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景良天，空有相怜意（1 / 1）
由于刘渊受所受内伤过重，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写意便在刘府陪了他一个月，颖将蒹葭和白露也送了过来。
写意趁着白天刘渊睡着的时候领着蒹葭和白露在刘府闲逛，这才发现刘府其实很大，前院的建筑平平，过了月洞门又是另一番天地：月洞门后面是长廊和曲径连通的四个院落，分别是绿竹猗猗的竹舍、梅林掩映的梅居、兰花遍开的兰房、菊花围绕的菊苑。写意暗暗叹息，春日兰居赏兰；夏日竹舍避暑，秋日菊苑赏菊，冬日雪中赏梅，刘大哥真是个雅致的人。
天气渐热，刘渊和写意都有搬到了竹舍的房间里，写意甚是喜欢，给刘渊派来侍奉的四个丫鬟分别取名为：竹韵、竹风、竹影、竹诗。看到写意喜欢那片绿竹，刘渊也觉得开心，命人在写意住的房前挂上“在水一方”的牌匾。写意问：“竹舍无水，为什么叫‘在水一方呢？”刘渊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蒹葭和白露，笑答：“你有了蒹葭苍苍，又有了白露为霜，自然应该有在水一方。”写意笑了：“哦，我便是那在水一方的伊人吗？”刘渊只笑看着她，写意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借故要好好看看在水一方，起身逃出门而去，蒹葭和白露也偷笑着跟上去。
刘渊喜欢听写意弹琴，觉得写意的琴声可以拂去他所有的伤痛和烦恼，又叹息：“可惜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与你琴箫合奏了。”
写意笑说：“没关系，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合奏。”
刘渊却因为这句话暗自高兴，这是说以后她还会陪着他吗？嘴里却说：“那你现在把你会的所有的曲子都弹给我听。”
写意说：“我会的曲子可是很多呢。”
刘渊笑笑：“我伤的这样重，肯定会好的很慢，有时间把你会的所有曲子都听一遍。”
写意低头不说话，却真的每天弹奏不同的曲子给刘渊听。
写意的琴声贵在琴心人心，一份空灵、一份悠远，总是抒尽曲中真意。那天的一曲①《白头吟》却听的刘渊有些想笑。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本是一曲弃妇怨曲，曲中有怨气、有悲愤，亦有决绝。可是写意却将其弹得欢欢喜喜。
刘渊笑说：“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白头吟》弹得这般欢喜。”
写意吐吐舌头：“因为我现在心中欢喜，无怨无悲，琴声即是心声，我心中无悲切怨愤，琴声自然无悲切怨愤。还有啊，我想即使是被人抛弃了也要欢欢喜喜的离开，干嘛要悲悲切切呢？那个人他既然不懂得珍惜自己，自然也不值得为他伤心，离开那样的人是好事，所以要欢欢喜喜的离开才是。”
刘渊摇头笑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解读怨妇诗，忍不住问道：“意儿，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来照顾你？”
“啊？照顾我？”写意没有反应过来。
“嗯，我是说你想象中的丈夫是什么样子的？”话出口的瞬间，刘渊觉得自己紧张的绷直了身子。
写意微微低头，刘渊看到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似是飞上了粉色霞光，感觉到心不自然的狂跳，刚要掩饰，却听写意说：“自然是如曲中所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希望他只对我一人好。我不喜欢他像父皇一样有那么多的女人，也不喜欢像母妃一样苦苦守候、苦苦等待。更不喜欢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夫，去争宠示爱。他若负我，我也会像这曲中的女主人公一样‘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嘿嘿，我还要欢欢喜喜的离开呢，哈哈。”写意嘻嘻哈哈的掩饰了刚才说那番话的紧张。
刘渊目光沉沉的看着写意，听她说了那番话，眼中闪过黯然和无可奈何的悲哀。却在写意抬头的瞬间被他毫无痕迹的掩饰了过去。
和刘渊相处的过程中，写意惊奇的发现，刘渊虽然是匈奴人，却熟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等汉家经典，甚至精通写意所不熟悉的《毛诗》、《京氏易》和《马氏尚书》等书籍。写意喜欢听他独到的见解，常常有醍醐灌顶般的感觉，眼前人竟如大海一般渊博深远。同时又暗暗心惊，他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些见解和想法，已足见其心之大、其志之远，他这样的深谋远虑、宏图大志，让她又叹又惊又怕。面上却并未显露，总是拿其它的话绕开这个话题。
比如，写意会突然问：“刚才你不是讲到汉朝的和亲问题嘛，那个明妃王昭君真的那样美吗？听闻是毛延寿故意使坏将其画得很丑才使得汉元帝错失美人。你说汉元帝会不会很后悔？”
“嗯，也许吧。”
“据说昭君的所嫁的呼韩邪死后，她又被迫嫁给了呼韩邪的儿子？”
“嗯。”
“哎，这个习俗也太野蛮，现在还这样吗？”
“现在不是这样。”
“哦。那就好”写意听我年后拍拍胸口。刘渊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再比如，刘渊讲秦朝的历史，写意会问：“秦始皇到底是不是吕不韦的儿子？秦始皇的母亲赵姬到底喜欢吕不韦还是喜欢嫪毐？”
刘渊以手撑额直笑：“写意，你到底从哪里看得这些野史？”
写意吐吐舌头，压低声音悄悄对刘渊说：“我瞒着娘亲偷偷跑到宫里的藏书阁看的，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刘渊做无语状。
写意说自己常和颖下棋，刘渊一时手痒，于是两人摆了棋盘对弈，本以为能和长沙王对弈的人，棋艺一定不凡，没走几步才发现写意就是个臭棋篓子，还老是悔棋。每次输了不是瞪眼就是撅嘴，刘渊一边让一边教，写意终于赢了一局，高兴的直跳：“哈哈，我终于赢了，大哥，你真好。我和我哥下棋，他从不让我。”看到写意这样开心，刘渊觉得比自己赢了棋
还开心。
刘渊不知道，其实写意的棋艺极高，和刘渊这样的对手下棋，往往有身处江山、相互对擂之感，她就是不喜欢和他争锋相对，即使仅仅是在棋盘上，她喜欢让他让着她，喜欢在他面前耍赖悔棋。
其实，在精明的刘渊面前装臭棋篓子，还要装得真也是很困难的呢。半个月后，刘渊已经可以下床，写意常常陪着他在园子里散步，或者在听雨轩赏荷或者下棋。六月正是赏荷的最好时节，池塘里，碧叶田田如盖，荷花婷婷含娇。刘渊命人放了小舟，让写意和蒹葭、白露去池塘里泛舟赏荷，三人还是小孩子心性，嘻嘻哈哈的便上了船。小舟行走走在密密的荷叶间，三人一边折莲花、采莲子，一边嬉笑。写意说：“白露，我知道你会唱不少民歌，唱一曲听听。”
白露也不推辞，想了一瞬便亮开嗓子唱起来：
②“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艳。
郎见欲怜我，我心欲怀莲。”
白露的歌声甜美婉转，又入景入情，一曲唱完后，蒹葭一边拍手一边戏谑的笑：“郎见欲怜我，我心欲怀莲。公主你听，这小妮子思春了呢。”
白露急了：“坏蒹葭，平时看你是个稳重的，不想这般喜欢嚼舌。”说着就要用莲子打蒹葭。
蒹葭急着要躲开，小船一摇一摇的，三人笑做一团。
一日，写意让人请了刘渊来听雨轩，刘渊到来时，看到写意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炉子、茶具。刘渊笑问：“要请我品茶吗？”
写意亦莞尔：“赏荷当品荷露茶方是雅事。”
“荷露茶？”
“今晨日出之前我便带着蒹葭、白露还有竹韵她们四人乘着莲舟采集荷叶上的露珠，只为借那缕天然的荷叶之香。”写意一边给刘渊解释，一边命竹诗将砂吊子同没有烟的松碳笼了火，又让竹韵看着煎花露。
看到刘渊饶有兴趣的看着忙活的众丫鬟们，写意又解释道：“荷露配上这砂吊子和无烟的松碳才不会流损其清香。”
蒹葭拿来一个精致的小纱囊，原来是一纱囊龙井。写意取了嫩绿的茶叶放入月魂云魄般的雪白瓷茶瓯中，待到到砂吊子中的荷露水渐渐泛起蟹目、鱼鳞般的水泡时，将煮水注入茶瓯，雪白茶瓯里的碧绿茶叶沉浮着，袅袅轻气中飘散着缕缕茶香。
刘渊看到写意一双素手轻翻，一系列动作做得娴熟而优雅，只是看着便赏心悦目。
“请”写意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姿势。
刘渊笑着拿起白茶瓯轻抿一口，“先有甘醇的龙井茶香萦绕舌尖，后有一缕淡淡的清荷气息在喉咙回甘，更觉香沁心脾，俗尘都涤，好茶”刘渊忍不住赞道。
“真的好喝？”写意眼巴巴的看着刘渊。
“真的。茶香浓郁，荷香清幽，回味无穷。”刘渊好笑的说，觉得此时的写意没有了泡茶时的旷达悠远，却显得俏皮可爱，“嘿嘿，实话告诉你吧，这茶叶是昨晚我用小纱囊装了，让白露放在未开的荷花中心，待到今晨荷花开时再命人取出，用早上采集的荷露煎的。其实，以前母妃荷露煎茶，我觉得荷叶清香太淡，所以特意想出的法子。”
刘渊看着巧笑倩兮的写意，只觉岁月这般静好，弹琴、品茗、赏荷、下棋，那些战争、政事、雄心抱负都显得遥远而飘渺。下雨了，在漫天细雨的洗涤下，满池的荷叶绿的让人心醉，娉婷的莲在风雨中微微摇曳、婀娜生姿，如洛神附体一般。写意看得痴了：“大哥，原来雨中赏荷才是最美的。”说着便情不自禁的冲进了雨里，奔跑在连着池塘与亭子的走廊上。
写意痴痴看着雨里的荷，刘渊痴痴望着看荷的她。在他眼中，这娇艳无双的娉婷娇莲不及她万一。他打着伞跟过去，将她罩进伞里：“小心着凉。”她转身看向他，他的眼中有两个小小的自己，这是第一次，她看懂了他眼中的东西，漫天的蒙蒙细雨中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爹。”一声稚嫩的呼喊。惊了这漫天的细雨，惊了池中的荷，惊了赏荷的人。二人齐齐看向听雨轩。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站在一个端庄的妇人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明艳的红衣少女，三人俱是胡衣打扮。那孩子看到呆站着的父亲又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爹。”
那个孩子叫刘大哥爹，那么那个妇人是他的妻？写意看向刘渊，眼睛里是迷离，刘渊也看向写意，眼睛里是歉然。
为什么是歉然呢？写意想，她想起那天在山上，他说：“写意，我在洛阳待了二十年，可是遇到你是这样的迟。”是啊，这样的迟，他已有妻，已有子。
他深深看她一眼将伞塞进了她的手里，迈进了茫茫的雨雾里，走过曲廊，走向雨亭，走向他的妻、他的子。不过是隔着一段走廊，刚才还是近在咫尺，转眼便是远隔天涯。伞被风吹跑了，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写意想，雨怎么突然就大了呢？转头间，看到了一朵开败零落的莲，原来已经有莲开败，六月快过了呢。哦，这样的快。
“公主。”蒹葭走过来为她打了伞，担忧的看着写意。写意冲她笑笑：“呵呵，没事。刚才，我的伞被风吹落了。刘大哥的伤也好了，我们回去吧。”抬头间还是不小心撞上了一双幽深如潭的黑眸，浓浓的缱绻眷恋、浓浓的哀伤无奈。她躲开他的注视，仓皇而逃。
看着雨雾中飘远的那抹剪影，刘渊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飘远了，忍不住就想跟上去。
“夫君。”呼延蓉芷拉住了刘渊。
刘渊转头看向她，她是他的妻，他曾为了拉拢匈奴各部的贵族而娶的妻，举止得体、温柔贤惠、不曾有过任何错处的妻。他没有理由对不住她，他停住了脚步，任那抹伤心的背影一直飘远，任心房的一角轰然陷落。注：①《白头吟》：西汉卓文君所作；
②出自《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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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语：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