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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二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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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宦淑在楼道间碰见“女葛朗台”,还听见她在嘴里念叨道:“世风日下啊,男人娶妻子,女人择夫婿,岳父岳母选女婿,公公婆婆挑儿媳,简直比唐三藏去西天取经必须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要艰难啊。胖了,廋了,大了,小了,钱多了,没钱了,都让人很难选择啊——还是我女儿媛媛有福气哩!”

“女葛朗台”边说边走进了公共厨房。宦淑看见,她把从超市里买来的新鲜芥菜在一旁放下之后,便又躬下身体,取出了隐藏在底层抽屉里的一瓶食用油,然后从口袋中取出一副破了镜架的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戴上。戴上不到半分钟之后,她便手指灵活地解下油瓶颈上的细红绳,两手握着红绳的两端用力绷了绷,拉直对齐了从油瓶的底部一直量到瓶中油的“水位线”处。宦淑看见,“女葛朗台”凑近瓶身,睁大了眼睛去看测量结果,她的整张脸都倒映在黄色的油瓶里。而这个测量的动作,她每天至少要重复六次,一日三餐,一餐两次,做饭烧菜前一次,做饭烧菜后又一次。如果有时候她看见别人趁着自己不在,鬼鬼祟祟地烧了菜,或者是做了饭,她还要重复测量更多次。而如果这一整天都没有人烧饭做菜或者使用厨房,那么她便会洗把脸擦亮眼,或者用湿布反复地擦洗自己的老花镜片。

“等会儿我得再去测量一次,有可能我的视力下降了,看的不真切呢!”“女葛朗台”口中咕哝道。

宦淑走到她身边,把大波浪卷发甩到一只肩膀上,提醒她道:“食用油每天都在使用,数量肯定是会减少,而你红绳的长度却一直是这般长短,又不做记号,怎么能够测量得准确?”

“女葛朗台”的两颗圆眼珠子从眼镜上方斜溜着宦淑。斜斜地溜了几十秒钟之后,她才不声不响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修眉刀,把红绳拉扯在两个手指间,对着它摩擦据扯,小心翼翼地,就像她拿着修眉刀,对着残缺的镜子修剪自己的眉毛一样。等到她把红绳锯断修剪好了,她便得意洋洋地对宦淑道:“仔细看看——红绳的长度还是持续不变一样长短吗?”

宦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整栋公寓楼里,除了个别高租金的自带卫生间和厨房的房间之外,每层公寓楼里的租户都是共用厨房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海上漂们,就这样拥挤在楼道旁的一间低矮狭小的隔间里生火做饭。成了家的主妇们系了围裙弓着身子在炉灶旁忙活着,都是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买了蔬菜肉类回来,然后简单而又迅速地做了顿晚餐,夫妻两人一起或者和子女一起围坐在圆桌旁吃顿晚餐。

每回做完饭烧完菜,大家总是把自己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在对应的抽屉里锁好,等待下一次生火做饭的时候,便又拿来继续使用。但是,偶尔也有粗心大意的没来得及或者遗漏了放进抽屉锁好的食材,就这样在公共的砧板上搁置一天或者好几天,等到忽然想起或者发现的时候,仔细瞧瞧,好像油又少了米又不够分量了。每当这个时候,这家的主妇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同在这间屋子里生火做饭的人来——那个胖胖的梅二婶前几天从农贸市场提着几斤鲜猪肉回来,听说昨天晚上他们全家吃的都是红烧肉,把鲜猪肉烧成红烧肉一定得用不少香油,而且有了这么丰盛的佳肴肯定得多食用几碗米饭。可不是,一说起米饭,就有人透露说,她亲眼看见梅二婶前几日在公共水龙头下淘米淘的比平常多得多,满满的一锅呢!

众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又经过“女葛朗台”层层的推理和缜密的分析之后,大家便认定,梅二婶百分之百就是偷盗的真凶了。

为了整顿公寓楼的风气,房东太太可是一个月都不和梅二婶说一句话呢。

宦淑看着“女葛朗台”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道:幸好我孤家寡人的不用做饭烧菜,要不然这老太婆还指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宦淑先前是如此地痛恨和厌恶这悭吝刻薄的老妖婆,但如今,走在这灯火如昼的柏油马路上,她却是将她说过的话一丝不苟地思忖了起来。她内心里如同打翻了酱油瓶子,五味陈杂,万般辛辣,很不是滋味。

“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平等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是得到了支持还是受到了排挤,无论他外貌是美的还是丑的,无国籍之分,无性别之分,无阶级之分,他们在灵魂和心灵上对等。把他们放置在同一地平线上,一同见证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四季的变幻,潮水的涨落,鲜花的盛开和衰败。”宦淑脑海里的一根神经这般思忖道,这倒像是心灵的福音和灵魂的诵唱。

“繁华底下的肮脏与罪恶,在蚀骨温柔的掩饰下总是欲盖弥彰。就算我是一株弱不禁风的野草,我也渴求能把这世俗的伦理纲常和社会准则狠狠地践踏在脚底下。”宦淑脑海里的另一根神经那般思忖道,爱慕虚荣的人总是会这般义愤填膺地幻想。

先前,宦淑从不觉得,自己有何丑陋和罪过。

但此时此刻,倏地在她脑海里描摹出的画面:是一条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疽,化了美美的妆,站在华丽的舞台上,映衬着东方明珠的光芒,尽情地舞蹈,卖弄风骚。她忽然觉得那样的一幕恶心得她简直要呕吐了,晚风吹乱她的大波浪卷发,她无法再想下去了。

把情感放置于金钱之上,把精神放置于物质之上,把灵魂放置于肉体之上,把他人的罪过放置于自己的失职之上,这是爱慕虚荣的人所拥有的最悲哀和不幸的品性。

宦淑赶回杨树浦的公寓,原本想向一个人倾诉她心底里压抑的苦闷,放松她紧绷的神经。或者是巴耶娃,或者是梅二婶,她们漂泊的时间更长久,经历的世事更繁杂,她们总是能够说出更浅显易懂的智慧,做出更善解人意的举动。宦淑亟需向这样的一个人倾诉。

但是,等到她走至楼下时,她才发现,夜深了,楼层里所有房间的灯光都熄灭了。

人,总是要在该休息的时候休息。

宦淑走上楼梯,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之后,便趴倒在了床铺上。她也逼迫自己休息,撇开纷扰,在另一个世界里休息。

从今以后,她应该怀着怎样的一份心情去与凛昙交谈呢?

这是宦淑在另一个场景里的模样了。凛昙与她相约在一家Costa。

她的身心和头脑懵懵懂懂的,思绪和心思一片混乱,大波浪卷发遮住了她未曾描绘过的两道柳叶眉,凌凌乱乱的,她也顾不得去管理它们了。以前每逢外出,她总是要修理和添补一番她的眉毛,或是修成灵动的秋娘眉、嫦娥眉、黛玉眉,或是化成俏皮的新月眉,秋波眉,又或者是最简单的小山眉和一字眉,那是最干练和清爽的。但此刻,她与生俱来的爱慕虚荣似乎枯萎和凋谢了一般,她的大波浪卷发耷拉着发梢,懒懒的似乎失去了活力和光泽。

她推门,木讷地走进二人约定的那家Costa,她看见凛昙闲坐在位置上等待她,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

宦淑犹豫着走了过去,身子僵硬,脸上没有表情。她伸手拉了椅子,坐下来。凛昙问道:“喝什么口味的咖啡?”

通常情况下她是点美式咖啡的,不加牛奶孜然不加糖,就喝咖啡最原始的味道。

但今日,宦淑接过凛昙递来的咖啡单,她甚至连名字都没看清,就随手点了一杯咖啡。侍者给她送来了,然后,她加糖,加糖,一小勺地,一小勺地,不停地加糖,加糖,也忘记了搅拌,也忘记了饮用,只是一直加糖。

凛昙把孜然和香菜放进自己的咖啡杯里,看见了她的模样,便提醒她道:“搅拌一下应该就可以饮用了。”

宦淑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悲伤地,痛楚地,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认真地看过他的眼睛,他亦没有瞧见过她眼睛里这样悲伤的神情。

今天,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欢喜的笑意,乌黑的瞳仁里洋溢的是无以言表的快乐;

今天,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闪一闪的波光,含蓄,内敛,有些爱慕虚荣,令人捉摸不透。

她笑了,他亦笑——他们都是这样睿智得可以看穿彼此灵魂的人。

宦淑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了。”

凛昙没有强留她,他只是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用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目送她离开。没有言语,只是一道微笑。

宦淑推门走出去,黄浦江风迎面吹来。夏日的风,寒冷的,刺骨的——如冰锥,如匕首,如尖刀,切入肌肤,深入骨髓。

远方的天空一片晕红,她看见自己的心脏一瓣瓣撕裂开来,她看见自己的血液一滴滴流淌下来,她看见自己的青丝一根根变得苍白,她看见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攀爬到她的脸颊上,她发现自己的口齿不清晰了,她发现自己的身躯佝偻了,她发现自己的步履蹒跚了,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视力下降了,她发现自己的波浪卷发消失不见了。

她站在黄浦江边,面朝着东方明珠。她看见,东方明珠倒映在黄浦江江水中,不再是五彩斑斓的颜色,而是,殷红一片,像个火球一样。整条黄浦江都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火红色,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西边,从天的一边蔓延到天的另一边,整片天空,整块陆地,都是这样熊熊燃烧的火红色。

东方明珠矗立在黄浦江边,被烈火包围着,灼烧着,就要被吞噬了,就要被燃烧尽了,再也不是华丽丽的颜色,五彩斑斓的色彩。

一颗明珠就此毁灭。

宦淑惊醒过来。

一缕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脸庞上,蒸干了她眼角咸咸的水分。窗外传来一声罕见的鸟叫,还有嘈杂的吆喝声、交谈声、汽笛声,和平常一样热闹的街道,只不过,是新的一天而已。

宦淑决意要使自己在心灵上和头脑上清闲一段时间。

她致电王经理,以感染风寒,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神经衰弱以及腿脚痉挛等疾病为理由,要求他批准自己请两天的病假。她没有夸张自己的病情,昨天夜里她吹了一夜的黄浦江风,今日,她确实是感到身体不适,状态不佳,需要调整心境。

王志拿着手机,不动声色地听她把理由陈述完毕,而后便带着革命烈士特有的激情,义正言辞地教育了她一番:“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爬雪山过草地,连草根都吃过,连树皮都啃过,开过刀剜过肉,冰天雪地和吴牛喘月什么没有经历过?你这一点小感冒算什么生病的啦?就咳嗽几声流点鼻涕还要去医院看医生打点滴,简直就是浪费血汗钱的好伐!直接用注射器吸一大杯二锅头注射进去,保管药到病除!”

宦淑心底里暗自咒骂他,开玩笑也要这般心肠歹毒。口出恶语还不懂得体恤下属,真是活该受大家的诅咒,找不到对象,打一辈子的光棍。

但她嘴上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她只是简短地回答他道:“你这般压迫我工作,不让请假,要是明天哪一时刻我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到时候你可别说赔不起!”

王志听她这么一说,马上吓坏了。他以为,如果坚持让她来工作的话,她就有可能猝死在工作岗位上,而万一她真的猝死在工作岗位上,别人查起来,自己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连忙转变成殷勤的语气,像对上级拍马屁一样地说道:“那一定要及早就医,班可以不来上了,无论你请假请多久我都批准和同意——别说两天了,就先批两个月的假好伐?赶紧去医院挂号打葡萄糖浆,请个好点的医生,病情轻的话就打针吃药,严重的话就住院请特别看护,病情恶化的话就转入重点病房,实在不行的话就就转到上海市重点,中央医院。还有,千万别怕打针吃药,中医西医都要尝试,无论砸多少钱都别放在心上,毕竟好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宦淑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便随便敷衍了他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她在心底里思忖道:王志说话跟机关枪扫射似的,不切实际,没有依据。他也不想想,这大上海看病抓药多昂贵。感冒流鼻涕去药店随便买个止咳药退烧药就跟买金条似的,谁还敢请特别看护?住重点病房?他自己倒好,每次生病都舍不得花钱医治,无论咳嗽得多么厉害,都拖着忍着,时间一长,竟然形成了抗体,倒真成了百毒不侵了。而宦淑,年纪轻轻的身体,一感冒咳嗽就持续个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有这样的抗体抵挡得住?又哪里有这样的闲钱住院治个十天半个月?她只觉得自己的扁桃体痒痒的着实难受,喉咙里沉甸甸的仿佛搁了块铅块似的,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公寓楼里的其他人都照常忙活着,宦淑步行到附近的药店,想买些退烧止咳的感冒药。于是便从药架上拿了一盒葵花牌小儿止咳糖浆,正要走到收银台去付账时,又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还买小儿感冒药品。于是她又转身到架子上换了几包板蓝根。回到寓所就着白开水冲了一包,然后便拿了一摞时尚杂志和财经类书籍,端坐在床头翻看,她的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被,这么做的缘由,是因为曾经听人说,生病时,如果用棉被裹着让自己出一身汗,病痛将会痊愈的更快速。

她又要追求速度。她像是在五光十色的汪洋大海里漂泊,像一叶孤舟,一根浮萍,没有船桨,没有方向,只是无止无尽地漂泊。她设想自己是鲁滨逊,独自漂泊流浪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没有人烟,没有毒蛇猛兽,没有孤坟野鬼,没有荆棘野草,没有……这只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她被一场突来的风暴和海啸刮到了这座孤岛上,她没有充饥的食物,没有取暖的衣服,没有维持她生命的一切养分和资源,她必须独自谋生、自力更生,以她所有的力量来寻觅生存的资源和养料。

在孤岛上漂泊和流浪的人,只有依靠自己来谋求生存,马不停蹄地去谋求生存。就像当初听闻林振宇事件之后,宦淑依旧面色如常地去工作,去维持自己一贯如初的平静生活。生活从来都不给她停驻休息的空暇时间,她必须马不停蹄。

这是一个城市给她的教训,不能因为悲伤而停滞,也不能因为怯懦而止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使病痛痊愈,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马不停蹄地前行。

六七月的天气太过闷热,又恰逢梅雨季节,前几日的艳阳天气一过,便是持续连绵的阴雨。室内温度高,湿度大,墙壁的角落里也是涔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小水珠。

这样的天气生病最不容易痊愈,整个人都病怏怏的,没有一丝儿生机和活力,也不想进食,只是一直想着饮水。加之气温一高,人体的需水量也随之增加,热汗却是不出的,只是总觉口干舌燥,想要饮水。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礼拜。宦淑在窗前的桌面上,翻阅各类财经书籍,收集历年的经典会计文献,研究,分析,归纳,总结,最后取其精华,把它运用到自己的工作当中。她已经从寓所附近的一家小型会计事务所里接了一份活计做,一半是由于急于打发烦人的病中时光,另一半是迫于生存的压力。

她工作了一整天,嘴巴干燥,喉咙也沙哑,嗓子十分难受。便起身欲开门,用热水壶接水烧水,生病期间总是要多喝热白开水的。狭窄拥挤的过道里,有脚步移动的踢踏声音和金属撞击的声音。

是“女葛朗台”。

整栋公寓楼里的人都知道,“女葛朗台”最近又有了炫耀财富的新花样——在一枚枚的一毛硬币中心钻了小孔,用大红色的毛线(许是从她破碎的毛衣角边上扯下来的)把它们一个个连串起来,串成长长的一串,然后打个结,围成一个圈圈,悬挂在脖颈上。闪耀着金属光芒的衣衫,总是她炫耀和卖弄财富的最佳地点。把“财富”悬挂在这样显眼的胸前,众人都没有怀疑。只是,大家都诧异:房东太太哪里来这么多一毛钱的硬币?

梅二婶神秘地笑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好几次在超市,在农贸市场碰见她,就看见,无论是要买个肉还是要买个蔬菜,她都要和人家砍个三毛五毛的差价呢!那些挂在她胸前的硬币啊,都是她和那些小摊小贩讨价还价得来的,日日月月地积攒下来,少说也有好几百个了呢——一大把年纪了,挂在脖子上那么一大串也不嫌累。前几天,我侄女跑去她房间里玩耍,回来还跟我说,她那擦洗干净的鱼罐头盒里还装着好几罐呢!”

众人听罢,欷歔惊叹。

如今,“女葛朗台”像个幽灵一样地穿过宦淑房门前,正要去敲隔壁的巴耶娃的房间门——她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的水电费了。

“不是我说你噢!这吃饭给钱,租房给钱,用水用电给钱,天经地义的,你就是路上见了个乞丐,有点同情心的话都还得给钱。你说你噢,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不落地上班,挣得也不少吧?你瞧你这身衣服这双高跟鞋这指甲油——”“女葛朗台”瞥了瞥巴耶娃搁在床头的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甲,又晃动着她自己脖颈上的硬币项链,接着道,“这些肯定都得破费不少吧?你既然舍得在自己的穿衣打扮上花费这么多钱财,日子又过得这样阔绰,怎么就狠心拖延那么长的时间都不交水电费?怎么就狠心欺负我这么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婆?你们这些人噢,就晓得怕强欺弱,仗大欺小,哪天要让我女婿来了才好的噢!要让我女婿来了才好的噢!”

巴耶娃整个身子都瘫倒在床角边上,她一脸倦容,也懒得跟“女葛朗台”饶舌,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赶她走,口中有气无力地囔道:“明天给你!明天给你!真是吵死了!”

像是流感肆行蔓延的时节一样,巴耶娃近来也是生病生的厉害。病中的人最听不得别人在耳边唠唠叨叨,啰里啰嗦的,“女葛朗台”来催租也来的真不是时候。宦淑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这般暗忖道。

“明天噢,说定了的噢!”“女葛朗台”说罢,又捏起自己脖颈上的硬币,使其发出更加响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巴耶娃又烦躁地对“女葛朗台”摆了摆手。隔了好一会儿之后,宦淑才听见金属的撞击声越来越遥远。

她等到“女葛朗台”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放下热水壶,走出房间来敲她这位邻居的房门。对于她的这位邻居,之前,宦淑是与之见过几面的,在楼道间偶尔碰见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打扮成一副十分时髦前卫的模样,很让人印象深刻,但是两人之间却是不太熟识。而照理来说,两个人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本来应该是熟悉的邻居了。但是考虑到实际情况,她们一个白天工作一个夜晚上班,相互之间不甚熟识也是情有可原的。

虽然是陌路人,虽然没有说过几句话,也没有袒露心迹和深入肺腑的情感交流,但宦淑觉得,共同漂泊在这片土地上,她们似乎有某种相通的地方,某种可以引起共鸣的地方,某种可以使人同病相怜、同根相依的地方。

门是虚掩着的,宦淑抬手敲了门,得到病人的许可之后,便推门走了进去。房间的摆设极其单调,除了一张床和几个老旧的桌椅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家具。昏暗的灯光下,巴耶娃整个儿瘫倒在床头,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花毛毯。宦淑走近她跟前招呼她的时候,她应了一声,低低的一声,从稀薄的空气里飘飞过来,宦淑差点就要听不清楚声音。

只见她艰难地从床铺上翻转了身子,而后抬起一只手,招呼宦淑在她跟前坐下。

宦淑在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方才清晰地望见她的脸庞:高高的颧骨,立挺的鼻梁,眼窝深陷下去,整张脸上没有涂脂抹粉,都是真真切切的病容;眼角残留的彩色的眼影,本该为那两汪大眼睛增添几分活泼的颜色,但是此时,连同那红艳依旧的嘴唇一起,都与整张脸显得那么违和——混血的孩子总是很漂亮的,巴耶娃一直都是俏丽的美人坯子。

在宦淑的印象里,她至少不是如今这番邋遢的模样。

“看你裹着条披巾,就知道这感冒是会传染的。”巴耶娃瞥了宦淑一眼,注意到了她肩膀上的披巾,便提了一句道。

“我已经痊愈了,没有什么大碍。”宦淑笑着道。

“这梅雨的天气真烦人,整天稀里哗啦地下大雨,房子都湿哒哒的,一层又一层的湿气从床板底下升腾起来,简直是让人越养病越生病。”巴耶娃用手捂着嘴巴,干咳了几声,说话的语气里全是抱怨。

“你应该转换一个地方居住,这样对你的病情也有益处。”她咳得很厉害,宦淑便伸手从桌子上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不了,把烟给我。”她拒绝了宦淑递过来的纸巾,要求对方把桌角上的一包香烟给自己递过来。

“生病就别抽烟了。”宦淑并没有起身去拿那包香烟。

“把它给我!”巴耶娃突然生气地嘶喊了一声。宦淑怔了一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巴耶娃便自己强支病体,起身把桌角的那包香烟一把抓了过来。

她又咳嗽了几声,宦淑实在过意不去,便拍着她的脊背道:“你是工作太拼命了,累的,心情烦躁,状态又不好。

“拼命工作的人赚不了钱,一天到晚瞎忙活,房东来催债,连生病休息的时候也不放过。夜晚在酒吧里不得安宁,白天回了住所也不得安宁。四周都是闹哄哄的,楼下的李大叔整天对着他的破锁敲敲打打,梅二婶又像个市井小民一样叽叽喳喳,那群孩子们在楼道里跑来跑去也没个停歇——漂在大上海倒也养得了孩子?我也不晓得他们怎么还能养孩子。反正那些孩子趁着放暑假的时间,一天到晚吵闹个没停,烦都烦死了!还有那老太太就更不要说了,房租水电费天天催,一天催三四次,头都大了,也就是你这片安静。对了——你叫什么?”巴耶娃说罢,便点燃了一只香烟,夹在黑色的指甲之间吸了起来。

“覃宦淑。”宦淑应声回答她道。

“噢——对——对——对,听楼层里的人说起过。”巴耶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语气里带了抱歉的声调,半晌才接着道,“天天在酒吧见这么多客人,连客人和邻居的字都要混淆了。”

“你唱的还是俄罗斯的民族歌曲?”宦淑避开了“客人”那样敏感的字眼,向巴耶娃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巴耶娃听罢,便从嘴巴里吐出几口烟雾,整张脸的表情像是追忆往昔的时光一样,惆怅道:“现代人的音乐鉴赏能力真是越来越卑下和低贱了,放着好好的经典歌曲不听,非要听什么非主流的摇滚音乐和嘻哈乐曲,那哪里算得上是音乐——”说话间她又咳嗽了几声。

“我倒是挺喜欢俄罗斯民族歌曲的,像《天鹅湖》、《喀秋莎》一类的,简直是经久不衰的经典曲目。”宦淑把头离对方的烟头远了一点儿,她不喜吸食二手烟。

“也就你——”巴耶娃又干咳了几声。宦淑拍她的脊背也止不住咳嗽,于是便从她手里夺过烟头,在潮湿的地面上踩灭了。巴耶娃应该是体力不支,并没有反对或者叫嚷。

“你这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你确定不进医院或者另搬一个居住的地方?”宦淑趁着巴耶娃不咳嗽了,便又问她。

“我今年结婚。”沉默了半响之后,对方才回复了这么一句话。

“那很好。你可以跟着换个居住的地方。要是‘女葛朗台’天天这么催我,我也是受不了。”宦淑道。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巴耶娃终于在床榻上安静下来,不急不缓地说道:“住在这里的不是市井小民就是底层的无知人民,吃饭说话都是一股乡下气息。吃进去的是白花花的米饭和香喷喷的肥肉,可是蹦出来的却都是肮脏的字眼和粗鄙的话语,你学识渊博,气质高贵,你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住所,一个可以陶冶你的情操,培养你的性情的优雅的住所。你一定可以在那样的住所里有更好的发展,更好的前途,更光明的人生。你有这样的资本,你还年轻,还清洁——”当她说出“清洁”两个字的时候,宦淑心中微微震撼了一下,她感觉,巴耶娃那悲戚的语气就好像是表明说话者已经被埋没到污泥当中去了。

宦淑在凳子上移动了一下身子,听她继续道:“你完全可以搬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居住,搬到一个更温暖整洁的地方去居住,不用在这狭窄潮湿的破屋子里挨日子,真的,你不需要。要是我有你这样的学识和资历,我一定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副模样,像是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一样!”

“也有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君子。”宦淑替她做无力的辩解。

“只是一副莲花君子的空壳而已。”巴耶娃苦笑道。

宦淑听罢,怔了半晌之后才站起身来,去看窗外滴滴哒哒的梅雨。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天空中掉落下来,敲打在浓郁苍翠的梧桐枝叶上,在雨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颗又一颗的雨珠儿在叶面上打滚、翻腾。

她不言语,她也不像之前那样,急切地想要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知于某一个人。凛昙是知道她请了病假的,他也问候了她,说要来探望她。

但是宦淑谢绝了他的好意。她告诉凛昙,家中有事需要返回湖南,她暂时不能见他。

她就这样把自己的思念掐断在终日不休的梅雨当中。

“任何在这里生根发芽的爱情果实,都是沾染了浓郁的铜臭味道,金钱的光芒照耀着它们,使得它们那原本肮脏的不堪入目的嘴脸虚伪并且完好无暇地呈现出来。深夜,那一只只活跃在外滩的黑精灵,会在东方明珠的灯光尚未亮起的时刻,就开始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等待东方明珠最光亮的那一刻,她们便会粉墨登场,款款走来。你或许不相信——”巴耶娃看出了宦淑的心思,便带着一种教导人的语气和神态道:“她们的武器多着呢,她们可以用自己的胸前丘壑,亦可以用自己的娇羞婴语,加上几个香艳的红唇印,稍微蹙一蹙眉角,浅浅一低头,便可以置身于金钱的怀抱里嫣然巧笑。当东方明珠——”

“举行婚礼的地点在哪里?”宦淑打断了巴耶娃的谈话。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侮辱东方明珠,或者是用带有污秽性质的词语形容东方明珠。

“莫斯科。”她笑着道,显然是看出了宦淑面部不愉悦的神情,便带了几分握手言和的神气。

“倒是个威武漂亮的城市呢。”宦淑道。

“是啊,回想起莫斯科,脑海里就总是浮现出一列列的军队和战车呢。一切都是那么地威武漂亮,就是路程太远了,我可得提早收拾行李,不然来不及。”她又道。

“那我不打扰了,你自己保重。”宦淑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你也保重。”宦淑听到,对方的声音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飘来,虚幻飘渺的,像是将死之人的嗓音一样。

她的内心挣扎着,她的喉咙哽咽着,她没有使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

她一步步走出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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