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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唐远有生以来最放松的一段时光。
没有任务,没有刀光,没有规则,没有血。
不必在黑夜中奔走疾行,不必刻意冻结自己的情绪,更不必步步为营。
只有织雾,以及这个家。
每天酉时前后,织雾都会带着大片蝴蝶步入浓郁的雾霭中,最后在日落时分归来,偶然头上会顶着伤了腿的小型鸟雀,活物杂色的身躯在那样干净的纯白中很是显眼,最近也会用袖子卷回来些浆果蘑菇。
唐远知道那些种类丰富到超乎想象的蘑菇是为他准备的,毕竟织雾不用进食也能维持生命,而其他动物也能自行以沼泽内现有的资源为食,当然除了某只狼崽子——那种除了摇着尾巴凑在织雾掌心舔浆果糊就是赖在织雾怀里撒娇的玩意儿已经不能算“狼”了,至少唐远是这么认为的。
归根结底,对于初见那晚一口气喂了太多树果导致自己肠胃不适这件事,织雾好像还挺愧疚的,虽说,若非织雾先一步发现他脸色发白,估计沉浸在投喂中的唐远就不单单是肠胃不适的问题了。
自从在此处安身后已有好些日子未见荤腥,但唐远对饮食的概念向来是吃饱就行,日后等他恢复健康后有的是机会觅食。更何况,只要想到这是织雾特地为了他所找的食物,单凭这一点,唐远就觉得自己能再多吃三碗蘑菇。
“唐……圆?你家,是什么样的。”
某一天入夜,唐远合上手中的画册,摇曳的橘色烛火在脸上融出阴影,织雾一如既往坐在他对面静静地投以视线。
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唐远越来越熟悉织雾的表达方式,或许是因为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过这个人的缘故,他甚至可以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显看出织雾的情绪来;就如现在的眉梢轻提、眼角微抬,线条柔和的脸上赫然表现出一种性质柔软的求知欲。
织雾……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情。
这是第一次,织雾对他这个个体感兴趣。
意识到这一点,唐远的第一反应不是激动得口若悬河,而是耳尖发热,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家没,没什么好玩的……”
织雾见唐远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便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唐远登时像触了电般向后一仰,慌忙用双手撑住身体,险些就下了个腰。
“……”织雾慢慢地缩回了手,看起来隐隐有些低落。
唐远见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对方约是想起自己早前因伤口感染发烧的事了,复抓过织雾的手贴到自己的额上强调说:“没事,我没事。”片刻后,唐远又意识到这个举动过于唐突,转而岔开话题道:“那我,我就说说唐家堡吧……”
唐家堡。
之于唐远,这是他出生与长大的地方,同时,之于一个习惯独立且天生冷感的旁系弟子,他对这个巨大而冰冷的堡垒并没有那么浓厚的感情,也没有什么触动心弦的特殊记忆。但看着织雾那骤然亮起来的眼神,唐远却硬是上至建筑结构人事调度、下至唐门密室有多少种机关滚滚吃多少竹子,险些把整个唐门的演变史和某些秘辛都要抖出来。
可惜唐远的语句实在是贫乏的厉害,没过多久就把能说的都说完了,末了,他有些忐忑地看向织雾,见男人的眼里透着迷茫,大概是过于庞大的信息量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灵弄迷糊了。
就在唐远想趁此岔开话题之际,却听见织雾轻轻说道:“可……那不是你家啊……”
唐远闻言便怔住了。
家……说到底,唐远对此并无明确的概念。
他父母早亡,自记事起便是由师父养大的,但师父在培育自己的同时也顾全着众多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从不对他讲多余的事情,也不会给予他多余的关注。
很小的时候唐远就浸泡在繁复的训练和学习中,加上天生的寡言寡欲、心无旁骛,他极少有什么时间去思考武学技艺以外的事,一日之闲的夜晚都被消耗在疲惫无梦的睡眠里,到后来能力合格后,就连黑甜的睡眠也被层出不穷的夜行任务替代了。
紊乱颠倒的作息、随时待命的习惯、漠视与服从的思维定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沉淀固化,最终成为了唐远的一部分。
也许,在那段与同门一起成长的童年时光中他也曾体会过属于大家庭的感觉,但那些零碎褪色的记忆统统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被反复的鲜血、死亡与机械重复冲淡,最终成了一潭至清死水,浮光掠影,再不起一点波澜。
但在那一日,当织雾说出“跟我回家”的时候,唐远却心动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什么柔软温暖的事物——譬如阳光——溢满胸腔,又仿佛一缕活气勾动了这具死气沉沉的身躯,蛊惑着魂魄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抱歉,织雾,我现在没有家。”
他凝神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说道:“但若是你不嫌弃,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事。”
屏息凝神的等待中,织雾仿佛感觉到了些什么,缓缓点了点头。
唐远迄今为止的人生并不长,二十六载光阴,或许还及不上织雾这类存在的零头,去除那些重复的、无趣的部分,值得作为故事打发闲暇的部分实在太少太少;但即便如此,唐远依旧认真地、坦诚地回忆着、讲诉着、倾吐着,他半垂着眸子靠在木壁上目光空茫,自言自语般说出散碎的话语:团团凌乱的线毫无逻辑,或许是所见、或许是潜埋心底的碎片,那些无人所知的、无人在意的、从未表达过的,公理面的、负面的,关于经历、关于人格、关于灵魂,可能还有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迷惘与孤寂,这些统统被他从深处挖出来、被置于那双眼之下。
这么一讲便是无知无觉地过了下半夜,而织雾也始终没有入睡,一直安静美好地存在于眼前,用温和与专注的视线包裹着他,温暖、安稳而放松。
树屋外鸟鸣啾啾不息,白光透过缝隙射入屋内。僵坐已久的身体稍一活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爆鸣声,仿佛在一夜间倒尽二十年来所有的剖白。
倾吐出一切的唐远顿觉心中空空,并非是空虚,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宁;只是,在安宁的同时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像是自己一个心血来潮便擅自把织雾当了泔水桶一般。
“呃,织雾,天亮了……”唐远轻咳一声,颇有些忐忑不安地游移着视线。
“嗯。”毫无疲色的柔白男人轻轻点头,挥手间某处虬结的藤“喀拉拉”地散开,大片白光洒进了室内,从唐远的身侧打出一片明媚的斜光照亮了织雾的半边面庞;随后他站起身来,向着唐远的方向又一次伸出了手,“跟我来。”
他被织雾牵着从另一个方向到了外面:脚下是粗大的枝干形成向上的坡度,头顶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穹顶,竟是走到了大榕树的某根侧杈上。
男人手指轻晃间,层叠枝叶交错着“沙沙”鸣响,暖融融的阳光顿时通过叶障洒了下来,接着织雾撩起花纹繁复的袍脚,缓缓跪坐在一方白光里,目不斜视地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唐远眨了眨眼,恍然反应过来凑到织雾身边落座,谁知屁股刚落地便觉肩上传来一股怪力,视界中天旋地转,最终定格在逆光中放大的淡然面容上。
唐远错愕地张着嘴和织雾对视了半晌,方才发觉自己被不容拒绝地按在一片柔软上,这个位置似乎是……大腿?
“睡吧。”织雾目光清恬地将手掌覆在他眼上,睫毛搔刮在温凉的掌心,唐远错愕眨眼的同时面上有点微烫。
“你累了。”平缓而无起伏的音色混杂在柔风里,手掌被包裹在另一只手里虚虚捏了捏,只听得男人的声音叹息般传来,“我陪你。”
话语入耳的瞬间,连夜失眠的虚软立即从骨髓里渗出,一如被捡回来那日的精疲力竭;仿佛织雾真有能调动起他全身疲惫的法术,能让他的肉体轻易越过意志的束缚擅自回应。
怎么会……存在这种人呢……?
能让人毫无顾虑地全心交付、交浅言深,并轻而易举就给出了自己从未拥有过且无处可求的东西。
虽说,织雾不能算作人。
唐远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乖乖闭上眼睛陷入温暖的睡眠。
怎么办呢……这下子一点都不想养好伤了啊……
不知不觉间,三个月的时光瞬息而过。
唐远的体质本就强悍,现早已恢复如初,且为了报答织雾的救命之恩开始挽起袖子包揽全部家务,顺便偷偷摸摸改善伙食。朝夕相处间唐远基本把织雾的喜好摸了个透,他知道织雾的内心比起那冷淡的外观来要柔软细腻得太多,因而从不在当着织雾的面料理活物。
他也知道织雾有着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只是通常从面上看不出来,须得侧敲旁击,比如,唐远怂恿织雾用树果酿的酒液已经开始变味了;
他还知道织雾最喜听历史人事与医典常识,对弯弯绕的诗文及艳情文学则懵懵懂懂,关于志怪类传奇则是抱着想听又不敢听的态度;说来也有些匪夷所思,明明织雾自身便是非人的妖灵,却偏偏畏惧着那些仅存于纸张和言语间的妖魔鬼怪,唐远深以为这一特性实在是……很可爱。
三个月间,被捡回来的小东西们陆陆续续都养好了伤、当然也陆陆续续被唐远以各种手段赶下了床:比如趁织雾出门的时段徒手撕活鱼,吓得那两只兔子一匹狼连夜出逃就此学会露宿;还有某窝迟迟没有动静的蛋,在被唐远悬在蜡烛上数十天后终于烤出一群白蚯蚓样软绵绵的蛇,若非见到织雾似乎对这类蛇虫格外亲和,当天的点心大概就是蛇羹了;至于织雾本人,唐远表示上了他的床就是他的人,他有的是拖住这个单纯妖灵注意力的本事,当然,指阅历上的。
至于他对织雾究竟是否抱有别样的心思,这恐怕就连唐远自己也弄不清楚。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因而也无法理解这种突如其来浓到发稠的依恋之情究竟是什么,雏鸟情结或一时冲动似乎都无法诠释心中复杂莫名的情绪。
他只知道,如果有可能,他想这么一直陪着织雾再也不回到尘世中去,认真的。
然而,这个想法刚确认没多久,某一日的黄昏,织雾便突然逃一般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
唐远从未见过织雾如此明显地情绪外露过。
印象中,这个与他同榻共枕的妖灵向来淡泊而从容,带着天生的优雅与谪仙气息,寒白的外壳下藏着只有自己才了解的天真纯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本就白皙的人更是面色惨白如雪化,浅紫透亮的瞳仁皱缩成一团,轻颤着抱住肩膀缩在床的最里侧,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事物吓得不轻。
若是放在平时,唐远对织雾这副刚听完灵异故事的脆弱姿态是乐见其成的,但今天明显不一样:冷香缭绕间渗出淡薄的久违了的血腥味,以及他最熟悉也最厌恶的、死物的味道。
亡者是有气息的。
这话还是唐远某个行为跳脱的师兄告诉他的,早几年唐远跟着这个师兄搭过数次任务,不知是不是因此被传染了男人的鬼第六感,此后纵使再不情愿,唐远也开始被迫“嗅”到这种令人生厌的气味了。
但这种味道按理不该出现在织雾身上,通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唐远知道织雾的身体天生能净化掉不洁的死物,除非……
在这片与世隔绝大雾之外,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织雾,没事的……到家了,没事的……”
撇开脑内针对性的阴霾,唐远有些笨拙地环住瑟瑟发抖的纯白男人,安慰般地顺着光裸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抚,并缓缓施力把那温凉滑腻的伶仃身躯摁入怀抱。
“我在,没事的……”
不断重复的单调安慰流淌在昏暗的室内,流淌在紧贴的骨与肉间。
凌乱的心跳声渐次平复,颤栗粗重的呼吸也和缓下来,织雾慢慢从唐远胸前抬起头,瞪得大大的眼瞳内犹自闪烁着惊魂未定的光芒;抿得粉白的唇点点松开回出鲜红的血色,微微张开吐出气息不稳的呢喃:“唐远……你会死吗?”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死掉吗?”
死?他们……?
心念电转间无数线索闪逝,唐远暗自压下脑内猜测坚定地握住织雾肩头,认真注视着他坦白道:“会,总有一天会死。但我没那么容易死的,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哪天你不需要了为止。”
“……”
“织雾,还记得我讲过的故事吗?人的寿命不像你这么长,都会死,但是人可以轮回转世,只要你愿意见我,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要记住。”
眼下,透亮的眸中清晰地显现出自己的倒影,那几乎拉成一线的瞳孔恢复正常大小,似是终于平静了下来。
唐远见状也松了口气,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把手从织雾身上放了下来,顺手理了理他凌乱的白发,并拈下一小片枯黄的残叶。
“嗯。”织雾微垂下睫毛偏了偏头,接着就这个姿势斜躺了下来,依旧僵硬地蜷着身体。
“这么早就睡了?今天还要念故事吗?”
织雾摇头,四散的柔白发丝在毛皮上摩挲出细碎的声响,接着他伸手捏住唐远的衣袍下摆,攥在手里一言不发地阖上眸子,不久便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唐远静静注视着织雾那睡得不甚安稳的睡颜,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轻揉着织雾松软的顶发,眼神里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一丝一丝沉敛下去,最终变为夜色里淬毒的刀锋。
短刀从袖口划出,割去织雾手里攥住的那一块布料;唐远无声地下了床,走到墙壁的某一处凹槽前,取出那柄本应遗失、却于某一日傍晚被织雾无言交还的千机匣,指尖拨动间熟练而轻巧地将它佩在腰后,接着装配臂弩、腰刀、暗器,细致而无声戴上精铁手甲,最后拿出那块久违的铁面覆在脸上。
这一刻,唐远又变回那个自我认知中唐远了,只是这次不存在任何明暗交错的复杂原因。
有人侵犯了织雾的领地,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让任何事物有机会影响到这个尘世之外的纯然妖灵了。
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