧上谁家小子不好,偏生瞧上个心有所属的小子,瞧上便瞧上吧,还不敢言情不能说苦,紧接着又被人家出于好意赐了婚,虽说夫妻和满承欢膝下,可这心头伤,却是刻进了骨头里,化成灰转了世,依旧无法愈合,连带着自己这辈子也时不时心如刀绞,那些被大丞相硬生生咽下肚子的伤心泪,渗得人骨头缝里都苦瓦瓦凉冰冰。
真个倒霉透顶,窝囊至极。
欧阳满面朝着柳府,静静看了好一阵,轻声一叹,拍拍胸口,徒劳地安抚安抚里头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摇摇头转身离去。
他想,改日若真找到了睿文帝,是该爱,还是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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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柳府回来,一整晚噩梦不断。
梦里,仍是海静郡王的睿文帝身中数剑,周身浴血。仍是一介书生的大丞相惊慌失措,却不能前去探望。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水米不进,彻夜落泪,比玉刻更精致的脸上毫无血色,煞白暗哑。
欧阳满猛然惊醒,手掌紧紧覆在闷痛难忍的胸口,吁喘着气,盯着泛黄破旧的帐幔,半晌才回过神。
掐指算算日子,那场震惊朝野的血腥屠杀,恰好发生在两百年多年前的今日。
“没死,没死。”欧阳满闭闭眼,嘟囔两声,抓过叠放在枕旁的衣衫,胡乱抹几下脑门上的冷汗,蹦下床点起蜡烛,赤脚走进厨房,从竹篓里扒拉出几种草药,扔进土灶上的煎药锅子,舀一勺水倒进去,盖上锅盖,生起炉火,拉过小板凳,坐在一边发呆。
药香渐渐溢出药锅,那是他自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家中,医馆,爹爹手中,娘亲身上,无处不在。旁人闻上去或许觉得清苦,可他却只觉踏实。
热气“咕噜噜”冒着泡,一下下顶起锅盖,眼瞅着快要溢出。他给手里垫上布巾,吹去滚烫热气,将锅盖挪开一分,虚虚掩上,混着药渣的水泡干瘪下去,被锅沿烤干,留下一圈黑渣。
煎完第一煎,药汤倒进碗,再给锅里舀勺清水,水瓢扔回水缸。欧阳满垫着布巾端起烫手的药碗,将脸伸进腾腾热气里,打量黑褐色的安神药。漂着几许药渣的药汤中,倒映着眉清目秀的面庞。
他默默瞧了许久,放下药碗,掀开锅盖,捏着根筷子搅一搅,箸尖在锅沿上轻敲两下,架上碗边。
他想,药煎两回,便再无药效,人熬两世,非灯枯油尽不可。
不成,不成。饶是长得像又如何,饶是有记忆又如何,柳昭玉是柳昭玉,欧阳满是欧阳满,柳昭玉不会救人治病,欧阳满不会为相治国——压根儿两码事。
他弓着腰,窝在小腿高的破木凳上,两手搭在膝头,抬眼瞅瞅吞吐火苗的炉灶,转头瞥一眼搁在柴火垛子上的背篓,咬咬唇,攥攥拳,点点头。
欧阳满有自己的日子,不能为前世所左右,该哭时哭,该笑时笑,不为大丞相,只为自己。欧阳满是男子汉,往后要风风光光娶个漂亮媳妇,光明正大拜一回天地,叫爹娘喝一回喜酒。
至于睿文帝——见得着是缘,见不着拉倒。
说不定他这辈子变成了个丑姑娘,枯黄发三角眼,颧上长满黑麻点,猕猴嘴苦瓜脸,肩宽腰粗手足短。
哼,咱们可瞧不上眼,倒贴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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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满在人挤人挨的集市上找了块相对僻静的街角,将手里拎着的板凳搁在墙根下,卸下背篓摆在地中间,将背篓里的幌子摆弄齐整,蹲下来瞧瞧,满意地拍拍手,坐下身靠在砖墙上,长吁口气。
街对面支着个卜卦摊子,欧阳满与那一身道服神情肃穆的卜卦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善意地点点头,笑了一笑。
卜卦人面无表情别开脸,对欧阳小哥儿的问候视而不见。
欧阳满一愣,顿觉自讨没趣,撇撇嘴,伸手从衣襟里摸出来时路上买的医书,摊开放在膝头,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朝阳洒遍泓京每一个角落,唤醒每一个沉睡的人,而后悄声轻巧地窜上云梢,探出一半脑袋,好奇地打量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他看着看着,便入了神,秀眉稍稍敛起,嘴里低声咕哝着耐人斟酌的字句,早已忘了时辰,也忘了摆摊的初衷。
安静,悠然,他像一株生长在墙角砖缝中的野菊,沉浸在自己静谧的芬芳中。
不管是否有人看见,不论是否有人欣赏。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满琢磨明白了一大段晦涩枯燥的药理,展颜一笑,目光终于抽出书册。他揉揉酸疼的脖子,突然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自己面前的摊子也同样空空如也。
欧阳满盯着布幌子,眨眨眼睛,心想,兴许今儿没人急需看病。
——没人生病,是好事呀。
他不以为意地摸出怀中用帕子包住的白馒头,捧在手心里,就着白开水慢慢吃,边嚼边仰望朵朵团云后透出的璀璨阳光,馒头的后味和心里的自在一样香甜。
一本医书,又看了一整个下午,依旧无人来瞧病。倒是对面的摊子跟前,围的人越来越多。
小街不过几步宽,卜卦人跟前来求签的人们说了什么,欧阳满听得一清二楚。有算姻缘的,有卜平安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但令欧阳满颇为不解的是,竟还有人求签算卦,卜小儿何日能摆脱病疾。
他端着医书,拧着眉毛,微抿起双唇,盯着满脸感激涕零对卜卦人连声道谢的婆子,暗暗对正坐在园子里赏读诗词的大丞相道:“柳哥儿,你们京城人为何这样古怪,宁可相信堪舆之道,也不愿寻医问药?”
他困惑地摇摇头,垂下眼,将思绪重新拉回书册。刚看了没几页,忽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是玉琼城欧阳家的?”
“嗯。”欧阳满正专心致志琢磨,闻言并未抬头,全当噪音。
那个声音又道:“你是欧阳神医的儿子?”
“正是。”欧阳满话音刚落,忽然回神,抬眼那一刹,满肚子疑问被骤然间猛击而来的惊愕撞成了碎片,噼里啪啦在耳边久久回荡。
他惊呆了。
面前人的样貌虽陌生,可那对长眉,那双眼睛,分明是、分明就是——
欧阳满懵了。
那人慢慢蹲下身,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终还是什么也没思出来。便打量打量竹篓和幌子,微笑着问:“你是游医?”
欧阳满怔愣愣盯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的笑容一点点展开,终绽放出一个稍带戏谑的轻笑:“你这样可不成。”
“什……什么?”欧阳满结巴起来,一手紧紧捏着书册,将正在看的一页揉出好几层褶皱。
那人见他甚是紧张,便放缓语调,指指幌子:“我识得这幌子,是因为我本是玉琼人,儿时你爹还为我瞧过病。”指指背后围绕着卜卦摊子的人群,摇摇头,“他们可不识得你爹,你把这幌子戳一整年,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这笑容,这语气——
欧阳满更懵了,一句话也没听懂,眼珠子跟着那人的目光来回移动。
那人以为他听进去了,便接着道:“还有,你就扔个篓子在地中间,自个儿坐一旁看书,也不打个招牌,旁人瞧去了,只当你是个过路歇脚的,没人知道你是大夫。”
“刺啦”一声,欧阳满将手底下那页书撕下来一大半,微张着嘴,又木讷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瞥一眼医书,再瞥他一眼,闷声笑笑,站起身,扭头就走。
欧阳满“啊”一声低呼,“噌”地站起来,鬼使神差地高声叫道:“白麟!”
那人脚下一顿,转过一半脸,含笑道:“我姓谢,不姓白。”
“姓谢,不姓白……”欧阳满低声重复,扔下书本,使劲揉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可惜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层层叠叠挤满了人,偏生就是寻不到那个身影。
双手死死攥住衣摆,头顶上明明艳阳高照,微风中也满是夏意,欧阳满的手心里却净是冷汗。
剧烈的心跳令人窒息,他短而急促地呼吸着,失神地双眼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低语:“谢、谢……谢什么?你叫谢什么?你住哪儿?你几岁了?你是做什么的?你、你识得、识得白麟,识得柳昭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