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尾声(1 / 1)
永宁元年。
黎明前,漆黑不见五指。
一位面色晦暗、穿着破烂的下人,推着个平板车,吱吱呀呀行至皇宫角门,叫醒靠在门边打盹的守卫。
守卫迷迷糊糊睁眼,借着灯笼泻下的一圈微光,瞧见平板车上的旧草席,万般不情愿地直起身子,打着哈欠,慢吞吞开门。
下人推车出去,动作慢了些,那守卫便不耐烦起来。瞥了一眼露在草席外的那双脏兮兮的赤足,抄起□□,枪杆朝下人背上狠劲戳去。
“快点儿快点儿,没瞧见爷正睡得香么?大清早送尸,真他娘晦气。哪个孙子蹬腿儿蹬得这么不是时候,忒的不长眼力劲儿。快滚快滚!”
下人忙堆上个卑微讨好的笑,躬身屈膝好一阵道歉。
还没等下人整个身子都出得门外,守卫便“嘭”一声狠拍上宫门,接着骂骂咧咧。
下人被朱门撞的一个趔趄,往前冲出好几步,急忙刹住了,冲宫门暗啐一口,转回头来,推车接着走,步伐却加快不少。
“再忍耐片刻,马上就到。”
“无妨。”卷在草席里的尸身竟低声说起人话。
而后再无人言语。
下人在空无一人的黑巷中疾走,板车在碧眼黑猫渗人的叫声中穿行,向着荒僻城郊而去。
一丝白光掀开乌黑的天幕,拾荒者背着熏臭破旧的行囊,睁着空洞的两眼,与板车擦身而过。
城郊丛林中,停着一辆颇不打眼的青幔马车。
推板车的下人在马车旁停下,回到林边,谨慎小心地四下环视,见并无人经过,便松下一口气,抬袖子抹抹额头侧脸,拭去灰扑扑的伪装,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
他走回板车旁,弯下身,掀开草席,将板车上的“尸身”拉起来。从一棵树后拎过半桶水,一个包袱,替那人洗干净腿脚,挽好发髻,从包袱里取出衣裤鞋袜,伺候那人穿上,自己也换上一身较为体面的衣衫。
站在一旁打量打量,稍稍躬身,行了一礼。
“少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那人一笑,看着他道:“莫要再唤少主。世间再无安落,也无赵瑞麟,正如再无姚倌儿,也无李福一般,唯白麟与李清然是也。”
李清然笑容清浅,伸手延过:“少爷请上车,等城门开了便可出城。”
白麟微一颔首,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透过枝杈,望向耸立在清晨薄雾中的城楼。
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而后再不流连,扭回头,几步走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弯身进去,便惊了一跳。
“昭玉?”
柳昭玉周身清雅,正靠坐车中,唇角含笑,手里拎着两壶酒。见他进来,便递来一壶。
“袁道本也要来送行,走前又临阵脱逃,这会儿恐怕正坐在家中,同怜香面对面抹眼泪呢。”
白麟心里一酸,凝神看着柳昭玉,直看得他错开了目光,垂下了双眼,连唇边笑意也摇摇欲坠起来。
“袁道穷追不舍两年,总算与怜香修成正果,你也可放心了。”
白麟轻声一叹:“睿文帝诈死,除却你们几人,也只有千竹和江南王得知内情。你们竭力替我隐瞒,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柳昭玉晃着酒壶,依旧垂着眼:“没什么过意不去,如今朝中稳定,天下安宁,你劳苦功高,功不可没。征讨北疆与倭寇,便交予今上罢。”
“嗯,”白麟拔开木塞,敬了敬,饮下一口,“衍儿聪颖沉稳,是个好苗子,就是脾气大了些,往后你多担待担待他。”
柳昭玉轻笑一声,抬眼谐谑道:“你这当哥的,对他比他爹还上心。赵瑞衍以为你真死了,旁人瞧不出一二,我这太子太傅可心知肚明,那孩子伤心得紧,昨个念书,盯着同一页发了一下午呆。”见他面露讶然,便接着道,“你放心,你为他把路铺得平坦坚实,他只管稳稳当当往前走便是。平地跌了跤,他能自己爬起来最好。爬不起来,我自会拉他一把。”
白麟心绪复杂,憋了半天,挤出两个字:“多谢。”
柳昭玉摆摆手,拔开木塞,蹙着眉心灌了几大口,唇齿间满是苦涩辛辣。
白麟一愣,伸手按住他手中酒壶:“昭玉,你少喝些。”
柳昭玉抬袖掩口,呛得咳嗽几声,逼出的眼泪濡湿了睫毛。他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拿开,勉强笑道:“满斟绿醑尚且留君不住,少喝一口,便少一分诚意。今日只愿一醉方休,送君一程,望君平安。”
白麟心中五味杂陈,默默注视他半晌,缓慢地抬手,郑重一揖。
“昭玉,来日方长。”
柳昭玉神色复杂地回应他的目光,强忍着涌上面颊眼底的温热,放下酒壶,回以一礼。
“白麟,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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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三年。
仲夏,宛海淬玉斋。
暑气熏蒸,直叫人昏昏欲睡。
午后,顾客正少。林烨乐得清闲,坐在前堂椅中,怀里揽着个一身红衣的小丫头。身侧茶几上,五瓣花型白瓷盘里,盛着一串黑油油紫莹莹的葡萄。
林烨捏下一颗葡萄,塞自己嘴里,嚼几嚼,咂咂嘴。再捏一颗葡萄,送到小丫头嘴边。
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抱着林烨的骨扇,专心致志把玩扇子上的莲花扇坠。脑袋顶上戳着两根冲天炮,用红绳仔仔细细缠着,像极了两根朝天椒。
粉嘟嘟的嘴唇碰到凉呼呼的东西,她想也不想,看也不看,管他是什么,张口就吃。
林烨弯下身,照着软乎乎的脸蛋亲一口,再捏一个葡萄,塞进她嘴里。
柜台后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计,静静看着,唇边扬起一个温柔宠溺的笑。
“烨儿。”
“嗯?”接着塞葡萄。
“这葡萄是浅草院里种的?”
“可不。”林烨抬头一笑,“师父进了宫,叫我替他打理浅草院。葡萄架还是早些年我搭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种出来的葡萄比外头卖的更甜。”
“明年我来种。”
林烨一扬秀眉:“你会种么?莫到时候开不出花结不出果,可惜了好种子。”
白麟微眯起眼:“种子自是好的,花也自会开,果子么……结不出便结不出罢。”
林烨一怔,顿时羞红了脸,瞪着眼,比出嘴型无声骂道:“混蛋!”
白麟闷笑几声,摊开柜台上的账簿,垂眼看去,修长的食指划过其中几栏。
“烨儿,源阳分店月底开张,你去还是我去?”
“我去。”
“我陪你一道去。”
林烨嚼着葡萄摇手:“用不着,息事待客你行,插科打诨拉生意你却不行。再说了,源阳铺面全权归我大哥打理,他见过咱们海静郡王,你若去了,非把他吓死不可。”
“嗯,也是。”
林烨又捏了一颗葡萄,送到孩子眼前,等了半天却没见动静。诧异之下,低头一看,小丫头歪在他怀中,两只小胖手攥着扇柄,已然睡着了。
他咧嘴一笑,小心翼翼将她抱进臂弯里,在背上轻轻拍。
白麟抬头瞧见,便压低声音接着道:“烨儿,上一批销往南洋的玉器和药酒大赚一笔,杨老板心花怒放,非要请咱们东家还有方老板吃酒。”
“啊?”白衣人儿一张笑脸转瞬拧成一张哭丧脸,“我不去……”
“不去怎么好?”
林烨扁着嘴,愁眉苦脸嘟囔:“你替我去吧……我实在怕了他老人家那股子唠叨劲。”
白麟挑挑眉:“烨儿,挡箭牌可不能白使唤。”
林烨朝天翻个白眼:“白掌柜如今架子愈发大起来,牛气冲天,忒的讨人——”
话未落音,戛然而止。
只见他面色渐沉,目光缓缓挪到怀中孩子安睡的小脸上,再缓缓挪到自己的袍子上。
雪白的长袍上,淡淡的黄色水迹徐徐洇开,向袍摆处蔓延。
白麟哑然失笑,站在柜台后,津津有味等着看好戏。
林烨深吸一口气,夺走小丫头手里的折扇,别进腰里,夹着腋窝将她抱起来,扔在一旁地上,吹胡子瞪眼训斥。
“陈夜你个死丫头,你爹你娘跟人比武打架逍遥江湖去了,把你扔给我,是叫你跟着我念书习字,不是叫你祸害我!”
小丫头刚睡着没多久,突然被无故弄醒,万般委屈千般不情愿,坐在地上,撅着小嘴揉着小凤眼儿,奶声奶气道:“我不是死丫头!”
林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袍摆:“都四岁了还尿床,不是死丫头是什么!”
小丫头皱着眉头,蹬着小脚,气鼓鼓嚷嚷:“爹爹说烨叔叔八岁还尿床呢,我才四岁,就该尿床!”
柜台后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
林烨只觉眼前一黑,胸间一滞,登时七窍生烟,余光瞥见白麟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顿时双颊滚烫,气不打一处来。
他“腾”一下站起身,攥紧两拳,面朝虚空怒道:“陈常臻,你这个、你这个——”
“打住!”白麟“啪”地拍上柜台,及时截断林烨即将冒出口的粗话。
林烨胸口起伏,抿着唇,瞪着黑眼睛,忿忿横他一眼,又横一眼小丫头,气冲冲一跺脚,一头冲出门外。
竹帘啪啦啦打在门框上,晃了几晃,照在陈夜身上的夏阳也跟着摇了摇。
白麟摇头直笑,绕出柜台,把撅嘴吊脸的小丫头抱起来。
小丫头搂住脖子,贴在他脸上,小声嘟囔:“还是麟叔叔好,麟叔叔从来不吼小夜。”
白麟柔声安慰了几句,抱着她往后堂去,边走边道:“清然,小夜尿了裤子,烧壶水给她洗澡。”
“哎!”里头传来一声应。
待白麟放下孩子返回前堂,店中已多了个人。
青衫及地,清贵风雅。
白麟略微一惊,旋即扬扬下颌,笑意平淡。
“贵客前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若怠慢了王爷,小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南王挑高声调“哦”一声,躬身一礼:“不敢不敢,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而后大摇大摆走到几旁坐下,拗着脖颈四处瞧瞧,又上下打量他几眼,满脸审度戏谑,“陛下面色红润,气定神闲,叫微臣好生羡慕。”
“哼,”白麟低笑一声,撩了袍摆坐定一旁,斜眼瞧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十二叔百忙之中光临小铺,莫不是为了闲谈?可若是为了接走清然,朕还需斟酌斟酌。十二叔许久未曾与清然联络,朕可要为他打抱不平了。”
江南王轻哼一声,指着鬓侧白发,笑道:“托陛下的福,微臣琐事倥偬,成日得对付赵瑞衍那头倔驴,瞧这白发三千丈,怎个缘愁似个长,微臣万般思念清然,奈何焚膏继晷,无暇□□,今日尚得空前来拜见陛下,顺道将清然接去小住半月,还请陛下通融通融。”
李清然听见说话声,便从后堂出来。见了来人,稍微一愣,随即理理衣衫,言笑晏晏作揖:“王爷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不知刮了哪股仙风,总算刮来了龙影,直叫小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江南王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到身前,边仰头端详边道:“清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主子这张嘴如何也不肯饶人,你少跟他学学,可好啊?”
李清然只睨了他一眼,不予理会,甩开了人,返回厨房煮茶。
堂中两人又拿眼神对峙片刻,白麟淡淡一笑,问道:“十二叔,惜妹妹可好?”
江南王眉开眼笑:“好得很好得很,刚出了月子,母子都平安。”
白麟点点头:“起了名字么?”
江南王坐正了,指尖敲敲桌:“今日来,便也为得此事。昭玉非叫你给起名字,说要沾沾睿文帝的福气。”
白麟一奇,旋即了然一笑:“罢了,我与昭玉知交一场,终是亏欠他许多,能将此生福气分给他的后辈,也算报恩了。
他垂眼仔细琢磨琢磨,看向江南王:“柳知君如何?”
“怎么说?”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