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放下(1 / 1)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为了印证这句诗,特意扯了优质棉布给我缝制睡衣和内裤……虽然很无语,但也很感动和感激。
我坚持报到时自己拖着行李去上学,不让父母送去帝都,母亲反对无果,伤心的骂支持我的父亲是不心疼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抱着母亲安慰她,她又破涕为笑,说两滴眼泪换来你主动抱着老娘,值了。
我也心酸,因为远行离家的伤感,也因为他的逃避。
他逃得很快,录取通知书寄到的一周后,他就跟随叔叔阿姨回比西北还西北的老家给老人们报喜去了。据说他们老家那相对偏僻,整个乡里难得出一个大学生,虽然他不是那里生那里长的孩子,但是总归祖籍在那,不影响乡亲们欢庆的热情。
从母亲和阿姨的电话中,我听到他回去受到多隆重的欢迎,听到他收红包收到手软,听到他被当做榜样介绍给小弟弟妹妹们,也听到他不会地方方言,在老家没少闹脸红尴尬。
那表情我熟悉,很可爱。
从我们出生到现在,他只在小学毕业的暑假回去过老家一次,这是第二次。记得那次他从老家回来,将一路上的见行唠唠叨叨跟我说了一个白天,什么路不好走,坐了很久的火车和汽车,小平房,漫山树林,说奇怪语言的一群小孩带他掏鸟窝和下河摸鱼……他说得很细致,我甚至都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他玩耍的情景,泥猴子上蹿下跳,好不过瘾。
这次呢?这次估计他就乖多了。曾经带他掏鸟窝摸鱼的小伙伴,听阿姨说好像都有结婚的了。很多农家人不在意法定结婚年龄,而更在意血脉延续,早生贵子,据说很多人都是虚岁十八结婚,生了孩子后进城打工,等男方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再领个证办酒宴,那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差不多可以生第二个了。
听着这些八卦,我猜他肯定也很吃惊,都能想到那画面,他听七大姑八大姨和他母亲用方言聊天时有多着急,晚上等阿姨用普通话给他复述八卦时有多雀跃和满足。
他家在老家住了半个月后,叔叔阿姨回来了,他则直接去了学校。
阿姨说,这孩子真是长大懂事了,坚决不用他们送,想着年轻时去那个城市度过蜜月了,没什么旅游的欲望了,也还要上班,他们也就本着男孩子皮实着养的原则,放他去了。母亲附和,说我也是不要他们送,孩子们真是太孝顺了。
我在房间里支着耳朵听她们在客厅聊天,想汲取更多有关他的信息。比如他在学校招待所先住下了,遇到了同样早到校的同级同学,对方一家来海滨城市旅游,很热情的拉着他一起玩,他每天都给阿姨汇报行程,拍照片发给他爸妈看。
终于忍不住,我拿着手机去客厅,以新刚买的手机没存他号码为由,要到了他的号码,顺便装作禁不住阿姨的热情的样子,接收了一份他发回来的照片。趁阿姨不注意,还抄下了他的社交网络用户名。
我们的疏离真是被这个笨蛋竹马贯彻得够彻底,没有了“一个学校的学生”这条联系,连上学路上的“偶遇”都再也不能成立了,更别说高中毕业后注册的那些社交网络,他根本不会主动加我!
我们上高中后父母们给办了和家里宽带业务绑定的手机套餐,每月费用固定,手机也是用的大人们淘汰下来的旧手机,上面游戏只有黑白棋和贪吃蛇。那时不觉得那般简单的功能有什么不够用,走读生本来就天天回家,没有住校生和家里打长途的需要,而且课业繁忙,写作业的时间都嫌太少,哪还有时间煲电话粥和短信聊天呢。
他倒是很高兴,觉得拥有了手机就离成年更近一步了,是有身份的小大人了。刚办回来号码的那一个星期,他每晚都要给我打电话问作业,什么对答案,远程讲题,换到哪个频道在演奥特曼耶童年回忆……要不是隔着电话,我真烦得想揍他。后来周末他来补课前给我打手机,我以为他有什么事来不了了,结果他边进我家门边在电话里开心地说“我进来啦!”,我就忍无可忍了,把他拉进房间,用武力教育他合理使用手机。
他以前说过,要攒钱买很高级很高级的手机,一打电话拿出来倍有面子,像黑道大哥一样有型到征服一群小弟追随他,他说完我就毫不留情的开始嗤笑他。
他如今买了新手机,我却连牌子型号新号码都不知道了,更别说看他拿新手机打电话的得瑟样子,是不是和他以前说的一样。
端详他发回来的照片,有他和别人一起灿烂地笑,有他在沙滩上漫步,有他在大海边展开双臂拥抱海风,有他毫无形象的大嚼海鲜……我第一次涌现出一种实实在在的距离感: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他,在我面前又哭又笑又赖皮的那个他,和我一起看电影的那个他,手牵手雪中漫步的那个他,对我说“我喜欢你”的那个他……也是如今疏离的那个他,飞到远方的那个他,不再对我说话的那个他,不再对我欢笑的那个他……
我还了解他吗?他还记得我吗?你看,没有我在身边了他还笑得那样开心,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变回到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那个他了?
我在为我们的疏离苦恼时,他在玩乐,就像从来没有烦恼般。没有我,一样过得很好。
突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是他把我带入这个泥潭的,为了他我去查阅同性恋资料,为了他我费心烦恼,为了他我付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为了他我现在甚至怀疑自己的性向,为了他我决心学会“喜欢”而给他认认真真的答复!
可是他却不需要呢?他不需要的话,我是不是在做无用功呢。
我决定过,如果我得到“喜欢”的成果并且喜欢上他,即使他那时不再喜欢我,我也不放弃对他认真的解释我曾经的拒绝。
可是不可否认,我失落了,因为他的疏离,因为我在烦忧,而他在笑。
我想,这回也许是我钻牛角尖了。
曾经总是我劝他放下,放下他在意的那些感情包袱,放下别人的非议,放下多愁善感。而如今,他或许已经放下,放下我的拒绝,放下与众不同的性向问题,放下烦恼。只有我还高举着没解决的心结,停留在过去,驻足不前。
真讨厌,被他丢下的感觉。
在我没营养的失落中,大学报道的日期越来越近。
我还是决定早去几天,虽然儿时去帝都旅游过,但那时的记忆对现在几乎没有帮助,这些年来帝都变化翻天覆地,那个水泥堆砌的城市,我对它既向往又陌生敬畏。也是想着让自己陷入忙碌,只要忙碌起来,那悬而未决的钻牛角尖问题就会被暂时忘却。
母亲亲手缝制的睡衣和内裤被她慎重的塞进我的大行李箱。我惊讶母亲居然有如此好手艺,内裤不说,那睡衣除了针脚粗些,乍看之下和商场品牌店里卖的无甚区别。我毫不吝啬的夸赞母亲手艺好,还使劲憋出两句比较肉麻的话来表达我对她的爱,母亲笑得花枝乱颤,又跑出去给我买带去学校的特产和吃食。父亲悄悄告诉我,母亲自己裁剪布料失败了,就跑去裁缝店让人家裁布料,然后她回来将裁好的布料拼在一起缝上。我们心照不宣的笑笑,决定只夸母亲贤惠能干,其他当做不知道。
我想,如果我真的性向变同的话,母亲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女性了。这么说的话,阿姨也很幸福啊,作为那个笨蛋竹马这辈子唯一爱的女性……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出发之前,我还帮阿姨寄了一份包裹,是阿姨给他缝制的睡衣和内裤……阿姨回来知道母亲的缝衣创意后立刻就被打动了,觉得这创意即文艺又实惠,简直就是为她们那样的知性女性量身定做的创意,于是就跟母亲一起去裁剪布料,再拼布缝制去了……
阿姨说我的字好看,所以按阿姨的委托,我先帮阿姨写了一封她口述的肉麻兮兮的信,然后将信叠好塞睡衣口袋里,再把衣服打包,拿去邮局寄给他。
阿姨不知道的是,我塞了一张小纸条在他睡衣的另一个口袋,上面只写着——
“你跑啊,笨蛋!”
寄出去之后,感觉心情好多了。
他收到寄件人署名是我的名字的包裹单时,表情肯定特有趣。他看到我的字写成的肉麻兮兮的信时,心情肯定特诡异。他发现那张小字条时,脸肯定特红。
这样一想,心情就好上加好了。
“不管你放不放得下,惹了小爷,害得小爷烦恼,那你也别想过得开心。”——这是我撇去那些娘娘腔的文艺心思,单剩下的想法——走着瞧。
临行前一晚,父母拖着我进书房,进行“儿子上大学前的最后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这标题被母亲写成大字贴在书房门上,她说我竹马他妈本来想对笨蛋竹马来一次这样的谈话,但竹马他直接从老家远行去了学校,叔叔阿姨没当面谈上,只能遗憾的电话进行,所以无论如何他们要给还在家的我来一次谈话。
我觉得母亲有时就像活泼的妹妹,总让我有宠溺的心思……父亲倒是直言对我说过,母亲是我们父子要好好宠爱的女性,不论我有多不厌烦她的唠叨,也不能违逆她,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爱我的母亲,我父亲最爱的妻子。
我羡慕父母的婚姻,他们自由恋爱结婚,近二十年婚姻和睦,夫妻恩爱,偶尔有争吵,也更像是调情的拌嘴,一个装生气一个肉麻的哄,让旁观的我酸得不忍直视耳闻。即使是儿子已快成年的如今,他们也偶尔玩把年轻时的浪漫,丝毫不显心老。
母亲说过,父亲以前其实脾气和我一般,淡漠到让人不敢靠近,是她用真爱暖化了父亲那淡漠的心境,让他变成疼老婆的好丈夫。母亲说,我肯定也和父亲一样,淡漠的外表下是重视亲人和认定真爱就不放手的热情。她希望我也能找到一个我爱且真心爱我的恋人,像他们一样,自由的恋爱和结婚,美满相伴着过完一生。
所以,她谈话的第一个议题,就是大力支持我在学校谈恋爱……并且作为提前的成年礼物,给了我一盒某著名品牌安全用品……
我拿眼神问父亲:“你们一起商量着送的?”
父亲拿眼神回复我:“必须是你母上自己的创意啊!”
于是我就收下了,向母亲保证我会勇于恋爱,但绝不滥情,看到真爱就出手,认准媳妇就抱回家。母亲很欣慰。
我在母亲欣慰的笑容中,思想跑了下偏:如果我真的给他们带回来一个雄性媳妇,不知道母亲还会不会欣慰呢……我觉得我的思想在跑偏的路上更加跑偏了……都怪那个笨蛋!
其他还被嘱咐了许多,各种我一人在外要留意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条条详尽。父母就像要送出自己最珍贵的珍宝般不舍我的离开,让我越发留恋,这个长大的家。
一夜无眠,晨起整装,在家用过父母共同制作的爱心早餐后,他们送我到机场,注视我过安检,进候机大厅。我向他们挥挥手,难得顽皮地飞了个吻,母亲眼睛红了,蓄起眼泪,使劲向我隔空回吻。
飞机飞上云霄时,我猜父母肯定还没离开,他们肯定在注视着这架飞机,带着他们心爱的宝贝,飞向远方。这种猜想,让我很幸福。
不想让他们每个人失望,不想敷衍他们每个人的期待,父母的、笨蛋竹马的,即便是为了他们,我也需要打磨自己。这是我撇去淡漠,开始学会“喜欢”的第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