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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二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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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巴耶娃便搬走了,但她没有收拾行李,所有的行李和家私都还留放在房间里。宦淑怀疑,她可能去了遥远的莫斯科,也可能奔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或许叫天国,是安息的地方;或许没有名字,也是漂泊的地方。巴耶娃还是没有交付清房租和水电费,“女葛朗台”对于此事十分气愤,把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了之后,她立马便新招了一个租客住进来。

大包小包的东西经过楼梯提上来,和宦淑当初搬来时候的情况一样,想来新租客也是个外地来的海上漂。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巴耶娃就这样渐渐地被人们忘记,梅二婶会忘记她,宦淑会忘记她,“女葛朗台”也会忘记她,公寓楼里所有的人都会忘记她。梅雨一直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氤氲潮湿的世界里,或许人们唯一不会忘记的,就是“女葛朗台”胸前挂着的那些金属硬币发出的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循着声音远远地望去,你会发现,一个个发散出金属光芒的硬币在“女葛朗台”的胸前悬挂着,像是一串项链,又像是一副镣铐,一把枷锁。总是伴随着“女葛朗台”在楼道间走动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地回响起来,像一个城市的步伐,稳当并且有规律,总是在一个人的心灵之上回响。

古谚有云:“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之前宦淑从书本上读来这样的话,还觉得不真切。如今处在这梅雨的季节中,才发现,原来谚语中描述的阴雨连绵、不见晴日的天气,确实符合这长江中下游地区黄梅时节的天气。

天空被乌云遮盖着,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要倾倒下来一样。大风咆哮着,像个发怒的妖怪一样,掠过屋顶,掠过树枝,卷起地面上脆弱的嫩草,枯败的枝叶,丢弃的垃圾。空旷的天际上,偶尔闪过一道夏日的惊雷,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几束令人惊悚的亮光,电闪雷鸣使得整个城市的神经都颤栗了。雨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从高空里降落,拍打在玻璃窗上,梧桐叶上,建筑物的墙壁上,时光就这样在终日无休的梅雨声中悄悄流淌。

宦淑隔壁的巴耶娃搬离之后,新租客立马搬了进来。是位身形削瘦、面容苍白的年轻男士,眼睛很小,下巴长长的,矮小瘦弱的个儿,剪着又齐又短的平原发型,终日里穿着一件褶皱的灰白色西装,不修边幅,也不在意梳妆打扮。听人说起,他是在报社工作的,做编辑策划一类的工作,也算得上是个文绉绉的知识分子。但是,他的知识水平虽然高,可在日常习惯上,他却是可以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譬如说他雨天里外出工作,乌亮的鞋面上沾染了泥水和泥巴,他也不用手巾去擦拭干净,只是由着它自由干燥脱落。

他的行为作风倒是很契合这海上漂的生活环境。

初到之日,宦淑恰巧在走廊上碰见他。他正大包小包的忙着搬运行李,抬头看见宦淑走近来,他便与宦淑打起招呼来,寥寥几句,不甚亲热的语气。宦淑一个女人家,也不方便帮他搬运行李,便只是与他攀谈了几句,对他了解的也不甚多。但是,听他说话的口音,倒像是闽南一带的人士,面相挺和善,房租水电也交得及时(对于这一点,“女葛朗台”经常教导大家要向他学习),很得“女葛朗台”的欢心。

“女葛朗台”的年纪越来越大,便越来越崇尚老一辈们的生活习惯。衣食上,语言上,举止上,老一辈们的做法,她都要尽量模仿。并且,她还不忘记在模仿的基础上,运用天马行空的思想,变幻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新花样。

近段时间,她不知又从何处取来一罐黄梅酒,总是喜欢在小小的杯子里斟上几滴,然后戴着串硬币项链,端着小酒杯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目的当然是向众人炫耀。氤氲湿润的梅雨天气里,地面潮湿,空气的流动性不强,楼道里都是一股潮湿的水汽。但是,这却并不阻挡香气的挥发,一推开房门,仍然可以感觉到芳香甘醇的黄梅味道儿扑面而来。

“老太太,您这是什么好东西吖?”新来的那个租客嗅到了香味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黄梅酒噢!”“女葛朗台”笑眯眯地回答他,语调欢快。

“哟,可真是个好东西呢。”租客奉承她道。

“你们噢,见都可能没有见过呢。”“女葛朗台”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说话声里又多了几分高傲。

“哈,不就是用黄梅酿制的酒么?先前住在乡下的时候,我们采黄梅都不晓得采过多少筐呢!”那个租客急于反驳女房东,便丝毫不忌讳地说出了自己曾经是个乡下人。

“嚯——”“女葛朗台”睥睨了他一会儿,便自顾自地举杯抿了一小口黄梅汁。

“您这宝藏是从哪挖来的吖?”租客又问了一句,迫于得到回答的心情里明显带着过多奉承的语气。

“我女婿送来孝敬我的啦,就只有这么一罐,还特地留给我,我都不好意思的啦。”女葛朗台喜滋滋地回答道,既像是受了恩惠,心中过意不去,又像是要把恩惠拿出来,刻意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一样。

“您女婿可真是有孝心哪。”租客夸赞了一句。

女葛朗台听罢,并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抚摸着脖颈上的硬币项链,笑了笑,便端着小酒杯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走廊里回荡的,是一阵又一阵金属硬币相互撞击的声音。

“也是嗳,每回只用小酒杯倒出来那么几滴,啜一两口,还要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见了,要把她的宝贝抢了去似的!”梅二婶从房门后面探出一个头来,看见“女葛朗台”走远了,便使劲儿揭她的短。

“呵呵。”那个租客不动声色地笑了两声,也不去应承梅二婶,便关了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清楚自己应该讨好的是谁,可以倚靠的谁。

公寓楼是老旧的,墙壁与墙壁之间、楼层与楼层之间的隔音效果都十分差劲。宦淑在房间内坐着,走廊上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天色昏暗,又下着梅雨,屋内光线昏暗,但是并没有开灯。还是青天白日的时光,宦淑的生活还不至于过得这样奢侈(对所有像她这样的海上漂来说,这就是奢侈浪费)。如今,她已把住所当成了家庭办公室,趁着两个月的休假时间,她一边做着从附近会计事务所里领来的活计,一边阅读财经类书籍,增长自己的知识。

窗外的梅雨滴滴哒哒地下个不停,路上的行人披着雨衣,撑着雨伞,从湿漉漉的街道上疾步走过;一辆辆豪华的轿车开过去,总是飞溅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打在路旁的绿化带上,打在过往的行人身上,留下一滴又一滴肮脏的难以抹去的泥巴。宦淑就这样,坐在窗户前忙活,借着光亮,在那些会计读本上写写画画,一天一天地消磨着阴郁的时光。

“王志可真是说话算话,批了两个月的长假,把我当成即将分娩的孕妇一样。”她心中暗自思忖。

她不再外出工作,公交地铁乘坐得少了,便把出行的交通费用节省下来,从报刊亭里买了各类财经书籍和时尚杂志(她对于时尚装扮从不懈怠),搁在的角落里简陋的书架上,一有时间便取来翻阅。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礼拜,梅雨滴滴哒哒地敲打在窗户上,敲打在法国梧桐树叶下,也敲打在她的心扉上。她无法撒谎,说自己不思念什么人,不牵挂什么东西,不渴求回归到什么地方,不盼望再次见到那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不心想再次欣赏东方明珠那华丽丽地转变了的色彩。

对于这些,她一直是殷切挂念,日夜思念的。但是,她就是有这样超强的自制力,她就是有这样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她迫使自己,从虚幻的梦境里逃离出来,从颓废的情感里挣脱出来,从卑微的身世里抬起头颅来,从困顿的生活里爬起来,从无数的泥泞和荆棘里走出来,把虚幻缥缈的爱情寄托在更加实际、更加真切的现实上,把蓬勃生长的热情付诸于更加美好、更加有价值的事业上,把对东方明珠深沉而又无法表露的眷恋诉说在更加明朗、更加富有希望的明天上,明天总是令人期待的。

她厌恶自己像只寄生虫一样,要寄托在别人身上才能生存;她厌恶自己像朵娇嫩的花儿一样,要在温室里才能生存;她厌恶自己像个奴隶一样,还没来得及行走就被戴上了镣铐;她向往自由,渴求独立,她心怀希望,追求平等。她要另谋一份职业,另走一条属于她自己的道路,她要让自己问心无愧地仰望东方明珠。

在无数个梅雨不停的日夜里,她总是这样告诫自己。

她把书架上的财经杂志取了来,孜孜不倦地阅读。她一面充实自己,一面搜寻机会,寻找更好的出路。她不断地翻看着,每当碰到角落里打广告招聘工作的,她便把它们拿到明亮的灯光底下,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都翻阅一遍,她的两个乌黑的瞳孔里散发出猎人般的光芒,她的眼神里洋溢的全是欲望,她的整张脸简直要陷进杂志书上去,她的波浪卷发垂落在书面上,她把它们拾掇起来撂倒耳际,都电子化信息化的高科技时代了,她还在报刊杂志上看广告找工作。

宦淑突然间醒悟过来,傻笑,她开了笔记本。暗红色的老旧窗扉外面,梅雨一颗一颗地从天际滑落下来,敲打在她面前的玻璃窗上。她在窗户前继续工作,她逼迫自己繁忙起来,因为对于人这样一个容易孤立并且没有安全感的物种来说,繁忙是焦虑,不安,多思,乱想等众多消极因素的杀手锏。人一旦繁忙起来,身体虽然难免更加痛苦疲劳,但是心灵往往能够得到放松和自由。

下雨的天气,总是有这样或者是那样的不方便。比如说行走空间狭窄,楼道卫生肮脏,还有晾晒衣服不方便,诸多方面的不方便,都一点一点地充斥着这繁忙而又“自由”的生活。

楼层里总是有那么几户住房拥挤的人家,洗了好几盆的衣服都没有地方晾晒,加上雨天里气温偏低,空气的流动性缓慢,湿衣衫总是不容易晾干,于是他们便在暗黄的墙壁上钉了好几颗硕大的钉子,用麻绳钩挂着,架一根光溜溜的竹竿上去,马上就有了晾晒湿衣服的地方。这倒也不失为广大劳动人民的一项伟大发明和创造啊——那一件件潮湿的衣裤自顾自地走廊里悬挂着,简直要遮住了宦淑看路的眼睛。

她不禁苦笑,想起了自己先前晾晒在窗外竹竿上的衣服。如今,它们为了避免被雨水打湿,也都搁置在了室内。雨天气温潮湿,都过去好几天了,还是一件一件地悬挂在窗前,像障碍物一样,遮住了远方的视线。宦淑低头在窗前坐下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预备着报考高级财务会计。

她父母知道了又要责骂她,放着好好的公务员不顾,而要在经济里深造,简直是南辕北辙。当年,让她从家族的利益出发,走仕途,她不依。都已经工作了两年,让她抓紧时间早点做准备,她也只是无动于衷。她倒是既自私又自利的一个人,一意孤行,全然不顾及家族的荣誉。

但是,时至今日,父母也知道,要让她从家族的利益出发去从政,已经是彻底无望。因此,他们只能怂恿她走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选择一位走路仕途的青年才俊作为她未来的丈夫。

婶母正在四处打听,受她父母的委托。她过了二十五六,年纪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湖南方面催她回去,扬言已经物色好一户人家,男方与她年纪不相上下,并且各项条件都良好,家世、学历、模样以及人品等各方面都没得挑。宦淑婉拒,但父母又言,天上掉了这样的大馅饼,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是接受还是拒绝,总得见了面之后再做决定。

宦淑推说工作忙,实在没有闲暇。而实际上,也不过是不想看见那一张张丑态惯了的脸颊。

对于身处贫穷的人来说,婚姻只不过是一桩买卖而已。

而她也知道,父母这样着急的缘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堂妹的婚姻。这确实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宦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和她堂妹宦美结婚的人竟然是张豪。遥想从前,张豪对自己的一番情义,宦淑不禁觉得可笑,之前婶母这么拼命撮合他和自己,而世事难料,日后自己居然要称呼他为妹夫。

碍于省份与省份之间相隔的遥远距离,新郎并没有送请帖给宦淑,只是传了一封简讯给她,希望她来参加自己的婚礼。而宦美则不同,她在半夜里热情地打了个长途电话,邀请堂姐大驾光临她的婚礼。宦淑笑着应承,可对于二者的邀请,她最后皆是婉拒。

按照门当户对的观点来看,这桩婚姻婶母家肯定是赚发了的。宦美长得又不好看,受的教育又不多,如今居然是嫁给了张豪,这不能不说是她的福气。而之前说要给宦淑和张豪二人做媒,宦淑的母亲是嫌弃的,她一直想要女儿嫁给个官宦世家。可如今,女儿不仅是连半个官宦世家都没捞着,还把先前的大鱼给丢失了。便宜了侄女,她母亲气恼。对这桩婚姻赞叹祝福了一番之后,她母亲便又凑到婶母耳边来,让她给自己的女儿操操心,再操操心,抓抓紧,再抓抓紧。

宦淑双目凝视窗外,雨水稀里哗啦地滑落下来,打在那浓绿的梧桐叶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和着汽车鸣喇叭的声音,过往行人的声音,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倒真像是一首繁乱错杂的交响曲。老旧的水泥地面上,总是有些地方坑坑洼洼的不平坦,不是水泥裂开了缝隙就是泥土暴露在了地面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浅窄的凹地里照例是积了许多水,又是一辆豪华的轿车开过,溅了路人一身的水花。

“覃姑娘,楼下有人找!”住在最底楼的李大叔在楼檐下站着,正仰头朝宦淑的窗户里大喊。宦淑住在四楼,楼层低,旁人有什么事便直接叫她,通常是连门铃也懒得揿。

她闻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撩开那些潮湿的衣物透过窗户望去,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着她,站在雨里等着。大雨笼罩的灰黑色天幕下,那个背影在花花绿绿的雨伞下潜藏着,脚上一双雨鞋(其实是皮鞋,只是款式很老旧,外表很像雨鞋),雨伞撑得极其低沉,连头颅和上半身都要被遮住了。滂沱的大雨里,伞顶的雨水沿着帆布滑落下来,几乎就要滑落到她后背的衣服上。

那样熟悉的一个背影,宦淑又怎么会不记得?那样熟悉的一张脸庞,宦淑又怎么会不记得?她曾经和宦淑一同走在枝桠光秃的梧桐树下,迎着深秋的夕阳,踩踏着满地的枯枝残叶,走过那些破败的老弄堂。听偶尔一两声的鸟叫,一步两步,一天两天,共同漂泊在那样一个旮旯一样的边郊地方。那样的道路很泥泞,那样的房屋很破败,那样的空气很令人窒息,那样的环境很令人绝望,她们都不想,在漫天轰鸣的尘埃里被埋没,在四周压抑的气氛里被排挤,在遍地荆棘的道路上被撞倒,在贫困拮据的生活里挨饿,在寒冷凄清的破屋里受冻,在孤苦无依的漂泊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她们都不甘心,像落叶一样被行人踩踏,像垃圾一样被人们丢弃,像老鼠一样被路人喊打,像流浪狗一样对人摇尾乞怜,像乞丐一样向人乞讨,像没有心肝没有情感的昆虫一样漂泊!

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都无法允许自己堕落生活,随波漂流。宦淑细细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回忆起渐渐消逝的一切,但是,她也只不过朝那雨中的背影略略瞥了几眼,回忆的思绪并没有在她的脑海里过多停留。

明睿倒适合穿雨衣——宦淑暗自思忖。

她不打算把明睿请上屋里来,她的房屋太寒碜,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极其单调:地面是水泥铺成的,没有铺砌瓷板砖,也没有用地毯装饰。雨天气候潮湿,在房间里待得久了,总觉得寒气逼人,墙壁上有一颗颗因气候潮湿而渗透的水珠,像是清晨洒落在花草上的露珠一样。白色的帐幔高高地悬挂在床头,像一顶狭小透明的帐篷一样。但是,床铺的桅杆上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品,之前的一颗颗微型的夜明珠早已经散落了,遗失了,被丢弃在浦东郊区那间狭窄的单人间里。

而那单人间的命运,宦淑是知道的。自从她走了不久之后,那爿房屋便开始拆迁,如今怕是早就不见了踪影。取代它们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铺着光洁的大理石,镶着耀眼的瓷砖,宦淑以为,自己日后的生活也会和这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一样,新兴朝气,充满活力。但是,把住所搬到浦西以后,她的房间陈设简直是要不如从前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头,简直没有几件家私。

她想撒谎,告诉别人,说她天性淡泊名利,厌恶奢侈繁华,崇尚简朴单调的修道院一样的生活。

但是,别人嘴上附和着称赞她,内心里终究是要笑话她。她的爱慕虚荣不允许。

“稍等片刻,我马上下来。”她的头颅从窗口探出来,十分简明干脆的回答。

浦西地区古旧的公寓楼下,明睿手中握着把花色的雨伞在廊檐下站立着。电梯往更高的楼层去了,再次下来耗费的时间更长,宦淑便直接从四楼走楼梯下来。出了楼梯口,走得近了,她才看见明睿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站立着,脚上一双如雨鞋般老土的橙色皮鞋,走在雨水里一定是“拍踏拍踏”地响。这一路大雨滂沱,公交地铁站离这里也有一段路程,她一定是趟着雨水来的,所幸鞋跟高,应该没有灌进雨水。裤子选的短了些,没有遮住脚踝,挂灯笼似的,倒显得上半身的红色短外套不合实际地修长。手中的那把雨伞,是花花绿绿的颜色,套着物业大叔给的一个塑料袋,是为了避免雨水滴落在大厅的地面上。她整个人看上去是很崭新鲜亮的颜色,像极了一幅西方现代野兽派的绘画作品,总是期望以浓烈凌乱的色彩博取人的关心和注意。

宦淑见状,便站在原地怔了怔:她还是这样毛毛躁躁,不懂得装扮。

“附近有家新开的星巴克,我们到那边坐坐。”宦淑撑开了随身携带的雨伞,抬腿就要往外走,显然是没有要请她上去自己住所看一看的意思。

“嗳。”明睿应了一声,开了伞便跟着宦淑出去。

受西方思潮和习俗影响深厚的城市里,西饼店总是很多,一路上走过去,克里斯汀挨挨挤挤地开着好几家,生意也都挺兴隆。只见一间间不甚宽广的店铺面前,铺顶挂着宽大的招牌,铺中的玻璃柜里散发出温馨的光芒,工作人员在锃亮的地板上忙忙碌碌的,顾客们走进走出,在那里头,糕点师蒸制的西式糕点总是要比内地的香甜可口。宦淑径直朝前走去,明睿亦没有朝饼屋里过多张望,她追随着宦淑的脚步,二人皆是没有对眼前所见的一切作任何评论。

沿途的景致很是古朴老旧,不像上海其他地方那般新鲜亮丽,这一带是老区里的住宅区,居住的人大都是海上漂。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全国各地、五湖四海赶来,饮食的口味和日常的生活习惯也不尽相同。又因为是在居民区,所以大型的数码城,商业城还是少有分布,走过那一条条积水的坑坑洼洼的路面,倒是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地方特色小菜馆。有蜀菜,粤菜,东北菜,西北菜,湘菜,赣菜,各式各样的,像个民间杂脍。

宦淑从来不进去品尝它们的味道,她的口味早已经是上海的味道。

老旧的马路旁,低矮的门面重新装修过了,显眼的招牌在铺顶高高地挂起,门面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门口摆放着几株红艳的假花树,很是亮眼。一切看上去都是崭新鲜活的氛围,不过是一间新开的“星巴克”而已,又是下雨的天气,摩肩接踵人来人往的,都赶着凑热闹儿。

宦淑收了雨伞,推门进去,明睿尾随着她。服务员口中叨念着号码,众人排队取了咖啡,或推门匆匆离去,或端坐优雅闲谈。

宦淑接过自己点的美式咖啡后,便在小桌上坐下来用勺子搅拌,没有加糖、牛奶和孜然,她却还是在搅拌,不过是为了模仿有钱的太太小姐们的姿态而已,要是太急促太匆忙地喝完了一杯拿铁或是一杯摩卡,旁人便会以为你是个乡下来的女人,喝咖啡跟喝白开水一样。

没有品味,不懂得欣赏。他们少不了要丢给你一个嫌弃鄙夷的眼神。

明睿忸怩着身躯,焦躁不安地坐在宦淑的对面,附近正在忙着新盖一幢大楼——浦西也要崛起,整个上海都要发展,前段时间工人和机器都忙得不亦乐乎。此时梅雨季节,工地上的施工已因降雨而暂时停滞,没有了锤子铁锹敲击的声音和掘土机大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周遭顿时安静了许多。窗外的梅雨渐渐变小了,淅淅沥沥的雨花斜落在玻璃窗上,哒——哒——哒,重重地摔在窗上,一滴又一滴的,从玻璃的最上方一直滑到玻璃的最底层。

她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自己的消息的?又是谁告诉她自己住在这杨浦区的?具体多少路多少号,宦淑记得自己之前并没有告诉过别人,可是如今明睿倒是找上门来了。在Pearls任职填履历表的时候填过居住地址,难不成是凛昙告诉她的?然后拜托她来探望自己?宦淑有意无意地告诉过凛昙,自己已经“回来”了,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而要拜托别人来?他是心中有愧吗?还是纯粹就是不想来,不屑于来?所以要拜托明睿?不,应该不像,两人非亲非故的也不甚熟识,凛昙怎么会想到拜托她?那便只有徐艳婷了——如果明睿还和她保持着联系的话。如今宦淑的电话号码更换了,明睿也没有途径来与她联系,否则的话,二人倒还可以约一个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但是,就怕是有了联系方式,明睿也没有脸面来跟自己见面。

的确,通过明睿认识林振宇,是宦淑自己犯的一个实打实的错误。而误解宦淑和凛昙的关系,则是明睿犯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每个人在漫长的一生里总是会犯些错误,不管是真实的错误还是虚假的错误,人总是会被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纠缠着,然后心绪苦恼,精神压抑,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又何须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呢?在这片土地上都已经漂泊了那么多个日月了,历经过的风浪和犯下过的错误又何止是这一件呢?

宦淑从包里拿出眉笔,对着小镜子梳理眉毛,她有这样的习惯,出门前总是要打理眉毛。方才出门走得匆忙了一些,没来得及画眉,但是化妆包和小镜子是随时随身携带的,她不允许自己像明睿那样邋遢不善打理。

“这雨简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明睿接过侍者端来的咖啡杯,见宦淑只顾打理眉毛,便自己抓住时机先说了话。

“是呢,真像是一串串断了线的不断往下掉的珠子,从高空摔到地面,噼啪一声——转眼间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命运。”宦淑合上了小镜子,对她笑道。

明睿附和着尴尬地笑了笑。

她打开了桌面上糖罐儿的盖子,她喜食甜,是东北人来到上海之后养成的习惯。只见她用小勺从罐子里舀了好几勺白糖,然后往热气升腾的陶瓷马克杯里加去。她加了几勺过后总是时不时地尝一尝甜度,看够不够甜,或者是不是太甜。但是,就像她嘴唇上那抹过于鲜艳的口红一样,她从来都不懂得把握分量,整整一罐儿白糖都要被她倒进杯子里了。

侍者来收废弃的塑料薄杯,见了这状况,便有些生气地蹬了她一眼。她领悟过来之后,只得另找了句问候语,对宦淑说道:“好久不见。”

她要是说“Long time no see ”,宦淑兴许还能回复她“Long time no see ”,或者其他更有趣的英文作为谈话的继续。但是,如今这么一句常见而又生疏的中文问候,倒使得宦淑心中也不禁讶异起来,难道曾经的一切都付诸流水了吗?黄浦江里的浪花都把它们冲刷殆尽了吗?如此辛酸的漂泊生活,竟要使得两个原本感情深厚的人变得这般陌生疏远了,像个陌生人一样吗?

宦淑心中痛苦,喉咙哽咽,她低声道:“别来无恙。”

她再也想不出更加古色古香的词语来回应对方了。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语调亲切,像是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边。湿热的梅雨天气里,明睿不禁打了个寒颤。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独自品味着咖啡,该说些什么呢?是让明睿说林振宇的婚后生活,还是让宦淑说自己和凛昙那子虚乌有的爱情?是让宦淑将往昔一切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还是让明睿倾诉那山高海深的道歉?明睿心伤,宦淑也惆怅,但是,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的海上漂在这片土地上是无法生存下去的,经历了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潮涨潮落,宦淑从不敢伤春悲秋。明睿自打离了浦东新区的银行之后,又在其他地方另谋出路,但是她至今仍然漂泊在这里,心境怕也是如此。

二人皆是不对往昔做过多言语。宦淑从化妆包里取出一只秋冬季的护手霜,然后挤了一撮涂抹在手背上——还只是仲夏时节。

话似乎太少了点,气氛瞬间便沉闷起来。这样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咖啡厅里,气氛不该如此沉闷。明睿深呼了一口气,正了正身子,道:“我可是初次来到这里就摊上了这样的霉运。”宦淑嘴角一笑,便继续用护手霜涂抹手腕,明睿看她一眼后,便继续道:“丫的挤了三趟地铁都挤不上,公交赶了两辆也没赶上,害我在马路边上左拦右挡的打的还堵车,让我足足多花了三个小时——什么破城市破交通!什么时候不堵偏偏这个时候堵!道路设计的也真是不完善不理想,城市道理规划人员智商怎么都那么低下,就连出租车司机也生了个二货的脑袋——不是有百度地图GPS导航仪吗?丫的载了那么多年客还不认识路,走错方向!好不容易下了车,左弯右拐地找到了你居住的街道路号,绕过几栋居民楼兴冲冲地走来了。原本以为霉运到此就终结了,可谁知高空中突然砸下几个花盆,差点就让姑奶奶我的脑袋开了花,初来乍到的,这浦西人民是跟我有冤有仇还是怎么的!”她说罢,便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咖啡。

明睿打算用她以前那大大咧咧插科打诨的语气,带动宦淑的情绪,使整个谈话氛围活跃起来。

但是,宦淑却是不紧不慢地盖上了护手霜的盖子,尔后瞥了她一眼,道:“你口红涂过嘴角了,用湿巾纸擦一擦吧。”

明睿听罢,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巾揩了揩嘴角,等到完全擦干净了,她才道:“别介意噢,打扮得隆重了一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倒是有了羞涩的笑容,像一株含羞草一样,羞羞答答的,令人诧异。她重新梳理了她的妆容,像是要使自己在对方面前变得更加整洁并且端正似的。

但是,宦淑知道,无论她在其他方面改变了多少,在梳妆打扮上面,她是永远没有长进并且不会改变的。

宦淑端起陶瓷马克杯,抿了一口调剂好的美式咖啡,听对方接着道:“我辞去了原先银行里的工作(她不透露是倪洁炒了她的鱿鱼,却只是委婉地说是她自己辞职不干了,怕也是为了维护她那脆弱的自尊,宦淑不去揭发她。),现在,帮着朱信辉打理房产信息咨询公司,合伙人都散了,林振宇走了,原先的那个广东人也回到汕头去了。如今倒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又跑业务又看店的,也实在是累得够呛。”

冒着滂沱大雨赶来,她是在向人抱怨她如今的生活过得有多么糟糕吗?她是想向人报告她们分别以后她的生活现状吗?她是想要和谁套近乎寻求帮助吗?她是在想方设法祈求同情吗?她需要的是怜悯吗?她渴求的是安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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