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将琴代语 聊写衷肠（1 / 1）
晚上有宫宴，因为战事，略显得有些潦草。写意这才想到，原来今夜是除夕。不禁苦笑，去年的除夕、春节便在战事中草草而过，今年的又是如此。
程太妃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前往，皇上因为受伤受惊也没有前往，所以写意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颖一向惯着写意，并不勉强她，而其他人也知道这位公主性子冷淡，是以也不介意。
写意去楸梓坊行过礼后便回了落梅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琴案前，许久，却连一页书也没翻动，她的眼睛根本不在书上，便那样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蒹葭和白露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写意有心事，只悄悄的站在旁边服侍着。
突然，屋外传来一缕低沉的箫声，悠扬缠绵，如诉似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①
写意抬眸看向屋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清澈的双眸里却跳动着点点喜悦。
蒹葭和白露放下心来，左贤王可终于来了，不然，恐怕公主今夜会一直这样坐下去。
静静的夜色里，悠扬又缠绵的箫声一遍又一遍的响起，似倾诉又似质问，似乎没有回应便不肯罢休。
蒹葭和白露都看向写意，写意放下手中的书，指尖轻拨，泠泠琴音在夜色里流泻开来，带着欢喜，又带着些许质问的幽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②
箫声先是一停，听到琴声的回应后又起：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箫声由低沉转为清扬，诉说着明显的喜悦。
门里琴声，门外箫声，一应一和，琴音如山中清泉，箫音如泉上清风，琴箫合奏处，花开雾散，月出霁云：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琴音与箫音同时而止，写意放下手却只是低头坐着，蒹葭与白露只能看到她嘴角的一抹笑意。
而门外的人也是静静的，不知是在还是已去。
夜色，又安静下来。
看写意不急，蒹葭和白露却急了。蒹葭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外面冷，不请左贤王进来喝杯热茶吗？”
白露也说：“是呀，是呀，外面那么冷，左贤王可别冻坏了。”说完看写意没有反对，便急忙去开门了。
写意随着白露开门的动作看向门外：他长身玉立于雪夜里，黑色大氅微微随风而动，上面已覆了一层轻雪。他墨衣墨发，几融于夜色，却如孤松玉山，夜不能掩其神，雪不能化其韵。
刘渊也静静看着屋子里的人：晕黄的灯光里，她素衣墨发、雪颜朱唇，未染脂粉，亦未饰朱玉，只一双清澈如水的清眸便摄他心魂。蓦然想起不知哪里读过的一句诗“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销魂。”
白露看二人只是看着对方，也不说话，实在是忍不住了：“左贤王，快进来呀。”
刘渊这才抬步进去。
蒹葭说：“公主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我去准备几个小菜。”
白露说：“我去帮你。”
两人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写意看他进来，微低螓首、微垂清眸，听到他向她走近，继而看到了他的墨色长袍、暗纹玉带、碧绿玉佩，然后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他一定是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
他走近她，手抚上她的脸颊，他的手上有练剑留下的茧子，粗糙而温暖的感觉。
他低低叹息一声：“你可真是倔强。”
她抬眸看向他，一双盈盈妙目如清潭蕴珠，却又带着几分似嗔似娇的神色，他忍不住便心软了，侧身拥她而坐，又低语：“怎么瘦了？”
她侧首轻声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③”
听她如是说，刘渊心头一暖，这么说这半个月不止是他在想着她，原来她也是想着他的。
不过，哪里不对？
哦，她说：“彼狡童兮。”狡童？想他刘渊从来都是豪情冲天的大丈夫，就是年龄也过了而立之年，怎么就成狡童了？
写意似是知他所想，看着他抿嘴狡黠一笑。
刘渊看着她唇角那抹调皮促狭的笑意，忍不住便想吻上去，不过想到现在夜深又是在她的闺房，这样似是不妥，况且她那两个丫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进来，便忍住了。伸手在前面的琴弦上轻轻拨动，曲调渐成，曲意渐明，却是一曲款款深情的《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写意听出曲意后望向他，他一边弹琴一边也望向她。他深邃的双眸里有柔情亦有坚定，那用坚定的眼神回答了她的质疑。
一曲弹罢，他握住她的手说：“意儿，嫁给我。”
写意看着眼前的他，微微有些发怔，以前，当她从书中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④“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⑤“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⑥这些美丽的诗句时，也曾想象过，有一天有一个如玉君子会赠她芍药，会对她鼓琴鼓瑟、友之乐之，也曾幻想过他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淇澳》⑦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还是《叔于田》中洵美且仁的武士？
原来是他，遇到他才知道只能是他，眼前的他较之书中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丝毫不差，甚至过之，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是她爱着的，而她爱着的这人也正好爱着她，这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的事情。她应该肯定的说：“好。”那她将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可是，偏偏，她说：“你是决定要走了吗？”
刘渊苦笑，她是如此的聪慧通透，她也是如此的懂他知他。
他宁愿她不要如此聪慧通透，可是，他却又如此的爱她这份聪慧通透。
他说：“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那天，在雪地里他便如是问他，而她，误会了他。
今天，她没有误会他，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她无法说不，也无法说好。
“我要想一下。”她说。
他笑了，她没有直接拒绝，她说她要想一下。那么，他还有希望，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陪他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江山有她，才会如此多娇。
看着他满怀希望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心酸。笑着转移开话题：“我有事求你。”
刘渊看着她说：“我们之间没有‘求’字一说。你直说便是。”
“你知道燕姬吗？”
“嗯，知道。”
“你知不知道燕姬她喜欢青影。”
“知道一些。”
“那你可以让他们在一起吗？”
刘渊沉吟一瞬，看着她，有些为难的说：“暗夜阁的人生在暗中，死在暗中，终身不得有家室牵连。”
“啊？”写意有些吃惊，不过想想也就明白了，只有绝情绝恋、无牵无挂，做事才会没有顾忌。不过想到燕姬和青影，又觉得遗憾：“那怎么办啊？”
“除非他离开暗夜阁。”
“可以吗？”
“本来是不可以的，暗夜阁的人一入暗夜阁，便终身不得离开。可是，青影他是我兄弟，在金城的时候我破例许他离开，不再做暗夜阁的阁主。可是他拒绝了。”
写意叹了口气，青影的性子就是如此，认定了的事绝不回头，他曾经说了会一辈子忠于刘渊，效命于刘渊，便一定会做到。而暗夜阁，是刘渊最隐秘、也是最巨大的一股力量，青影自然明白，留在暗夜阁才会最大程度的帮到刘渊。
两人正说话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然后是蒹葭的声音：“公主，王爷，饭菜准备好了。”
写意让蒹葭端进来，没想到蒹葭和白露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了这么丰富又精致的一桌菜肴。刘渊喝了一肚子酒，正好觉得饿了，写意晚上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看着这些景致小菜，这时方觉出饿来，两人拉着蒹葭、白露一起坐下，四人倒是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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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诗经。式微》，释义：“暮色昏暗天将黑，为何不能把家回？不是为了你，怎会顶风又饮露！
暮色昏暗天将黑，为何不能把家回？不是为你，怎会污泥沾满身！”
②《诗经。子衿》
③《诗经。狡童》释义：“因为你不和我说话的缘故，使我茶饭不思；因为你不和我说话的缘故，使我不能入眠。”
④《诗经。关关雎鸠》
⑤《诗经。野有死麕》
⑥《诗经。摽有梅》
⑦《诗经。淇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