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零落风尘里 半被落花埋（1 / 1）
写意病愈时已到了冰雪消融、春寒料峭的孟春时节。
清晨，蒹葭打起帘子进屋时一眼便看到了静静独坐于窗前的写意，她素衣乌发，身姿略显单薄，露出的侧脸有些苍白，却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娇弱。房间里还笼着火盆，暖暖的，她却周身散发出一股清冷的气息，那样的清冽、那样的孤远，似冬日远山上的寒梅，又似雪山上顶上最高最远的一抹新雪。
蒹葭心里一阵难过，以前的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却最是平易近人的，现在的她，即使就在眼前，也让人觉得那般遥远。自从她醒来后，便常常这样不言不语安静的坐着，安静的让人心疼。
“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蒹葭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一点。
写意转头朝蒹葭淡淡一笑，那笑容淡的如同梨花在微风里微微摇曳了一下，看也没看清便没有了，让人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蒹葭，写意姑娘醒了吗？”人还未进门，媚娘那甜的发腻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听到媚娘的声音，蒹葭一滞，刚才挤出的笑便僵在了脸上。她明白媚娘为何而来，这几个月媚娘供他们吃供他们住，还治好了公主的病，不就是想着这些钱都可以从她身上赚回来吗？现在，公主的病好了，媚娘她这是来催债了。
写意走过去握了握蒹葭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说：“让她进来吧。”
写意的眼神让蒹葭觉得安心。
这是写意病愈后媚娘第一次见写意。媚娘进门时，只看到一抹孤远淡漠的身影淡淡立于窗前，那淡远冷冽的气质里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亵渎的高贵，媚娘那常年带在脸上妩媚到极致的笑便不自觉地收了几分。
写意回过身来，淡淡地看着媚娘，饶是见惯了美人的媚娘也怔了一怔：她脂粉未染、不饰珠玉，却气韵清华、玉蕴辉山，似乎周身都浮动着淡淡地光华。那一双眼，清冷到极致，似冬日天边最凌冽的寒星，寒冷而孤远。
媚娘暗叹，她这样的人，裁冰为神、依月为姿，根本就无须任何外物的装饰。
“媚娘，多谢你这些日子的收留。”写意清冷的声音让媚娘回过神来。
媚娘尴尬一笑，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嗯，这个，不用谢我，蒹葭姑娘先前答应过的……”
“媚娘，我为你弹奏一曲吧。”写意没等媚娘说完便看着琴案上的那张琴淡淡道。
“啊？”媚娘还没反应过来，写意已坐在了琴案边。
一缕琴音袅袅而起：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罘。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①
那琴音似清风般轻轻拂过心头，心便变得柔柔的、软软的，渐渐的，却又被琴音中淡淡的轻愁所浸染，那悲愁愈来愈重、愈来愈深，正觉得沉重之时，琴音一转，便似有泠泠清泉淌过，心中的哀愁如同被泉水冲走，深林古泉间，又似有空谷幽兰幽然绽放…。
不是没有听过古曲《兔爰》，可是能弹成这样的，媚娘却是第一次听到。写意的琴声已停，媚娘犹自陶醉在方才的琴声当中，鼻端似乎还有那幽兰的淡淡清香。
待媚娘回过神来时自己倒有些赫然，自己也算是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竟然先为眼前这女子的姿容愣神，又因她的琴声失态，这实在是…。
“以后我就在落云坊弹琴，以偿媚娘的救命之恩，媚娘觉得如何？”写意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却让蒹葭和媚娘同时呆住了。
媚娘自然知道写意绝色的姿容和超然的气质远胜于蒹葭，可是不知是因为她淡然清冷的气质，还是因为她不可侵犯的高贵，自始至终，媚娘竟然丝毫没有起过非分之心，如今由她自己说出口，她怎能不吃惊？
“小姐，不可。”蒹葭一把抓住了写意的手，小姐身份尊贵，怎么可以落于这风尘之地？
写意朝蒹葭淡淡一笑，反握住了蒹葭的手：“蒹葭，我只是在落云坊卖艺，靠技艺吃饭，没有什么可耻的。况且这风月之地未必就不比外面的世界干净。以前的那些事已是前尘往事，我想淡忘。既然我重新活过来了，我们就一起重新来过，好不好？”
媚娘因写意的一句“靠技艺吃饭，没有什么可耻的。况且这风月之地未必就不比外面的世界干净”触动心弦，心下诧异：看这女子的气质，出身必是不凡，想不到竟有这番心胸。不禁又对写意多了几分好感。忍不住便帮着劝说道：“蒹葭，你放心，写意姑娘在这里卖艺不卖身，她想弹什么曲子，想什么时候弹，或是想弹给什么样的客人听，都由她说了算。我媚娘一定不会亏待了你们去。”
蒹葭看着写意淡然的面容，心想若是小姐真的能放下以前的那些事情，未必不是好事，正想说话，帘子却突然被人掀起。
颜无丑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喘着粗气，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跑来的。
他紧张的看着蒹葭和媚娘，写意已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无丑，放心。蒹葭她没有怎么样。”
一句话让蒹葭红了脸，也让媚娘赫然，这个颜无丑把她当成洪水猛兽了吗？
颜无丑挠挠头，也是尴尬一笑。
写意走过去将蒹葭的手放在颜无丑手中，道：“无丑，今天我把蒹葭交给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颜无丑有些吃惊的看向写意。
蒹葭却抽出手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姐，求你不要赶我走，你在哪里，蒹葭就在哪里。”
颜无丑也跪下：“我也不走。”
写意叹了口气扶他俩起来：“那你们以后就陪我留在落云坊吧，不过，以后我不再是司马写意，我叫写忧。”
一边的媚娘拍手一笑：“好，好，蒹葭和无丑也留下来，你们以后就好好服侍我们的写忧姑娘，媚娘我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们去。”
写意只微微点点头。
媚娘却也丝毫不介意写意的冷淡，喜滋滋的出去张罗写忧姑娘落坊的事了。歌舞坊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天下太平的时候，那里春色旖旎、歌舞升平，人们在那里尽情寻欢作乐。乱世的时候那里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因为战乱中的人更需找寻找一方乐土，以求暂时安乐。所以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样，无论是什么人当权，似乎都与歌舞坊无关。而碧落渡更是所有歌舞坊中的翘首。
碧落渡便是以前的落云坊，自从落云坊出了一个写忧姑娘后，落云坊便改名碧落渡，传说那碧落渡里的写忧姑娘美若天仙，传说写忧姑娘的琴音胜似天籁，传说写忧姑娘的舞姿惊鸿。
可是，据说那写忧每天只一曲或只一舞；
还据说，除了献技，写忧姑娘概不见客。
于是，那写忧姑娘被传的神乎其神，碧落渡自然名噪晋阳城。春风渐暖、寒气尽退，转眼便到了花红绿柳、草长莺飞的季春时节。
碧落渡后院有一处叫云憩园的小院，环境幽静、景色美丽，春日有梨花如雪、夏日有白莲皎然，秋季有白菊傲霜、冬日有白梅凌雪。媚娘特意将云憩园安排给写忧和蒹葭居住。
此时正是梨花绽放的季节，云憩园中，一树梨花如云似雪，一池春水涟漪微漾。
梨花树下、绿水之畔，素衣乌发的写忧静然独坐，她冰肌如雪、清姿玉韵，整个人看上去比那梨花更加淡远高洁。
风过处，吹皱一湖春水，更有梨花簌簌飘落、似雪飞舞，树下的写忧白衣承雪，却丝毫不觉。
蒹葭走近院门入眼的便是花飘如雪和那花雪中的素衣承花人，脑子里一时便想起一句写忧曾念过的诗：“独坐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蒹葭微微叹了口气，也撑着下颚静静地坐在了写意身边，兀自发起呆来：曾经的的写意公主如今已是名噪晋阳城的写忧姑娘。曾经的写意飘逸随性、自在写意，如今却甘愿画地为牢，将自己拘束在碧落渡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每天除了到前面的大堂弹琴、跳舞，她便只是静静在这方小院里看书、弹琴或者发呆。
蒹葭又想，也许她真的不是写意了，写意只是写忧的前生。因为当听到刘渊、刘琨这些写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事情时，写忧的脸上居然一丝表情也无，似乎根本不认识他们。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月，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碧落渡的客人多，消息自然也流通的多，蒹葭便将前面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给写忧听。
这年元年，也就是永兴元年（304年），刘渊以左国城为都，建国为“汉”，自称汉王，改易正朔，称为元熙元年。
同在这一年这一月，李雄也统一了四川并称王。
刘渊连连战捷，将司马越的晋军和王浚的鲜卑军打的连连后退。可是偏偏只一个晋阳城被刘琨所占，连攻不下。
蒹葭还兴致勃勃的告诉写忧：“现在晋阳的刺史是刘琨刘公子，就是他赶走了刘景那个罗刹。他现在可是晋阳百姓心中的守护神，是晋阳女子梦里的大英雄，大家都叫他振威大将军。”
可是无论蒹葭说起刘渊还是谈论刘琨，写忧都只是淡淡地、毫不关己的听着。蒹葭有时候会有些失望，她不记得他们了，却又释然，她真的放下了。
看到蒹葭眼中的失望，写忧会淡淡一笑：“蒹葭，你现在怎么跟白露一样聒噪了。”只有提起白露，写忧眼中才会荡起痛楚的涟漪。
蒹葭心中也会很痛，却会想方设法岔开话题，白露已经不在了，写忧现在不爱说话不爱笑，她总不能像以前一样老是沉默着。就连颜无丑都说：“蒹葭，你变了。”她苦笑，可是颜无丑会拉着她的手说：“蒹葭，你这样的用心…。可是这样的你真让我心疼。”蒹葭心中便暖暖的，有颜无丑、还有小姐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
“蒹葭，你在想什么呢？”写忧回过神来时看到蒹葭也坐在旁边发呆，嘴角还漾着一抹笑意。
蒹葭回过神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小姐你看，你老是坐着发呆，都传染给我了。不如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吧？”
蒹葭的变化和用心写忧岂会不懂？这是她此生仅剩的温暖了。
“好，听你的。”写忧不忍心拒绝蒹葭。
听到写忧终于肯出门了，蒹葭满心的欢喜，兴高采烈的计划道：“不如我们去晋阳湖划船吧，听闻晋阳湖的春色极好。”
写忧微微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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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出自：《国风?王风?兔爰》释义：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惨凄凄。在我幼年那时候，人们不用服兵役；在我成年这岁月，各种苦难竟齐集。愿就此长睡！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悲戚戚。在我幼年那时候，人们不用服徭役；在我成年这岁月，各种忧患都经历。愿就此长睡！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战栗栗。在我幼年那时候，人们不用服劳役；在我成年这岁月，各种灾祸来相逼。愿就此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