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落花犹是坠楼(1 / 1)
虽然写意与绿珠只在四年前有过两面之缘,两人却都对对方记忆犹新,又有一份心心相惜的知音之谊,所以再次见面,两人如故人相逢一般,相见甚欢。那石崇也是好客之人,再加之刘琨再三叮嘱,写意住在金谷园倒是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
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似是琼花飞舞,又似落絮飘扬。写意和绿珠拥炉而坐,闲闲话着家常,绿珠手里拿着一件活计做着,是为石崇缝制的新衣袍。
写意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绿珠:挽着一个随意却不失端庄的叠翠髻,只簪着一根翠绿的碧玉簪,穿着半旧的淡绿色广袖短襦和深绿色曳地长裙,相较于第一次见面时那种令人销魂的美,现在的绿珠美艳中多了几分娴静淑雅,以前的她若是华美耀眼的外衣,如今的她便是贴身的舒心小棉袄。
绿珠感觉到了写意探究的打量,抬头笑问:“看什么呢?”
“看美人呀。”写意嘻嘻地笑着。
绿珠笑嗔她一眼:“那边有镜子,拿着细细打量去。”
写意不理绿珠的打趣,反而直接坐过去腻在了绿珠身边:“姐姐如今越发的贤淑了,石崇大哥真是好福气。”
绿珠放下手中的活计娴静一笑,幸福的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慢慢的一直漾进了眼里,眼波便如春水一般化开来,“我是齐奴用一斛珍珠换来的,刚来的时候只是为了报恩,想着好好服侍他,以报答他的恩情。他对我宠爱有加,可是总觉得他只是我的主子罢了,也许哪一天他厌倦了,我便会被随手赐给他某个得力的门客。后来,我渐渐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庸俗的平凡商人,他对朋友豪爽大气、对我温柔多情。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心里真正有了他,可是心里却总不踏实,他有太多的财富,太多的美人,那样的富贵奢靡常常让我觉得心慌,总觉得自己离他很远。
后来贾氏败落,‘金谷二十四友’全被关进了大牢,齐奴花了不少钱财才保得一条性命,他回来后辞官散财,又遣散了所有歌舞伎。那时他说:‘绿竹,我现在只有你了。’”
绿珠脸上那层幸福的光晕让她看上去美丽的像一株娇艳的迎春花,连写意都看得微微发怔:“姐姐,你这样美好,一定会幸福的,你和石崇大哥现在也算得上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了,以后必然会‘执子之后,与子偕老’。”
“好了,别说我了,你和越石怎么样了?”
“说他干什么。”写意撇撇嘴,几分意兴阑珊的样子,那天,当越石绝望的望着她时,她便知,他们再无可能了。
“你们说什么呢?”石崇笑着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刘琨,两人都披着黑狐狸皮大氅,上面落了一层白雪。
绿珠笑着上前替石崇扫雪。
“说绿珠姐姐贤惠温柔、心灵手巧呢。”写意笑着回石崇的话,却没有搭理旁边的刘琨。
石崇温柔地看了绿珠一眼,又笑着对写意说:“我们来的路上看到雪舞阁旁边的几株红梅开得正好,又有下人刚猎的野鹿,不如就在雪舞阁赏雪吃肉、吟诗喝酒,公主以为如何?”
石崇果然是个会享受的,外面社稷飘摇、战事不断,这金谷园倒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乐园。
写意笑笑:“看雪赏梅、吟诗喝酒,又有二三好友相伴,此生至乐不过如此。”石崇和绿珠说是先要去准备一下,只留下了刘琨与写意二人在屋子里。
写意不说话,刘琨也安静的坐着。写意有几分黯然,刘琨真的变了,不再是洛阳城里那个卧花眠柳、落拓不羁的风流公子,也不会再死缠着她不肯放手。
“意儿,我找到青影了。”终是刘琨先打破了沉寂。
写意拍了自己的脑袋一把,一直担心着青影,居然因为刘琨的反常忘了询问,忙问道:“他在哪里?受伤了没有?”
“受了一点小伤,我把他安排在了燕姬那里。”
“一点小伤?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写意觉得刘琨没有说实话。
“好吧,意儿,我告诉你实话你先别着急。他现在还昏迷着,不方便来见你,把你们安排在不同的地方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昏迷不醒?”写意一下子站起来。
刘琨又拉写意坐下:“没有性命之忧,他逃出宫时受了些外伤,为了躲避搜查延误了医治,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
写意有些自责,有些心惊,这么多天,天气又冷,身受重伤的青影还要躲避搜捕,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刘琨这些天没有来,想必也有寻找青影的缘故。
“意儿,不要自责,我向你保证,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青影。”刘琨温柔地说,写意看着刘琨,又觉得他其实没变,还是这样事事替她考虑,心中有暖流流过。有仆人来请,二人朝雪舞阁走去。雪舞阁的窗户竟是琉璃烧制而成,坐在里面温暖如春,还可毫无障碍的看到外面的景致,窗前几株红梅在雪中凌寒盛放,孤傲绝艳、在一片冰雪晶莹的茫茫白色世界中,那一抹灼灼的红却生出一种萧杀之美来。
仆人们已经布置好了烤肉的设备,石崇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动起手来,写意以前吃过刘琨烤得兔肉,知道他们这些公子哥在这些事上都很拿手,所以等着吃现成的,绿珠显然也吃过石崇烤的肉,所以也是坐着等吃。
刘琨考好肉后递给了写意,写意看到石崇手中的肉也好了,遂没有客气,绿珠接过石崇手中的肉后与写意相视一笑,两人才喜滋滋地吃起来。
刘琨和石勒看到写意和绿珠吃得开心,两人地心情也变得格外好,一边干活一边还不忘了喝酒。
石崇突然看了写意一眼,别有深意地一笑。
“怎么了?”写意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刘琨和绿珠也是不知所以。
“我笑公主和那个匈奴左贤王刘渊第一次来金谷园,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肉,还拿了拿了我不少钱财。”
“呵呵,那个,你知道啊?不过,你那些钱财我们可没花,都送给洛阳的饥民和难民了。”写意笑得有点不自然,那个人的名字蓦然出现,心还是猛地被揪了一下。
刘琨看了眼写意的神色,忙打岔对写意和绿珠说:“你们吃了我们的烤肉,要有所回报才行。”
石崇也笑说:“是啊,总得慰劳一下我们这些干苦力的。”
写意嘴里的肉还没吞下去,嘟囔一句:“真小气。”
绿珠却笑说:“嗯,看在你俩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我们俩就为你们合奏一曲如何?”
刘琨连声说好,石崇也说能够再次听到写意与绿珠的合奏是为幸事。
琴音泠泠先起,绿珠微微一笑,一缕悠扬的笛音袅袅相随,写意回她一个赞许的微笑。刘琨和石崇暗赞写意和绿珠的这份默契,也听出了二人所走是古曲《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①
随着美妙悠扬的琴笛声,似是一派月上中天、青青松柏、潺潺清流的美妙景象,又有游戏人间、斗酒娱乐的欢愉之境,渐渐的,琴音逐渐消沉,生出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苍凉与萧瑟来,笛音相随,由清脆转为呜咽,直道出了‘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的无可奈何与强颜欢笑。
刘琨早已停下了手中所做之事,只是怔怔坐在原处,被那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苍凉无奈、萧索悲凉所感染。
石崇也觉得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悲伤和苍凉来,却是最先回过神来,“本来是要把酒寻欢的,怎么倒真成了’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刘琨勉强一笑拿起酒樽。
写意也抱歉一笑,本是想弹琴助兴的,可是最近先是目睹了怡君的自杀、再是十哥司马允的惨死,之后又是逼宫篡位、软禁逃命,弹着弹着便琴由心生,弹出了悲怆萧索的苍凉感来。
绿珠笛艺精湛,竟然紧紧的跟上了写意的曲中之意,也更深刻的理解了写意心中的难过和悲伤。
四人正想着如何重新找回开始时的那股劲头,有仆人来报说孙秀亲自带人前来,已在落花楼等候。
众人都是一凛,孙秀如今位居高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亲自带人前来,莫非知道了写意在这里?
石崇沉吟片刻后说道:“越石,你带公主去望月楼藏好。我和绿珠去会会这位孙大司马。”
写意还想说什么,却被刘琨毫不迟疑地拉着就走,想起临走前石崇坚毅的眼神和绿珠温暖的眼神,写意想说的话又吞了下去。
落花楼上。
正在慢悠悠喝茶的孙秀看到石崇和绿珠双双进来,眼睛盯上绿珠的刹那便再也移不开:伊人似水,如水柔,如水清;伊人似花,若花娇、若花艳。可是这个如花似水的女子,她看向石崇的眼神是温柔,看向别人的眼神却是清冷,孙秀心中不舒服起来。
“孙大人?”石崇行过礼后叫了孙秀好几声,他都没回过神来,看他色眯眯的盯着绿珠看,心中不禁恼怒,面上却并不显露。
“不知孙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石崇又耐心的说了一遍。
“啊?什…什么?”孙秀终于听到了石崇的声音。
“舍下鄙陋,孙大人前来,真是蓬荜生辉。”石崇一边命人送上珠宝钱财一边拍着马屁。
金谷园若是鄙陋,那别人住的岂不都成了猪圈?孙秀吹吹胡子,眼睛忍不住又瞄到了绿珠身上,“早就听闻金谷园中有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人叫绿珠,想必这位就是绿珠姑娘了?”
石崇暗恨自己为什么带了绿珠前来,却不知孙秀本就是冲着绿珠来的。石崇曾经的富贵奢华令多少人眼红过,不是如今他想要过安稳简单的生活就安稳得了的。有几个如今得志的小人,无意间在孙秀那里描述了金谷园曾经的奢华糜乐和金谷园里令人销魂的美人绿珠。孙秀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又听人讲述了那豪华奢靡、销魂蚀骨的金谷园之乐,心想自己如今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上都对自己是言听计从,凭什么连个商贾之人也不如,是以有了金谷园之行,没想到,一见到绿珠,便连那魂儿也丢了。
石崇奉上了更多的钱财珠宝,可是孙秀看也不看,眼中只有绿珠,绿珠虽恼,却只能忍着。
石崇忍气吞声的说道:“绿珠乃是小人拙荆,大人若是喜欢美人,小人为大人寻来便是。”
“哼,你以为我是好色之徒吗?”
“大人息怒。”
“绿珠什么时候成了你夫人?竟敢欺瞒本官?”
“小人不敢,小人所言属实。”
看着地上跪着的石崇和绿珠毫无惧色,一副生死相随的样子,孙秀彻底失去了耐心,心下暗想,你若死了,这财富和美人便都是我的了,还用你献?。心下暗笑一声,凛然道:“经查实,石崇与叛贼淮南王勾结叛乱,证据确凿,直接押赴刑场处斩。”
“大人,冤枉啊。”石崇大叫。
“夫君。”绿珠上前拉住要被拉走的石崇。
“绿珠是你夫人吗?”孙秀斜睨着眼问。
石崇看着泪流满面的绿珠,沉吟片刻后,坚定地说:“是。”
孙秀下令:“拉走。”
“大人且慢,妾身有话要说。”绿珠停止哭泣,起身说道。
孙秀看着绿珠让人停下来。
绿珠擦干了泪痕,整了整发鬓,笑着走向石崇,她温柔的为他展平了被士兵拉皱了的衣袍,又为他整了整有点斜的发冠。
“绿珠?”石崇觉出了绿珠的异样,轻唤一声。
“夫君,绿珠此生有夫如你,无怨,无悔。地上梧桐相待老,水中鸳鸯会双死。妾身先走一步。”说完纵身跃出落花楼的窗户。
众人惊呼一声,只看到一角绿衣飞出了窗外。
“绿珠……。”石崇嘶声力竭的嚎叫,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然后重重的跌倒在地,被孙秀的士兵拖了出去。金谷园的落花楼、望月楼二楼沿山而建,落花楼建在峭壁处,望月楼在落花楼斜上方,因为地理方位,站在望月楼可以清晰地看到落花楼上的一切。
写意与刘琨站在望月楼的窗户前,焦急地等待着,最后却看到了绿珠飞跃出窗外的那一幕: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绿珠像一只飞舞的的绿色蝴蝶一样跃出了窗户,那抹绿在满天满地的素白中,显得格外醒目,绿色的蝶翩姍着向落花楼下面的悬崖坠去,那样大的雪,写意却觉得自己看到了绿珠在笑,笑得那般凄美风情、决绝凄艳。
“不…。”不等写意叫出来,刘琨已经抱住她捂住了她的嘴,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绿珠在漫天的风雪里坠落、坠落、飘零、飘零……。而她只能看着,只能无奈的看着,泪珠大颗大颗的坠落,身子在刘琨的怀里瑟瑟抖动,像是要随着蝴蝶一起飘零的叶,刘琨紧紧地拥住她,想用自己的怀抱温暖她,想给她一点力气和安慰。
可是,他们只能看着绿珠坠落,看着石崇被带走,却什么也做不了。①出自《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