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1 / 1)
徐艳婷这番模样好几次求职都碰了壁,伤痕累累的跌倒过后,大多数人都会气馁放弃。但她天生拥有一颗积极进取的心,百折不挠,坚持不懈,深信这个世界上成功的道路总是有很多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光明磊落的不行,暗度陈仓的总是要试一试。于是,她满怀憧憬地再次来到Pearls,以为凭着她那人见人爱的花容月貌,以及她昔日和凛昙那点儿浅薄的交情,就可以成功进入Pearls ,并且成为这上海滩上有威望和成就的会计师——当然,她的薪水务必要很高。
宦淑冷笑,只不过是水中的月亮,捞也捞不起来。没有任何的执行力和实际能力——对于务实严谨的戴倩凝来说,当然不会录用她。
“所以最终结局就是戴倩凝拒绝了你,你来到了这里,倒求助起我这低人一等的海上漂来了?”徐艳婷被宦淑一说,低下了头颅。只见宦淑妩媚地甩动了一番她的波浪卷发后,继续道:“杨先生会如何安置这样一个总要踩着梯子才能摘到葡萄的人,我倒还真是无从知晓呢!”
原本徐艳婷以为,如今宦淑也算是在Pearls有了一星半点的地位了,倪洁既然不可依靠,自己要在这社会上立足就免不了要再寻一棵依傍的大树,覃宦淑应该可以算是一根她能掌控的树枝吧——徐艳婷这般憧憬道。
但是她想错了。听完宦淑的回答之后,她怒火中烧,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人肯真正扶持和帮助她?她气恼,但又不能发火,让别人得了意,便故意再次挑高了眉毛。
“呵,呵——也真是缘分使然呢,话长话短啰里啰嗦的,初到公司就说了这么多与工作无关紧要的话题。不过倒也难为你了,整个谈话过程中一直都听得专心致志津津有味呢!”听完宦淑这般绝情讨厌的回答,徐艳婷便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其实我是个顶无趣的人,不过是喜欢打探奇闻轶事罢了。”宦淑笑着道。说罢便拾起装订好的档案袋,从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绝对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去打探所谓的“奇闻轶事”。当得知所谓的“奇闻轶事”之后,她也不是单纯的开开心心地笑。她所表现出来的笑容满面、淡定自若的神情,也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她的尴尬,维持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罢了。
生活终究还是请来了这样一个搅动波浪、翻起浪花,让黄浦江水再次波涛澎湃、奔腾翻转的人。而且,无论你对于事实是知情还是不知情,生活要是下定了决心来到你面前,把事实告诉你,它的脚步就总不会太缓慢。
宦淑和徐艳婷结束完谈话之后,她便感觉周围的世界都已经黑暗了。天际明明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但是她朝窗外望去,却只见黑压压、低沉沉的一片,天空像是要下雨,天空又像是要倾倒。太阳照射在黄浦江面上,水面上泛起一层又一层金色的涟漪,时光流淌得这样缓慢,平日里转眼即逝的工作时间,忙也忙不完的工作业务,在今天,从清晨到夜幕,却几乎是度日如年,一秒一秒地挨过去的。
袁梦丽拿着水杯进出办公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宦淑感觉,她那杯新疆罗布麻茶已经兑水兑过很多次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更换新茶叶。但是根据她平时的习惯来推断,她应该是不会轻易更换的。
新疆罗布麻茶——是袁梦丽一直用来平衡血压,美容养颜的类似保养品的茶叶,必须勤饮用勤更换,养生和美颜效果才俱佳。但是,袁梦丽从经济实用的角度出发,一直都是小心使用,从不浪费的。每日来公司上班,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汲一杯滚烫的白开水,然后往里面扔几片干枯的罗布麻茶叶,然后,喝一整天。并且,无论她在一天里更换多少次白开水,她都舍不得把她的旧茶叶倒了换成新的——还得省着点资金给儿子买奶粉呢!
“这年头国产的奶粉里添了三聚氰胺,我们都不敢买了,进口的又贵——哎,挣点钱养个孩子不容易呢!”这是袁梦丽在办公室里最常说的一句话。
“哟——,你都不容易,那我们就更不容易了。”办公室里的另一个职员听了她的声音,便接过话茬讥讽了她一句。
袁梦丽只有一个儿子,生活负担尚且沉重,而说话的男职员家里有一对嗷嗷待哺的双胞胎,他的家庭负担和生活压力更沉重,更巨大。
“你就别在我们当中装贫穷了,王经理暗中给你的好处,还不知道比我们的工资高出多少呢。”袁梦丽带着恨恨的语气道。
袁梦丽在公司里最苦恼的一点,就是旁人都能与王志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她,却一直得不到上级的器重。许是由于她的相貌处于平均水平以下吧,先前袁梦丽这么抱怨的时候,宦淑心中便暗忖道。
“哟,明人可不说暗话。”那个男职员不高兴了,立即抢白道:“你在做导游的时候,暗中捞的好处恐怕是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呢。”
办公室的职员都知道,每逢周末,袁梦丽便会到一家旅行社做导游。她总是身穿运动服休闲装,脚上一双平底鞋,头顶罩一顶圆形渔夫帽,领着一群欢呼雀跃的游客,穿梭在上海的老弄堂,东方明珠,多伦路文化街,豫园,田子坊,世纪公园以及海洋水族馆等各个景点。向游客介绍田子坊中由纯银打造的象牙手链时,她总是不会忘记叽里呱啦地把它们的来历和蕴意大说特说。
“多么纯净多么圣洁,它蕴意的爱情简直比海洋之心还要隽永神圣呢。看看那手链上的一颗颗象牙,银光闪闪的,就和从亚热带雨林里的大象嘴巴里拔下来的一样呢,简直比白银的色彩还要耀眼呢。价格又低廉,东西又实惠,简直是物超所值呢——”袁梦丽和售货员二人一齐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那一对对小情侣竖起耳朵倾听着,实在受不了二人的蛊惑,便迫不及待地花重金购买了一对。
售货员和袁梦丽见了此景都乐呵呵的,继续怂恿游客多买些,多买些,作为纪念品带回去,日后好景仰和回忆呢——这是她和店铺老板们的合作,每当促成了生意,他们便四六分红,把各自应得的钱财揣入各自的腰包。
但实际上,那些由纯银打造而成的象牙手链不过是义乌或者温州生产出来的极其廉价的小手工艺品而已。
袁梦丽赚取了暴利,她少不了又要炫耀一番她高超的欺骗伎俩。有一次,她为了炫耀,便无意地向那个男职员提起了其中的猫腻,但没想到,他得知了之后,此刻倒掉转过头来反咬自己一口。
袁梦丽恨恨地用眼睛蹬着他,脸上尽是难看的神色,但是,她口中却并不发怒说话。
“你简直是拿生命在工作。”办公室里又一位职员说道。
“导游不过是个兴趣而已。”袁梦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人活着可真是欠累。就连找个兴趣,也得找个这么折磨人的,在放松身心的过程中,还得把自己累得半死不活。”那个声音又讥讽道。
按照袁梦丽自己的说法,她把导游的过程看成是放松身心的过程,自己领着一大批游客跑来跑去,全然体会不到当中的辛酸和劳累。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的工作确实很辛苦,每次回到公司里来的时候,她都是累得几乎要趴下。
“我乐意,谁管得着?”袁梦丽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不顾旁人的刁难。
“不会是因为奶粉钱吧?”又一个声音提醒众人道。
“怎么可能!”袁梦丽尖叫起来,“我儿子早就断奶了呢,谁要吃那含了三聚氰胺的奶粉?”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笑声里不知道怀着怎样的感情。
“哎——也还不满周岁吧?怎么就不喝奶粉了?你家孩子也真是的,天生就体强身壮的,连奶粉也不用吃。像你哟,能吃苦的喔。”其中一个人止住了笑声夸赞道。
“嗬,你以为谁家孩子都像你家的那样娇气?”袁梦丽又瞪了那个一眼,那个气得咬牙切齿。
“嚯——也不见你回去看他,总是忙着赚钱,你也是习惯的哟。”那一个不给袁梦丽得意的机会,马上扯高了嗓门反驳她。
“谁说不回去的好伐?”袁梦丽笑道,“这个周末就回安徽了呢,瞧,还买了不少礼物呢。”袁梦丽说着便把手机里礼物的照片翻找出来给众人看,唯恐众人反驳质疑她,不相信她一样。
“那旅行社的钱你就赚不到喽——”最先说话的那个男职员加大了说话的分贝量,像是在吆喝。
“她哪里肯哟?她早就让人接替她的工作啦。”一个声音插了一句话。
“兴趣又何尝需要别人来接替?”宦淑质问她,她听着众人在耳边吵闹了一天了,对于他们那些阿谀奉承、变相讥讽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插嘴道,“而且这还真是个无法间断的兴趣,以至于你有了什么耽搁,还要让它在别人身上得到延续?”
“哟,你不也是一直把走外滩当成一项兴趣?每当你因为什么工作或者事务而耽搁了,不也是把工作或事务丢给我们接替,然后你再继续你的兴趣。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接替罢了。”袁梦丽把旧账翻了出来,与她针锋相对。
“但有些人接替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奶粉钱。”宦淑道。
“你倒像是深究过了我干每一件事情的目的似的。”袁梦丽说话的语气不愉悦。
“某些人口中的兴趣总是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和经济基础之上的。”宦淑一甩波浪卷发,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倒把话说得足够漂亮并且委婉。”袁梦丽很赞赏宦淑披露事实的方式,既没有侮辱人的自尊,又巧妙地传达了为人处事的言不由衷。
“设想你有足够多的精力和钱财,在你手脚还灵活并且经济还富有的年纪,你可以横跨亚欧大陆,纵跨美洲大陆,你可以游历欧洲,伦敦,巴黎,奥地利,维也纳,匹兹堡,佛罗伦萨,去领略温带海洋性气候下温和湿润的海滩,去品尝地中海气候下甘甜脆香的瓜果;你可以尽览美洲,纽约,华盛顿,洛杉矶,西雅图,温哥华,里约热内卢,有那样广袤无垠的土地,有那样蓬勃生机的生命,有那样无拘无束的自由;如果不惧怕贫穷,不担忧战乱,你还可以驰骋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去感受原始的生命和热情,去撒哈拉流浪,纵享流浪的放荡和自由;去太平洋漂泊,感受漂泊的宁静与孤独,去……”宦淑的声音倏地停顿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自己迫切需要一段全新的旅程来调节混乱的心境,她知道自己内心渴望这样旅行的机会。就像凛昙曾经在滨江大道上跟她提起过的一样,他踏遍了美洲大陆,她也期望着能像他一样,让自己的双脚涉足更多的地方。
但是迫于现实,她不得不把这些渴望和需求掩藏在心底里。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对袁梦丽道:“总之,在那样的情况下,你涉猎的范围将会更加广阔,你的见识将会增长,你的足迹将会踏遍人类已经走过或者未曾走过的许多个地方,你的眼睛将会看见你曾经遇见或者渴求遇见的许多处景观,而你,将会是个出色的阅历丰富的导游。”
“彼此彼此。”袁梦丽笑道,“那个时候,你也不用再走外滩了。”
“我倒时刻惦记着东方明珠呢。”宦淑道。
“东方明珠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几块废铜烂铁拼凑在一起,做成一个球体,然后接通了电源之后就会闪闪发光吗?”袁梦丽的眼神里全部是鄙夷的神情,对东方明珠显然没有感情。只听得她继续道,“谁这般无聊要去看那妖物一样的东西?它漂亮吗?它独特吗?它的造型很别致吗?它的光亮很耀眼吗?嗬——我回家开个手电筒照在天花板上都要比它明亮!”
“别贫嘴了,还是好好收拾收拾早点回家给孩子喂母乳吧。”一个职员走进办公室,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让我去看那堆破铜烂铁,我还不如去给儿子喂母乳洗尿布呢!”袁梦丽又把眉毛挑得高了些。
“喂母乳和洗尿布这两项工作对你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宦淑一甩波浪卷发,便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梦丽有个不满周岁的儿子,还没断母乳的时候,便寄养在安徽老家的父母亲身边。听人说,她丈夫也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每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地出差,也没什么时间常回家来照顾妻儿。但是每次逢年过节时,回家一趟倒都会很细心体贴地从外地给妻子带回来些名品,像Burberry、兰蔻的香水,LV、香奈儿的时尚包,曼秀雷敦和迪奥的唇膏等,总是从外地给她捎带回来一大包。
“带回来的都是我喜欢的呢,但凡是女人都是热衷名牌和高档品的。”袁梦丽又端着茶杯转了几圈,举着手腕上银光闪闪的镯子向众人炫耀道。在她去洗尿布和喂母乳之前,她有必要先向众人炫耀一番。
而平时在办公室里,她可是没少炫耀过她那些所谓的来自境外的高档物品和珍稀品。每次一有机会,她都恨不得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让众人去顶礼膜拜,然后细细观赏众人顶礼膜拜得口水直流的模样。
她一定像年轻时候的“女葛朗台”。
宦淑刚才敷衍了她几句,心中正烦恼惆怅,本想好好地安静一番,怎奈又瞥见了众人目光炯炯阿谀奉承的模样,便嗤之以鼻,对袁梦丽道:“既是消费得起LV、香奈儿,为何还要来这公司里像台机器似的每天忙活?既是连奶粉都得买进口的,为何还要把乳汁都还没有断的儿子寄养在几千里外的安徽?既是要培养自己的兴趣,为何还要拼死拼活地做什么导游?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我也不知道你这样拼命辛劳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鉴于你有如此能干的丈夫和如此优厚的家境,我也就只能把你定义成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一意为社会主义社会不懈奋斗的有为青年了。”
众人听罢,全都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地起了哄。
袁梦丽一见形势不妙,便马上放下架子,走到宦淑身边来。只见她打开紧闭的盛着新疆罗布麻茶的铁皮罐,从中捏出两片,笑着对宦淑道:“话说得多了难免口干舌燥,还是泡杯罗布麻茶清喉润肺来得重要。”
宦淑一甩她的大波浪卷发,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不到用花茶来延缓衰老,美容养颜的年纪呢!你平日里一向克勤克俭,省吃俭用的,还是留着日后自己慢慢用吧!”
袁梦丽听罢,痛恨得咬牙切齿,重重地盖上了铁皮罐的盖子,从此再也不把她的罗布麻茶叶拿出来与众人共享。
“哼,给你喝你不要,我还不屑给你喝呢,谁嫌弃谁呢!”袁梦丽趁着大家高声谈论的时候,便又取出两片新茶叶泡了一杯罗布麻茶,在宦淑的面前左摇右晃,前后走动,嘀嘀咕咕埋怨了很多句,好像下定了决心要把对方气煞了似的。
但是,宦淑懒得搭理她,她说完话之后,便一甩波浪卷发,走出了办公室。下班时间已经到了,她不加班。
“嗬嗬——,谁跟您这更年期的人一样,凡事都要斤斤计较呢!”一个职员看见了这副状况,便又嘲讽了袁梦丽一句之后,才继续工作。
谁又会跟谁一样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情和思绪,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世界里忙活,谁又会在意他人有什么样的变化呢?袁梦丽在位置上坐下来,她要卯足了劲儿赚钱,她要和众人一起加班。
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东方明珠华丽丽地转变了色彩,整片外滩的灯火开始闪亮跳跃起来。灯光流转,水影交幻,一爿爿建筑物仿佛是插上了太阳之子的翅膀,增添了琉璃的光芒,既湮没在灯火的海洋里,又摇摇曳曳地倒映在江水里。车如流水,流水如歌,歌唱人生,人生一出戏。
迷离的灯光下,白日里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又开始游动起来。从黄浦江的源头到入海口,从浦西到浦东,从偏远的郊区到喧哗的市中心,总是会有人在不知疲倦地走动着,蠕动着,奔跑着——这是一个以猫头鹰的作息时间作为生物钟的城市。就像一台永远也不会停止运行的不切实际的“永动机”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永远远地运转下去。
宦淑离了办公室,走出摩天大楼,走过金茂大厦,走在滨江大道上,走过一座座遮天蔽日的高架下,她走在赶往地铁站的人行道上,周遭还是一样明亮的灯火和明亮的树木。一个又一个的行人与她擦肩而过,一辆又一辆的豪华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一盏又一盏的灯火在她的周围摇曳,一棵又一棵的树木在她的旁边闪烁,她的心脏像压了石块一样的难受,她的步伐像带了镣铐一样的沉重,她沿着绿化带朝前走,她沿着道路上的树木朝前走,路旁的行人一次又一次地把她落在背后,她一次又一次地被遗忘在不显眼的角落。
她走着,她不断地走着,她觉得自己的双腿都要折断了,她觉得自己的鞋子都要磨破了,她觉得她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了,她觉得她一定是要气虚身亡了。她觉得黑暗之神在吞噬她,她觉得死亡之神在拉扯她,她觉得世间所有美好的品质都在嘲讽她,奚落她,它们认为她与之无缘,她不配拥有美好的品质和高尚的德行;她觉得周遭一切邪恶的力量都在淹没她,熏染她,它们诱导她堕落,沉沦,与肮脏无耻的一切同流合污。
她被它们吓坏了,她蓦然停驻了脚步。她在红绿灯前停下来,周围总是点缀着各种颜色的光,总是走动着各种颜色的人。她感觉行走在灯火里的人,也不过是汪洋大海中滚滚红尘里的一个过客而已。
她内心痛楚,思想受束缚,灵魂受折磨。她的心被烈火灼烧,被野兽啃食,被烈日曝晒,被洪水淹没,被这世间所有邪恶肮脏的一切腐蚀吞噬,一阵又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熊熊的火焰自心底喷涌到喉咙,她觉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仿佛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似的。
那次杨歆融喝酒后,确切的说,是杨歆融把他的酒全喝进了自己肚子里,然后醉了。他请求她替他驾车,她心里不悦,以为他是寻花问柳醉了后驾车,被警察逮捕拘留了。虽然她并没有对他和他妹妹的行为举止有编派和微词,但是实际上,她心底里还是不赞同他们的,毕竟是一个醉酒的女孩——多不光彩!
但是那又与她何干?残酷的现实鞭挞着她,作为一个浮萍一样的海上漂,她从来都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为了生存,她哪里还有闲心去顾及旁人的潇洒和娱乐?
但是她没有闲暇去顾及,没有闲心去消遣,这里所有奢华高贵的一切就都与她无缘了吗?她为了生活就拮据得连一分一秒放松娱乐的空闲时间也没有了吗?她不穿高跟鞋,就连优雅的步伐和轻盈的体态也都无从模仿了吗?她没有华装和丽服,就连崇尚高雅和美丽的心灵也变得面目可憎了吗?她拼命地往前冲,却连东方明珠的模样也要忘记了吗?她不会忘记的,她只不过是把它埋藏得太深罢了。
她也可以,使高脚杯在她的指尖自在运转,自如流动,她应该是一个巧笑嫣然的摩登女郎。她应该衣着皇冠和华服,成为宴会的焦点,成为众人顶礼膜拜、渴求攀谈的女郎。她的气质和学识绝对会与之相匹配,她的爱慕虚荣绝对会使整场宴会大放异彩。
但是,就如同她名字中的“宦”字一样,受旁人寄托在她身上的高瞻远瞩的理想的影响,她要是抽了一根烟头,饮了一滴红酒,或者是被发现她引导别人抽了一根烟头,饮了一滴酒,就像她曾经对罗亚琳不周全的照顾,得罪了罗书记一样,于她自己,于她的家族,都是莫大的罪过。
她早就预料到她和林振宇的分离是成定局的,但是那又与凛昙何干?他依旧继承父母的意愿去处理Pearls的大小事务,在与自己保持友好关系的同时(美国的思想应该不会把亲吻看成是爱的表示吧?不过是个稍微亲昵的举动罢了),他还是不断地与一位又一位的豪门小姐们相亲谈对象,带着戏谑玩弄的神态,送自己回来,与自己道别!还要求自己的眼睛一只看着东方明珠,一只看着他!多么可笑!
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凛昙有过多的依赖和眷恋。光影若是投射在江水当中,呈现了颜色各异的色彩,那也不过是情非得已而已。
她也不愿意承认,凛昙对自己有一丁点儿的眷恋和依赖,江水若是呈现了光影各异的色彩,变得五彩斑斓,那也不过是迎合形势而已。
或许宦淑唯独愿意承认的,就只有今日徐艳婷所说的那些细枝末节了——嗬,她倒是一个推波助澜的能手,竟然懂得排除干扰,深入森林的内部去搜寻她的猎物。可究竟谁才是猎人谁才是猎物,要不是凛昙去参加那么许多的相亲大会,认识那么多的婚姻对象,徐艳婷恐怕也不敢冒这样大的险,深入到丛林的内部来搜寻食物。
说到底,宦淑终究是要责怪凛昙。既然是有了婚姻的对象,为何要与自己走得这样亲近,邀她到滨江大道上用早餐,偕同她一起去参加公司的会议,在会议结束之后又护送她回来,与她道别,在地铁口为她买一束玫瑰花,就像他自己的父亲对母亲所做的那样,还拥抱她,亲吻她,对她说那样动情的话。他从不告诉宦淑,他正在找寻一个成婚的对象,而那个对象,不是宦淑。因为双方的差距太悬殊,他没有向宦淑求婚,也没有向宦淑袒露他的心迹。怎么能够凭借几次愁苦时的安慰,几句不经意间的温存话语,就断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生死相依,死生相恋?
宦淑终究是误会了一个人的意思,她只不过是看见童话世界里的两个陌生人。像沐浴在爱河里的一对恋人一样,春天的阳光太温暖,初夏的阳光又不灼人,凛昙总是要用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看着她,用手臂扶着她走下一节又一节的台阶,用嘴唇亲吻她那被灯光照得羞涩绯红的脸颊,用平淡却又不失温暖的话语与她低低交谈,像一首恍惚中的天籁一样,总是划破辽阔的天际,掠过黄浦江面恍恍惚惚地飘进宦淑的耳朵里来,令人留恋。
又有何值得留恋,不过是一句:“侬好,宦淑小姐。”
凛昙对她道:“在美国的时候,因为自己是个中国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跟在美国生活的女子谈恋爱;回到中国来,又因为自己受过美国的教育,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在中国生活的女子谈恋爱。来来往往兜兜转转的,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世间的女子谈恋爱。”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凄然,语气诚恳,宦淑竟然是要相信他,认为他确实是不知道该如何谈恋爱,所以才会在外白渡桥上对自己说那样带着侮辱性质的话语。她有些同情他,尤其是看到那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她竟然是要相信了他,原宥了他。
宦淑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有思想,也没有认知感。不然,为何连那微笑里蕴含的情感,她都要分辨不清楚。是怜爱吗?不,更多的是怜悯,就像一位富有的农场主拯救了一位路过农场的将死之人一样,农场主仅仅是给了她一碗解渴的水,一块充饥的面包而已。但是,这位将死之人,竟是认为农场主会收留她,让她天长地久地待在这里,为她提供一个安生立命的避难所,使她勉遭饥饿和冻寒。
她所思所想倒真是天真幼稚。不仅天真幼稚,而且很罗曼蒂克,很乌托邦式,很伊甸园化。
她厌恶旁人无缘无故地添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凛昙竟然把她与蓝岚岚和徐艳婷那一类的女子相提并论!她厌恶,她恼怒,不卑不亢、爱慕虚荣怎么能够与小鸟依人、轻佻浮夸相提并论?她感性的情感简直要促使她痛哭嚎叫起来。
但是,她不能让自己感性的情感占据上风,蒙蔽自己的双眼,夸大与实际违和的事实。她要让理智,要让公平,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为事实说一句公道话。他曾经的经历这样传奇,她当时确实是不知道的——
她突发奇想,在除夕之夜,拨一个电话过去,听见他声音痛楚,当时她不明就里,既是试探又是安慰地劝解了他一番。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有可能正心情沮丧地彳亍在黄浦江岸,在东方明珠塔下,他有骄傲的自尊,还有不羁的性格,就算黄浦江岸边万家灯火,他也可以视而不见。
一个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聚集许多仇恨,这许多的仇恨,总是要一点一点地在这风里,在这水里,在这光里,稀释,和解,消融。
他几乎从来不提起戴倩凝,也不评论戴倩凝在经济上的杰出作为。戴倩凝或者是对杨弼没有感情的,戴倩凝或者把她的事业看得比家庭还要重要的,戴倩凝或者是踩踏在丈夫的身上去谋取自己事业上的成功的,戴倩凝或者是真的逼迫儿子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相亲大会的,戴倩凝或者是内心里也有愧疚的,戴倩凝或者是总有前车之鉴和先见之明的——总要匹配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
凛昙从前是怀了怎样的一份心情来跟自己交谈呢?
宦淑不得而知。
她觉得,他们彼此都是心肠歹毒的人。她为了不再颠沛流离,不再漂泊流浪,便凭借着凛昙的引荐,进入到Pearls,免遭了许多白眼,也挣脱了许多束缚,她获得了一时的安宁,终究是一时的安宁。然而,为了这一时的安宁,她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其惨痛的。
凛昙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株植物,不管是温室里的玫瑰花还是沙漠里的仙人掌,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或许,他只是在欣赏一株植物,享受一会儿把它弄哭,使它泪流满面,一会儿又安慰它,使它笑容满面的乐趣而已?毕竟,他还在痛恨他的母亲,从他母亲的身上,他得出的教训是:他需要的是一株温顺的植物,一株顺从的没有脾性的植物。而宦淑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绝对不可能使她成为一株温顺的植物。
他在按照蓝岚岚的模样□□她,多么可怖!宦淑的爱慕虚荣差点都要消失殆尽了!他对蓝岚岚一定还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她是一个无比典型的东方的女子,娇羞柔弱,小鸟依人,或许宦淑不得不承认,那才是眷恋。
他在美国目睹惯了那般思想开放、作风大胆的女子,于是传统的大陆女子对他来说,终究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线。可是,宦淑佩戴着美国国旗来参加东方明珠的盛宴,他早就该知道了啊!为何要违背自然规律,扭曲万物的生长?
宦淑厌弃这样扭曲的生长。但是,她既然厌弃,为何又要去迎合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已经扭曲了的生长?仅仅是因为林振宇问:
“宦淑,你可愿一直生活在贫穷的泥沼当中?”
而宦淑回答:
“不,我绝不生活在贫穷的泥沼当中。”
所以她便要参与这样肮脏的勾当?违背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去参与这样肮脏的勾当?可是,林振宇早已凭借这样的勾当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为什么宦淑就认定这样的勾当是肮脏的呢?
她的情感太复杂,她的思想太错乱,她像东方明珠一样,没有单纯唯一的色彩,她是五彩斑斓的,她简直没有自己所崇尚的方向。她也会思索,她到底应该去向何方?她想求助于书本,求助于书本上那些教导人、福泽人的心灵鸡汤,求助于那些流传了几百年,甚至是几千年的旷世佳话。但是,书本上说的大道理都太混蛋,太空泛。
每当身处逆境、苦苦挣扎的时候,她看到那些慷慨激昂的演说词,那些扬言能够拯救世人于火热水深之中的说教一样的名言警句,她都要忍不住要骂一句“混蛋”,世间所有让人潸然泪下的话语怎么都这么“混蛋”?
的确,像她这样不卑不亢又爱慕虚荣的人,活在这金雕银饰、酒绿灯红的世界里,繁华见得多了,名牌见得多了,纸醉金迷娇艳人生见得多了,就不能某时某刻有些小心思耍些小伎俩?
这都是她骨子里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