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1 / 1)
外面是浓郁的夜色,夜幕降临,周遭的灯火都已经闪耀着辉煌的光彩,一闪一闪的灯光变幻流转,倒像是人世间眨着眼睛的亮晶晶的小星星。路旁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过,即使是刚刚用过餐的情侣,脚步也不曾放慢;树上闪耀的灯光是常开的,生长在这座不夜城里的树木和其他地方树木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它们不是参天大树,不是枯藤老树,也不是湖南病怏怏的还未成长起来就已经被工厂废气熏蔫了的树苗,上海的树,总要以琉璃的灯光作为浪漫的装饰品。一根根蛇状的灯管缠绕着枝干,接通电源之后树干上便闪动出耀眼的光芒;一只只玻璃球大小的灯泡在枝叶上悬挂着,形似流苏,宛若飞鸿,倒是为这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徒添了几丝宁静与祥和。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着,前后相距不到五步的距离。凛昙把手插在裤袋里,宦淑走在前方,凛昙跟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他们倒像是在一同欣赏这醉人的夜色。的确,这是个与光共舞,借光生存的城市,树木上闪耀的是灯光,地面上踩踏出来的是灯光,建筑物里发散出来的也是灯光,就连水中倒映着的、天空中闪烁着的,也是灯光——月亮在这座城市是没有容身之处和安身立命的地方的。
方才走出西餐厅金色的玻璃门时,宦淑的大波浪卷发上跳动着的,也是这样琉璃而闪耀的灯光。如今的她,倒是能够披落着波浪卷发大义凛然地进出各大高档场所了,宦淑觉得,这也算是个可喜可贺的进步和突破。
夜色迷蒙,灯光闪烁,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行走着,宦淑的步履倒不像是轻快的,她像是心有所思。或者说她不甚轻快的步履暴露了她心有所思。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所有像她这样从贫困里成长起来的白领人士们,在年轻的学生时代,都曾有过为了生计或者语言的学习环境而去西餐厅里工作的经历。把头发盘起,在脸上抹劣质的化妆品,穿上蹩脚的工作装,带着满面的笑容,为他们服务,去观察上层人士交谈的姿态,去学习他们使用西餐刀叉的方式,去模仿他们轻盈的步伐和体态,像他们一样手握着高脚杯摇晃,像他们一样低声细语地说话,像他们一样对着为他们服务的人颐指气使——当然,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呼唤别人,对着别人颐指气使。
她骨子里的爱慕虚荣始终难以驯服。她厌恶旁人对她颐指气使,厌恶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顾客动不动就对她吹鼻子瞪眼睛,厌恶别人把她看成一个没有思想的奴隶一样呼唤来又呼唤去。旁人要求她把波浪卷发盘起,但是波浪卷发里洋溢的都是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她决不允许别人干涉它们的自由垂落。说什么是为了保障生命的安全和食品的卫生,务必要她把波浪卷发盘成一坨,要不然就咔嚓一刀,把它们全部剪了!
它们沾染了艾滋病毒吗?它们携带了禽流感吗?它们是有霍乱病的病发症状吗?它们会像天花一样置人于死地吗?在结清了所有的薪水之后,宦淑随意地将波浪卷发一甩,便在西餐厅里坐了下来。她从钱包里甩出几张红艳艳的钞票,狠狠地点了餐厅里所有的热门菜,然后让餐厅老板亲自把佳肴给她送了来。老板心中不满,但他还是面带笑容地应和着,宦淑不稀罕麻烦其他的侍者,只要老板亲自给她端茶倒水。当时,老板忍气吞声地给她倒了一杯西湖龙井,她又抱怨道“茶太淡了,这道菜太咸了那道菜太油腻了,简直不合胃口。”经她这么一说,旁边用餐的人也纷纷附和着谈论餐厅的不足之处。老板气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尤其是看到宦淑平时一贯温驯如今却这样嚣张的模样时,他气鼓鼓的,甚至连那仅剩下头皮的脑袋都要燃烧起来了。但是,他毕竟还是怕自己餐厅的口碑和声誉下降,便只好强压住内心里的怒火,随声应和众人的指责,口里连连赔不是。那段时间里,他的内心一直是被压抑着的,只有等到这卷发顾客终于用餐完毕走出餐厅的时候,他才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似的,连忙弓下腰来毕恭毕敬地欢送宦淑离开。
那样爱慕虚荣的场景早已成为陈年往事,那样爱慕虚荣的展现方式早已遭人唾弃。
方才,给二人点蜡烛的时候,侍者一个劲儿地提醒她:“小姐,当心!小姐,当心!”;吃糕点的时候,侍者寸步不离地在旁边,为她拿刀又拿叉,就好像她自己手脚不方便一样;糕点屑末不慎掉落在衣襟上了,侍者又弯腰去为她擦拭,身体都要钻到餐桌底下去了,宦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等到她离去的时候,侍者又一路尾随她到门外,还喋喋不休地提醒她,地面光滑,小心跌倒。
而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由于凛昙给的一点小费罢了。
同样是在餐厅工作过的人,或许年纪也相仿,但是和自己从前的表现比起来,宦淑惊觉,原来,人格竟已变得这样的低贱和不值钱。
方才离去之时,那个侍者追送到门口,宦淑挽起凛昙的手臂,一甩波浪卷发,便走出了玻璃门。或许,这样的手势和姿态,日后那位侍者也会模仿,就像宦淑先前模仿上流人士使用刀叉的方式和轻盈飘逸的步伐体态一样,旁人也要模仿。其实,人类所有文明的举止和行为都是从模仿开始的,这样的模仿连接了高贵和低俗,贫穷和富裕,优雅和粗犷,日复一日地模仿下去,它不是渐渐模糊、消失殆尽,而是炉火纯青,愈来愈根深蒂固。
宦淑从来都是这么坚信并践行的。“嗬——爱慕虚荣的心还是要有的,不管它能够在何时、何地、何人面前得到释放。”她一边在灯光里缓缓行走着,一边这样胸襟坦荡地劝慰自己道。的确,随着时光的流转和岁月的飞逝,她已经越来越深刻地领悟到:爱慕虚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卑不亢是促使她走下去的唯一力量。目前,她可能不够资本将爱慕虚荣神化得不可一世,但这世界上绝没有人能够把它演绎得比自己更加不卑不亢。
那——是一种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它将与东方明珠一齐永永远远地存在。
如果它将能与东方明珠一齐永永远远地存在!
想想她从前接受教育的时候,想想她从前靠奖学金和助学金活着的时候,想想她为了生计不得不去餐厅工作的时候,想想她为了省钱不得不推却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想想她从前为了找工作而日日夜夜漂泊的时候,想想她从前……
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看看现在的一切吧:凛昙刚刚提起的漂泊在上海的黎衍直,在灯光里行走的自己,自己身边许许多多的人,有李大叔,梅二婶,巴耶娃,袁梦丽。甚至还有之前银行的同事:明睿、林振宇、徐艳婷……嚯,都是海上漂而已。
晚风轻轻吹来,宦淑和凛昙沿着一棵棵发光的树木继续朝前走,灯光照耀着他们,他们的皮肤上,衣衫上,发丝上,沾染的都是一种黄金钻石一般明亮的颜色。她放眼望向四周,极其诡异古怪的情况,她见不到灯火明亮,见不到高楼大厦,见不到人影走动,见不到车流不息。偶然瞥见的,只是一道洒落在狭窄的楼间距里的黯淡月光,虚幻缥缈,若有若无。
她的波浪卷发瞬间消失了颜色:
还需要其他什么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书籍来激励人们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宏伟事业中去呢?把这一幕幕反映海上漂人民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画卷一丝不苟地勾勒描绘下来,就是教育亿万人民勇往直前不懈奋斗的最合理和悲壮的题材。这些无根的宛如浮萍一般的海上漂们,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他们用血肉之躯和生命之魂,把自己的青春熔铸进整座城市的兴旺与发展之中。他们在这里成长,也在这里老去;他们在这里流泪,也在这里欢笑;他们在这里贫穷,也在这里富裕——而富裕发达之后,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底下,埋葬的,将是多少代海上漂人民的躯体和灵魂?或许会是好几代,或许会是十几代,又或许会是几十代!宦淑蓦然感觉自己像个沦落到孤岛上的拓荒者一样,她是第一代,她顿时慌了阵脚。
我还未登上金茂大厦的顶端俯瞰整个大上海,我还未好好地游逛南京东路那条冗长繁华的步行街,我还未在徐汇区市中心无所顾忌地观赏一场灯光秀从黑夜至天明,我还未仔细分辨清楚那倒映在黄浦江水中光影的颜色,我还未像个诗人一样在外滩漫步行走一遭,我还未天长地久地与那东方明珠同在——我就要老去了;或者——当我老去了,当我的牙齿掉光了,当我的波浪卷发全部都花白了,当我匀称苗条的身材已经佝偻弯曲了,当我年轻的脸庞衰老,涂再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雀斑了,当我的脚步蹒跚得再也追赶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了,当我呼唤东方明珠的嗓音再也不能甜美清澈如初了,就唯有那黄浦江水波涛澎湃的声音沁入耳畔来:
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这大上海,我的灵魂将与东方明珠同在!
而我——口出狂言,不过是个海上漂而已。
宦淑在风中打了个寒噤,她转身抱住了凛昙。
“凛昙。”她把头颅埋藏在他的颈窝里,口中喃喃地呼唤道。
“嗯?”他一时没有领悟宦淑此举的用意,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问道。
“凛昙——凛昙——”她又连着呼唤了几声,大波浪卷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只剩一片璀璨绚烂的灯光照耀在她雪白色的风衣上。
“我在。”宦淑听见凛昙的声音从她的耳畔传来,穿过清风掠过耳根一直流到她的心窝里,沁入她的灵魂里,就像那东方明珠的光芒化作音符在她的生命之弦上弹唱。
这倒不像她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了,矫揉造作得简直叫人看不出痕迹。
她把额头从他温热的颈窝里抬起来,又望了望他的脸庞,笑道:“领带歪了。”她说罢便伸手去理。
凛昙笑望着她,却又像是故意等待她整理好了,方才道:“送你回去。”
“不坐汽车。”宦淑立在原地,仍旧忌讳那夜外白渡桥上的谈话。
“一起搭地铁。”凛昙走了几步,转身回答她道。
“车呢?”宦淑笑着道。
“它累了,让它休息。”凛昙只管往前走,不理会宦淑的刁难。其实宦淑心中何尝不清楚,汽车肯定是叫黎衍直或者其他人开回去的。
她本不必过问的,如今她倒又要责怪起她自己较真的意气和不卑不亢的爱慕虚荣来了。而究竟有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呢?宦淑不知道,怕是只有凛昙才会知道。
跟着道路旁标识牌的指引,二人经过三四百米的长途跋涉(确实是长途,因为一路说着话,走得慢),终于到达了距离最近的地铁站。凛昙倒是对路途极其熟悉的,就算道路弯曲没有导航仪也没有向旁人问路,他也还是能够正确地定位方向。回想起在浦东新区为他引路的那一次,宦淑心底里也醒悟过来凛昙是刻意为之,但是时至今日宦淑也没有把话挑明。
二人皆是对前路极其明确而又熟知的人。
宦淑初到上海时,曾把上海市所有轨道交通的线路图背诵了下来,哪条地铁线经过哪个区,哪个区有哪些地铁线,地铁线与地铁线的交汇点在哪里;每个区的主要公交,主要公交的起始点,经过的主要站点;换乘公交和地铁的地点,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最便捷的搭乘方式,最省钱的出行方式……所有这些,都像地球的板块分布、国家的地理位置一样,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脑海里;而凛昙,在北美生活了多年,熟稔了安第斯山脉、落基山脉连贯起的一切,美国大西洋沿岸、太平洋沿岸以及内陆的每一个州,每一个城市。他是那种对道路有着超级记忆力的人,因此,回到上海不久,他便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它的轨道交通分布。虽然他从不乘坐公共交通,那样的知识他根本用不着。
晚风轻轻吹着,四月的空气里还夹杂着些料峭的春寒,绿化带中的花草是四季常开常绿的。几日前刚下了场春雨,道路两旁的树木吐了新绿,一片郁郁葱葱枝茂叶浓的,很是青翠。但是,宦淑竟是一时间叫不出那些树木的名字,只是听见晚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觉得十分地响亮悦耳。
这样现代化的城市里面是没有鸟类珍禽的,树上栖息着的,也不过是那些无声的只会发出光亮的小灯泡罢了。
两人穿过那一棵棵散发着琉璃灯光的树木底下,铺着沥青的马路湿漉漉的,吸附了飘扬的灰尘——却不是前几日下的雨水。沿海的大城市都特别注重排水系统的修缮,每年暴雨或梅雨后郁积的水都及时地流到了下水道中,哪里还停留在地面上?宦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她只是思忖,前几日刚下的春雨,刚落到地面上就不见了,难道是蒸发了?难道是雨变小了?
一路上都是这样琉璃的灯光,夜幕渐沉,二人的脚步却不甚匆忙。走近地铁口,苗圃带的围栏边有坐着拉乐器的老头,黑不溜秋的一个印度人,吹着一柄金灿灿的萨克斯,声音却呜呜咽咽的,透露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老上海的寂凉和沧桑。头发花白的老叟,腰板直挺,坐在小矮凳上,面前照例放着一个铜罐,双目紧闭,自我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等到路人走过,朝破碗中扔一枚硬币或者一张纸钞时,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个眼角;空气里飘香的味道迎面扑来,是台湾的鱼豆腐和内蒙古□□的羊肉烧烤,地铁口附近的生意总是要热闹一些的,小小的餐车上烟雾缭绕,也有馋嘴的行人驻足购买一块鱼豆腐或者两串涮羊肉,道路保洁大妈是不高兴的,又给她们的清扫增加了负担;不远的角落里,搁着篮玫瑰花,灯光暗影下,站着位老妪,脊背佝偻,满脸皱纹,手里拿着几枝绛红色的花束,语调亲切地招徕顾客,脸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
宦淑跟在凛昙的旁边往前走,眼睛却时不时地凝视着那卖花的老妪。真是讽刺,她明明惧怕贫穷,但是她又时时刻刻望见贫穷。并且,在与贫穷对望的瞬间,她又总是携带着悲伤、怜悯和让人疼惜的情感。
该有人疼惜她的情感,就像她如今疼惜别人的情感一样。凛昙转头看了看她的侧脸,尔后,便和她一同朝那老妪走去。
剩余的玫瑰足有大半篮,挨挨挤挤地簇拥着,有些病怏怏的神态,花瓣上却残留着晨曦的露珠——应该是喷洒了自来水或者矿泉水,为着花朵新鲜的缘故。凛昙弯下腰来,问老妪要了篮中那些滞销的花束,全部。老妪咧着牙齿都掉光了的牙床痴痴地笑着,忙不迭地把那扎好的花枝往宦淑怀里送。她唧唧咋咋地说了很多,但是口音很重,二人皆是听不懂。
等到她终于停止了说话之后,凛昙便从皮夹里习惯性地抽出一张信用卡来、但是右手在空中呆滞半响之后,他又把它放回皮夹中,转而拿出几张红纸钞放在老妪手中,宦淑听见他的声音里带着歉意,道:“不用找零了,您把这些收好。”
宦淑捧着玫瑰花走下台阶去。凛昙走在她的后方,他脚步快,没几步便追上了她。
“父亲每天都会差人送一枝殷红色的玫瑰到戴倩凝的办公室内,从热带地区的种植园里空运过来的,养在专门的保鲜柜里,虽然时间空间都是长久的变化,但是园艺师护养得好,几个礼拜过去之后,也依然是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一样,不像——”凛昙刹住了话语,伸手扶着宦淑走下台阶。
“地铁口的玫瑰怎么能和花店的玫瑰相提并论?”宦淑笑着望了望凛昙,却并不忌讳,反而是敞开了心扉道:“只不过你要是从花店买了束玫瑰,店主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你们就是纯粹的买主和卖主的利益关系;但你要是向地铁口的老妪买了束玫瑰花,她便会觉得你像是她的恩人一样,可能在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对你感恩戴德,心存感激。”
凛昙心中默许。及至走到台阶底层,他便松了宦淑的手臂去售票机前购票,常年不乘公共交通的人没有交通卡,宦淑并不觉诧异。她告诉凛昙她要到的站点,二人过了闸机验票口后走到地下来。
一个粗大的向外指的黄色箭头,旁边是稍小的向内指的黄色箭头,一个出一个进。宦淑让凛昙站在小箭头所指的区域里站着,旁人皆投来惊奇又艳羡的目光——当然是由于那束绛红色的玫瑰花。
地铁内很拥挤,摩肩接踵地站立着,找不到座位的情况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为了保护那脆弱易损的玫瑰花束,凛昙便让宦淑站在自己前方,用身体避着她。两个人靠得这样亲近,宦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波浪卷发旁升降起伏。
耳畔不时有嗡嗡的话语声传来。宦淑转头看凛昙,他却只是浅笑并不言语,想来是地铁上其他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了。
她略略朝四周一瞥,和其他人在这种境况下羞涩尴尬的反映迥异的是,此时此刻,宦淑倒是神色自然地微笑起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向谁讨了什么东西,比如一句“我在”,或者一束绛红的玫瑰花,或者一只扶着她走下台阶的手,或者一个同行的伴侣,或者一片艳羡的目光,或者其他的什么,她只是神色自然地微笑起来。
人们常说,一个城市交通的运行速度往往代表着一个城市经济的发展程度,便捷迅速的交通运行会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这个城市经济水平的蓬勃发达。的确,一路上地铁门开开合合的,没过多久,二人便已经到达预定的站点。宦淑挪动身子,欲提醒凛昙下地铁,但转头却发现他面容苍白,神色憔悴,一副想要呕吐却又想要极力遏制住的样子——
他晕地铁。
这是宦淑始料未及的紧急状况。她来不及多想,便立刻随手把玫瑰花束扔给近旁的一位中年大叔,那算什么意思?宦淑也顾不得旁人惊诧的目光,便搀扶着凛昙下了地铁。
过了闸机验票口,台阶是一节一节走上去的,凛昙支撑着扶手栏杆,宦淑在一旁扶着他。两个人走得很艰难,但是她强力支撑着,她得让他尽快到地面上呼吸新鲜的空气。
及至二人走到地面的梧桐树下来,凛昙一手支撑着梧桐树干大口吸气,宦淑少不了要一边询问他的状况,一边拍他的后背。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凛昙自己倒先嗤笑出声音来。
宦淑见状,心中的不安便瞬间变为嗔怒,他怎么能够对自己耍弄这样的伎俩!这样吓唬自己!伪装得确有其事似的,害自己心惊胆战!虚惊一场!如今这嗤笑声,倒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方才太过当真似的。
宦淑转身便要走,凛昙拉着她解释道:“地铁似乎是我命里的天敌,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就千方百计躲避它,为了支付外出走动的车马费用(他说的确实是‘车马费用’,像西方中世纪上流社会的侯爵贵族驭马出行一样),还不得不到教堂去吃每周一次的免费圣餐。”
宦淑心底里暗自叹服:他这捉弄人的伎俩倒比自己之前画梧桐叶和白玉兰捉弄人的伎俩更高超,她懊悔自己竟然当了真,还为他急得团团转。
于是,她也不理会他的解释,挣脱着他的拉扯便要走。但是没有想到,她一挣脱,凛昙却从梧桐枝干旁转过身来抓得更加用力,宦淑的手腕被抓疼了,轻声叫了出来,凛昙有所抱歉,便放了手。宦淑低头只顾抚弄着手腕,凛昙见状便搂着她的腰,凑近身来,亲吻她,在她嗔怒犹存的嘴唇上。
她在他的亲吻下感觉晕晕的,就像方才在地铁上,跌跌倒倒的重心不稳,也是这样晕晕的感觉,似乎要让她整个人都往他的怀里靠。
在他们身旁,粗壮的梧桐枝干上悬挂着一盏橙黄色的路灯,凛昙觉得,那像是夜空中的月亮,散发着凄清却又柔和的光芒。但在宦淑的心底里,这盏灯火却胜似月亮,因为月亮总是高高悬挂在天上,虚幻又飘渺,倒不像灯火,总是真真实实的,携带着人间的味道。灯光照射下来,宦淑清晰地看见,洋溢在她周围的一道加利福尼亚州上空的太阳一样令人晕眩的微笑,它的色彩,它的温度,像东方明珠一样,华丽,耀眼,让人眷恋,无法抗拒。凛昙把他的嘴唇在宦淑的嘴唇上停留了很久,绵延悠长,像无穷无尽的漂泊的生活一样,让一瓣嘴唇在另一瓣嘴唇上无穷无尽地漂泊。
许久之后,凛昙才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道:“宦淑小姐,从今以后,我要你的眼睛一只看着我,一只看着东方明珠。”
凛昙往前走去,远方梧桐树的树影下,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宦淑看见,他的背影在灯火阑珊处渐行渐远。
他倒,终究是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