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1 / 1)
春风吹过大地,冰雪逐渐消融,洛阳城里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虽是春寒料峭,金谷园落花楼边的的悬崖峭壁上却已有一片嫩黄娇艳的迎春花在春风里迎寒盛放、摇曳生姿。
写意和刘琨站在悬崖边上迎风而立,写意静静地看着那些迎寒盛放的迎春花,一阵风过,朵朵嫩黄的花朵儿微微颤抖,无限娇柔,又无限勇敢,写意心中一动,蹲下来抚摸着一朵娇柔的迎春花,仔细看,才看清楚,嫩黄的花瓣边外染红晕,像是鲜血渲染。
“绿珠姐姐,这些花儿是你所化吗?”写意似喃喃地问。
刘琨蹲下来护住写意:“齐奴就葬在落花楼旁边,他们现在一定在一起了。”
“绿珠姐姐,石崇大哥,孙秀死了。你们也可以安息了。”写意起身说。
刘琨拿出一壶酒走过去洒在了落花楼边的坟茔处,又在迎春花边洒了一些,“齐奴,有佳人生死相随,你也该知足。”说完自己大喝一口。
写意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大家一起喝酒吟诗、射箭猜谜,好不快乐,今日的金谷园却是繁华不复、人去楼口,不禁低语慨叹:“繁华事散逐香尘,东风无情花自艳。容易摧残朔风疾,落花犹是坠楼人。”
刘琨看着料峭寒风里那抹纤细娇柔的身影,不禁心生怜惜,她消瘦了很多,这两个月来都没有见她笑过,即使听到司马伦退位、司马衷复位的消息,她也只是淡淡地问:“那个孙秀怎么处置了?”刘琨告诉她,司马伦饮鸩而死,孙秀被人乱棍打死。写意听到后脸上才显出凄色来:“司马伦、孙秀当政不过一百天,姐姐却逃不开这劫数。”
刘琨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写意身上,终是忍不住问道:“刘渊也来洛阳了?”
“嗯。”两人站立的位置,刘琨看不到写意脸上的情绪。
“听说他日日前去见你,你却将他拒之门外?”
写意没有说话。
刘琨苦笑一下:“你还是忘不了他,若是真不在意了,见一面又如何。”
写意心中一震,这些日子,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对刘渊避之不及,却一语被刘琨所道破。原来,不见是因为太过在意,她是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那个人被她硬生生的压在了心底深处,不能提,不能想,一想就是痛,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无可救药的爱着他,即使不能在一起,即使相隔万余里,她还是爱他。所以她四处游历,躲着不肯见刘琨,因为刘琨说过,他要等她忘了刘渊,可她明白,她忘不了,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所以她只能逃避,以前逃避着刘琨。现在,刘渊来了,她又逃避着刘渊,这样躲着、避着不肯相见,怕一见就是错,一见就是劫。
刘琨看着身边默默沉思着的写意,蓦然觉得离她很远,原来,不幸被自己一语言中。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苦涩。却听到写意叹息似得说了一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刘琨微微一怔,细细咀嚼着写意的话,“有情何似无情?是啊,无情不似多情苦,有情何似无情。刘渊、写意、石崇、绿珠,怡君、燕姬,还有他自己,他们这些人,不都苦在了情之一字上?”
两人站了许久后,刘琨怕写意在冷风里站久了着凉,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待写意说话,青影像像影子一样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不劳你大驾,我会护送我们家小姐回去。”
刘琨无声地苦笑一下,怎么说他也算是青影的救命恩人,可是青影不但不感恩,反而像是防小偷一样防着他。不过,青影眼中好像除了写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包括写意的哥哥成都王司马颖,想到这里刘琨心里舒服多了,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将写意送上马车后,自己骑马走了。司马衷复位,改年号为永宁,五王的军队在京城胜利大会师。司马衷封齐王司马冏为大司马,加九锡,河间王司马颙为太尉,加三锡;复司马乂为长沙王,封骠骑将军,统领左军;司马歆晋爵为新野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加授镇南大将军。而成都王司马颖不仅被封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加九锡,而且可以入朝不趋,带剑上殿,与齐王共同留朝辅政。
自此之后成都王府便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相较于前厅的热闹喧哗,写意居中的怡心居却是异常安静。写意把自己关在怡心居里不肯出门,似乎前院的热闹繁华都与她无关。
司马颖送走客人后走进怡心居,入眼处,墙角一树杏花红苞初绽、雪花繁艳,风过处,一阵白花飘落,似雪飞舞。杏花树下搭着一个秋千架,写意坐在秋千上时有时无的吹着笛子,几个零星的音符,却散落了无限寥落忧伤,让这满院春风也显得无限惆怅。雪白的落花无心飘落在写意的肩头、裙上,她却无知无觉,似是吹笛,似是沉思。
颖叹息一声,写意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吹笛子?她又变得像四年前刚到邺城时那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据刘琨说,是因为一个叫绿珠的女子,难道只为一个认识了才几天的人也会这样伤心?颖有点难以理解。
“意儿。”颖走过去站在秋千架旁。
写意停止吹笛,“你的客人走了?”
“嗯,刘渊又来了,现在走了。”
“……”
“我不认为他闲到天天想见我。”
“哥哥,你打算一直留在洛阳吗?如今你和齐王共同辅政,又势力相当。可是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发生矛盾是迟早的事,将来是福是祸都难预料。不如,你先离开洛阳吧,保存实力、养精蓄锐,这样总比福祸难料好一些。”写意实在不想和哥哥谈论刘渊,遂岔开话题。
颖一愣,写意的说的话居然跟他的谋士卢志说的一样,本来他还在犹豫,如今听写意这样一说,觉得养精蓄锐、以图后进确实比现在硬碰硬要好许多。将来若在有了刘渊的支持,那边更是胜券在握,于是忍不住又道:“意儿,刘渊这样日日前来,你总不能总是躲着不见吧。”
写意微微蹙眉:“哥哥,你不是已经上表推荐他为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了嘛。”
颖苦笑一下:“你真以为他在乎这些名号?”
写意不耐烦地问:“那他在乎什么?”
“……”颖望着写意不说话,写意觉得脸有些发热,转过头去闷声说道:“以前某人好像是想杀了他。”
“此一时彼一时,他若能为我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如有了匈奴五部的支持,齐王司马冏又算得了什么?”
写意有些烦躁,这就是他们司马王室的王爷们,各个狼子野心、心有异志,所以才骨肉相残、战争不断,导致社稷飘摇、四夷纷起。
“哥哥,我累了。”写意扔下一句话,走进了屋子,将满园春风和颖一起关在了屋子外。“公主,这是左贤王派人送来的。”蒹葭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写意没有打开看,白露却忍不住了,偷偷看了写意一眼,蹑手蹑脚的过去打开了锦盒。
“咦?”白露疑惑的看着锦盒里的东西。
写意表面上装作不在意,眼睛却随着白露的动作瞄向了锦盒。
“怎么了?”蒹葭也问。
白露拿出盒子里的东西,是一方鸳鸯暗纹的绮罗,白露挠挠头疑惑地说:“这方绮罗做衣服太小,做帕子太大,左贤王这是什么意思?”蒹葭也有些疑惑,堂堂左贤王,也不会小气到送不起一块大的一点的绮罗吧?
写意拿过那方绮罗后,沉思片刻后便明白了: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①
他是想说这些年两人虽然相去万余里,故人之心却从未改变,他还说,他们之间的缘分就如将胶倒入漆中一般,分不开、也解不开。
明白了他的心意,写意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脸也烧起来,真的是“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吗?
似是怕烫手一般,她突然扔开那端绮。蒹葭以为写意不喜欢,要收起来,写意却又说:“好好收着。”白露抿嘴一笑,蒹葭说了声是,好好收起了那方只有写意明白的绮罗。刘渊不再天天来成都王府上,却会隔三差五的送东西来。这次送来的是一幅画,画着一副春日戏水图,画中的少男拿着一束芍药欲送给少女,画中的女子却女头扭头不理会赠送芍药的男子。
白露盯着画嘟喃道:“现在就是春天了,与其送画还不如直接出去春游呢。”
蒹葭笑说:“哎,你没看到这画中的女子都不理会这男子嘛。”说完偷偷看写意。
白露连连摇头叹息:“哎,是啊,左贤王和这画中的男子一样可怜呢。”嘴里说着可怜,脸上却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写意佯怒嗔她们一眼:“你们这两个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小心我把你们赶回邺城去。”
蒹葭赶紧请罪,白露却吐吐舌头,嘴里在求饶,脸上却连一丝害怕的表情也没有。
写意不会理她俩,自己拿起画认真的看起来,想起她和刘琨春日合奏《溱沩》②的曲子,想起刘渊的在意;想起他为她受伤发烧,她为他弹了一晚的《溱沩》,手指都磨破了,他心疼的吻了她的手指,第一次,她确定了她对他的感情……。
蒹葭和白露看着看画的写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两人悄悄退了出去,暗中的青影神色有些异样,也悄悄离去。“蒹葭,蒹葭,这个左贤王更奇怪了。这次直接在画上画了你。”白露展开刘渊刚送来的画,便嚷嚷着大叫。
“啊?画了我?”蒹葭将信将疑的走过去看。却看到画中一条蜿蜒曲折、流水激荡的溪水之畔,正是一片苍绿的蒹葭。
“这是蒹葭呀,怎么是我?”蒹葭嗔怪地看了白露一眼。
“是呀,你就是蒹葭,蒹葭就是你呀?”白露振振有词。
蒹葭懒得理她,认真地看了眼画后说道:“这次我可明白左贤王的意思了。”因为写意给她取了蒹葭的名字,学会认字后,她首先就牢牢地把《蒹葭》③那首诗背了下来。
“哦?说说看。”白露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左贤王很早以前就送给了公主‘在水一方’,公主自然就是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了。”
“哎,这个我也知道啦。”白露摆摆手。
蒹葭笑笑:“其实呀,左贤王真正想说的是,不管伊人在哪里,不管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还是道阻且右,他都会溯游从之,决不放弃。”
“哦。蒹葭,你变聪明了呢。”白露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
“你们两个……”写意怒瞪着她俩,却很无语,现在她俩以猜测刘渊礼物的寓意为乐。
暗处一向冷锐的青影眼里也漾着笑意,写意虽然是主子,可是从不拿蒹葭、白露还有他当奴才看,所以蒹葭和白露才敢这样放肆。
想起送礼物的那人,青影的眼神落向远处,他终于来了。
①出自《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
②《溱沩》出自《诗经。郑风》
③《蒹葭》出自《诗经?国风?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