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1 / 1)
都漂泊奋斗那么长的时间了,他们仍然是一群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像浮萍一样的海上漂,他们仍然要与人挤公车挤地铁,他们仍然要蜗居在这巴掌大的小房间里,他们仍然要在氛围压抑的工作间里遭人白眼,受人排挤,他们仍然要整天为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而精打细算而锱铢必较,而小心过活,而无止境地漂泊。
他们还是如旧,他们还是在漂泊。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海上漂加入这个天堂一样温暖的城市;每一天,也有无数的海上漂逃离这个地狱一样寒冷的城市。一个月之前,湖南方面就提及,罗亚琳已经再次来到上海。托罗奇斌的福,她在上海找了份既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如今寄居在一个有钱有势的表亲家里,倒是趾高气昂的连瞥一眼都要懒得瞥宦淑了。
宦淑心下知晓,自己如今在上海帮衬不了罗家什么,罗家在湖南自然也不乐意帮衬覃家什么。她家族里的人得知了个中情况,气愤至极,都在暗地里咒骂她不孝顺。当初资助她让她受教育,辛辛苦苦地把她培育出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够给他们一点儿依靠,报答一番他们。如今她倒好,竟然连罗书记都给得罪了,这怎么行?罗书记可是个从政的人啊。
宦淑心中也自责,她的力量终究是海上漂的力量罢了。
但是,终日不休的梅雨,纷纷扰扰的尘事,咄咄逼人的生存,步步紧逼的婚姻,咒骂的也好,不闻不问的也好,她又哪里自责得了这么多?她请了病假,她拒绝了凛昙的探望,凛昙就真的没再联系过她,怕是打扰了她?所以顺着她的愿望?一朵还没有绽放的花苞,就要凋萎死亡了;一架还没有修建完成的桥梁,就要断裂塌陷了;一条还没有流淌奔腾的江河,就要干涸皲裂了;一轮还没有升起照耀的太阳,就要下沉黯淡了;一颗还没有发光变色的东方明珠,就要倒塌变成一堆废铜烂铁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难道仅仅是一条黄浦江而已?家世的迥异,贫富的差距,门第的难以僭越,宦淑何尝不知道?而凛昙又何尝真的不在乎一丝一毫?凛昙从来不问宦淑,她的家庭状况,她的教育背景,她成长的环境,她未来的梦想,他只是望着她笑,他只是扶着她的手,他只是和她并肩行走,他只是在和她扮演,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两个人,而已。
在宦淑的意识里,一桩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可是,凛昙是如何认为的呢?他从来不告诉宦淑,他的家庭生活,他过往的感情经历,他内心里对她最真实的情感。他还是怨恨戴倩凝的喔——所有的一切,让宦淑说些什么呢?
窗外的梅雨仍旧在滴滴哒哒地下落,她端起陶瓷马克杯,抿了一口咖啡,只吐出这样一句话:“以一个残缺的躯壳去谋一段卑微的生存,除了看似安逸的苟且偷生和不明不白的死里逃生之外,这世间还有其他什么让人恐惧害怕和辛苦劳累的了吗?”
的确,她不会再惧怕,不会再因为惧怕而低低地呼唤一声“凛昙”。
“我在”是什么?而惧怕又是什么?宦淑无从知晓,长久的漂泊已经让她忘记了惧怕,忘记了有些话语中更深层次的含义。
明睿听罢她说出的话,便皱起了眉头,脸颊一阵绯红。她伸手端起陶瓷马克杯,像喝白开水一样,咕咕咚咚地饮了一大口拿铁,半晌过后,她才道:“咖啡喝尽了,歌曲唱完了,灯光也灭了。宦淑,一切都过去了,走远了。”
宦淑眼里含笑,她盯着明睿道:“谁说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走远了?那东方明珠不是还在黄浦江畔好好的,华丽丽地转变着色彩吗?”
宦淑言语里带着极其厚重的情感。在这片土地上,她可以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可以忘却掉所有的一切,但是唯独东方明珠,她矢志难忘。
她曾说过,在这上海在这外滩,无论是灯火还是生命,唯一永不熄灭的就只有那东方明珠;无论历经了多少人世沧桑,世事浮华,它都将华丽丽地转变了色彩,又转变了华丽丽的色彩,亘古不变地美丽着,美丽着。
她是有那样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她骄傲,她自尊,她不屑放下身段对任何人低头,就像东方明珠一样,不屑于对任何人低头。她永远高高在上,俯瞰群雄,她的笑是可望不可即的笑,她的爱是纯乎神灵的爱。她体态轻盈,步伐优雅,她笑容可掬,嗓音甜美,即使有一天,她穷困潦倒,走投无路,身处火热水深、地狱人间,她也不会柔弱地向人求助:“请帮助我,拯救我,我愿意无条件回报我的一切。”
她不会这般说辞的。
那不是东方明珠。
她不会这般说辞的。
明睿谈起浦东郊区肮脏糟糕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宦淑也从心底里感觉厌恶。每天穿防尘服戴口罩吸灰尘来回奔走着,汽车满地走,行人满地走,流浪狗满地走,不明生物满地走,树上是灰色的尘埃,漫天是橘黄色的阳光,而行走着的人,也不过是生活在一片轰鸣尘埃里的两脚直立的动物而已。
他们不长寿,并且不健康,有些人也许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得肺结核抱病身亡。并且,他们对自己的死因毫不清楚,他们至死都不可能数清,他们的肺部和胸腔里吸进了多少的灰尘雾霾和其他有害颗粒物——PM 2。5不会告诉他们的。官方媒体公布出来的一张又一张蓝天白云的图片,只会让他们更深刻地反省自己:为什么其他人都能够在蓝天白云下悠然自在地生活,而我却只能湮没在漫天的尘埃里?
他们找寻不到答案,也没有人回答他们,于是他们只能继续漂泊。
“听说,你现在在外滩又寻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徐艳婷如今也受了你的庇佑,混得有些儿模样,倒只有我和朱信辉,还是老模样。”明睿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徐艳婷向她透露了自己的消息”,宦淑心内暗自道,“风尘仆仆地跨越黄浦江从浦东到浦西来,她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请了长假呢,而自己又何尝给过徐艳婷庇佑?难道是明睿自己混得不行,所以编造了这样的谎话?责怪她只庇佑了徐艳婷而没有庇佑自己?明睿如今可是连道歉的话语也是懒得说了呢。”
“我哪有能力去庇佑什么人?不过是她自己的运气好,遇到了伯乐罢了。”宦淑笑着道,用手抚了抚垂落在肩膀上的波浪卷发。
“宦淑,你当初就不该庇佑林振宇。”明睿的口气既像是责怪又像是内疚。
又要说林振宇,就好像宦淑对他还有着许许多多的不舍与眷恋似的,就好像宦淑要为自己曾经拒绝他而懊悔不已似的,就好像宦淑如今——会为凛昙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而痛哭流涕似的。
“前尘往事,左不过是个人的造化而已。”宦淑举杯抿了一口咖啡。
“他们倒是结婚了。”明睿的声音很轻微,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
“我知道,年前的旧事罢了。”满不在乎的口吻。
“你知道我指谁?”明知故问。
“我又不是穿新衣的皇帝。”一语道破,加重了作俑者心中的内疚感——当初真不该让他们认识,明睿如今连肠子都要悔青了。
宦淑不多说话,明睿凝视着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半响之后,方道:“那场所谓的东方明珠宴会,根本就不是什么邀请我们去参加的宴会。倪洁的父亲倪功磊作为多家公司的高层HR,或者更确切地来说是猎头,每年,他从各行各业挖墙脚,为他所服务的公司提供不计其数的优秀人才。他残忍狡黠,老奸巨猾,拥有比平常人更为恶毒强硬的经济手腕。他依靠着长年累月累积发展起来的广阔的人脉,把事业经营得如鱼得水,蒸蒸日上,十年如一日的艰辛和勤劳使他很快就成了这上海滩上有名的富商。很多人依附他,鄙夷他,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但不管怎样,他获得了堆积如山的财富,也为她的宝贝独生女儿开辟了光明的前途和市场。而倪洁虽然仪态万方,落落大方,但是她的躯体里流淌的还是父亲遗传下来的强悍而野蛮的鲜血,日后女承父业,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事业上,她都是父亲最忠实的陪伴和搭档。那一次,倪洁协助她父亲为所服务的公司拉拢人才,在外滩设宴款待宾客,到来的都是世界五百强中国百强等重要企业的高层人才。当中偶尔几个脸庞清纯稚气未褪的,要么是某某集团董事长的少爷或是某某企业老总的千金,再或者就是某某董事长或老总养的情妇或二奶,反正像朵鲜花似的插在自己身旁,总比携带他们半老徐娘的原配夫人要漂亮。她有钱有势的安排了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们这些无钱无势的海上漂小虾米,她哪里又会放在眼里?还不过是倪洁邀请了自己爱慕的林振宇,林振宇暂时又不好把这层关系纸捅破,碍于面子又顺便拉上了你我,我们才有了这样一个去凑热闹的机会。用一个结交亲朋扩展人脉的名义去宴请宾客,阿谀奉承的意思似乎总不会那么露骨。有的人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拉关系、走后门、巴结奉承别人,同时又表现得极其含蓄极其委婉。虽然众人皆是心知肚明,但是总要找一个什么借口,说是由于什么原因一定要请谁谁谁参加一次宴会,谁谁谁看在情义的面子上一定不能拒绝和推诿,否则就违背了人情和道义。我们——只不过是在道义的路上,做了别人的嫁衣和垫脚石。”
明睿倒是终于看清了,她曾经错乱颠倒的这一段关系。宦淑为谋取不义之财,抛弃了林振宇而另攀高枝,林振宇伤心欲绝,于是便接受了倪洁的仰慕,成就了一段幸福美满的姻缘。
多么愚蠢的推理和辩解,说得就好像他们彼此都没有一点儿私心似的,谁可能没有一点儿私心呢?
人总是要生存,带着私心生存。
林振宇,他是个妖艳妩媚得让男人和女人都无法原谅的雄性妖精。人们总是要忍不住对美丽的东西多看几眼,赞赏它,接近它,乃至拥有它,占据它。倪洁也不例外,宦淑也不例外,罗亚琳也不例外,众多人都不例外。宦淑占据着这美丽的东西,旁人就不免要嫉妒她,而嫉妒又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情感,你独自占有一样东西,就难免不滋生壮大一个人嫉妒的情感。嫉妒的情感是低贱下流的,但是它又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
在漂泊的这些时日里,所有的人和关系都在不经意的瞬间一点一点地变化着:成长,权利,利益,欲望,占有,纷争,掠夺,杀戮,都如同黑暗里的魔鬼一样,步步紧逼,潮涌而来,你越是容忍它们,它们就越是肆无忌惮地生长。它们如同丧心病狂的天花一样,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朝你逼近,扒你的皮,咬你的肉,咀嚼你的骨头,吮吸你的骨髓,直至把你整个人完全吞噬,毁灭。身处在繁华世界里,自以为可以很天真很善良地微笑,殊不知——金钱的魔力,权柄的荣耀以及门第的不可僭越,无时无刻不在主宰着这个世界。曾经,宦淑和它们同流合污,随它们随波逐流,这是她跳进黄浦江里也洗不清的罪过了。
于家族,于凛昙,于自己,她也要像明睿那般要罪孽深重地活着了。嫉妒的情感总是无所不在的,它缠绕着一个人,包裹着一个人,渲染着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存在。但是,它往往最怕放错了地方,即使有的人曾经因为把它放错了地方而不带一点儿内疚感。
一直以来,倪洁都在滥用自己嫉妒的情感,不分青红皂白——就如同她滥用她手里无尽的财富和权利一样,肆无忌惮。
“可我又有什么资本让她嫉妒?”宦淑心中暗道。林振宇对待人,就像是一个跛脚的残疾人需要一只拐杖的陪伴一样。他一直都是残疾人,时常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时时刻刻都需要他人的帮助,需要一只拐杖。凭着这只拐杖的陪伴,他终于采摘到了梦寐以求的果实,他欣喜若狂,把那只鲜艳诱人的果实放在嘴巴里一尝,却又发现原来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味道。他后悔了,那颗落入到他嘴巴里的果实也后悔了——他后悔不该咬它,它后悔不该让他咬。可这又与谁相关?
“倪洁用婚姻栓住了一只漂亮的宠物狗,”宦淑笑着道,“可是那只狗的心却不能完完全全地忠属于她,他只是像在攀登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一样,总是执着地不懈地往那无尽的顶峰攀爬。他的眼里只有那荣耀辉煌的山顶,而对于山底下的悬崖,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我能做的也只有祝福。”
的确,宦淑应该祝福他,不仅应该祝福他,更是应该感谢他。林振宇把她当成掩人耳目的屏障带到了东方明珠的盛宴上,让她偶然结识了凛昙,她应该感激他。
“他永远都不会需要你的祈祷和祝福,他的主人会用她矢志不渝的决心和相濡以沫的爱心来育养他,宠爱他,护他永世平安。”明睿接了话茬道。
从倪洁对自己毫不留情的辞退中,明睿意识到,倪洁是怎样心志坚毅的一个人——别人得到了的,她没有得到,她会把它抢过来;别人得到了的,她抢了也得不到,她会把它毁灭。嫉妒的情感从来都是这样的力量强大,不管是嫉妒一笔财富,还是嫉妒一桩情感。
宦淑脸上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下来,二人又就着其他的话题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明睿的话语越说越顺,便把刚刚隐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伸了出来,去抚弄遮挡了眼睛的刘海,短发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修理,刘海都要遮住了眼睛。宦淑无意间瞥了她的手一眼(刚才明睿加糖的时候她只顾着专注于自己的梳妆打扮,没来得及花心思去注意),这才发现她手指上的戒指。
宦淑不动声色,又抿了一口咖啡,想祝福几句,但终究没有言语。可能也是过去不久的婚事,宴请的宾客倒是精挑细选。
“时间过得可真是飞快。”宦淑有意无意地慨叹了一句。
“可不是,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明睿又透露了有关她自己的一个消息,只是小腹还未隆起,不惹人注意。
“恭喜恭喜。”宦淑道,不笑。
“徐艳婷说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去工作了,请了长假?”明睿问道。
“假期是挺长的。”宦淑道,顺便把喝尽了咖啡的陶瓷马克杯递给了从她旁边走过的侍者。
“我以为是产假。”明睿终于道破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不过是一个长久不联系的朋友想要送来问候和关心而已。
“我没什么大变化,先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宦淑笑着道,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你的头发变了颜色,人也愈□□亮了。”明睿又道,末尾还带着韩文词,话语很是生疏。
宦淑瞬间隐没了笑脸。她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雨滴,只见那一头飘逸蜷曲的大波浪卷发的发梢被染成了紫色,散发着成熟的气质与性感的魅力,优雅而大气地垂落在她的肩头。
东方明珠盛宴的情景日渐远去,这样持续不消的梅雨却依旧连日敲打着她的窗扉。雨声淅沥,梧桐哭泣,倒让她觉得,她像是住在黄浦江边,听着潺潺的水流声,在滨江大道上等人,却由于下雨的缘由,那人——迟迟不来。
明睿陪着她看了一会儿雨滴,便起身说要走。朱信辉翌日便要出差,去西部跑业务,说是西部大开发,市场前景广阔,他琢磨着开拓更加长远的发展道路。他的思想总是异于常人,让人无法理解。
宦淑又要用“熊市”和“牛市”来讥讽他那如同雏鸟一般不能飞翔的事业。都已经在上海漂泊了那么些年了,没有买车也没有买房,结了婚之后,还要蜷缩在那样狭窄的店铺里,赚的钱又总是不够花,每次经济拮据了都得让家里人汇款过来支撑他们的生活。
宦淑少不了要嘲笑他们一番。但是,明睿顾不得嘲笑,也顾不得梅雨连绵、气候大变,她要回去帮他打理公司里繁琐的事务,对于她丈夫的任何事业,她总是支持的。
宦淑看着明睿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朝前走去。滴滴哒哒的梅雨声中,明睿的皮鞋趟着地面上郁积的雨水,“啪嗒啪嗒”地作响,稳当而且有规律,像是什么乐器敲打出来的拍子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宦淑伫立在门口,看她像个女战士一样,撑着那把花花绿绿的雨伞渐行渐远。
宦淑透过那些滂沱的大雨向四周望去:只见远处建筑物威严地耸立着,梧桐树木笔直地挺立着,一辆辆或豪华或陈旧的汽车飞驰过,道路上的行人撑着雨伞步行,或者是穿着雨衣骑车前行。近处,绿化带中的红花绿草因为雨水的侵蚀,都耷拉着脑袋。几个刚从水果店中买了水果出来的年轻女士们,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因为担忧路旁的水花溅落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步子十分快速。
时间仍旧在流淌,漂泊仍旧在继续。迷茫空旷的大地间,宦淑无从知晓,现在的她,和大雨中的哪一处景观最相似。她的态度,她的心境,她的模样,她的未来,到底和这大雨中的哪一处景观最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