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终章(中)(1 / 1)
少年确认自己已将全身很好地隐入大树背面,随后悄悄露出半个脑袋,注视前方。他当然明白这等拙劣藏身技巧根本瞒不过对方,只因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太岁,故而象征性保持一下距离,寻思着找个机会定能再赖上他——说什么不相识他是压根不信的,连他自己也不懂,这哪来的自信。可如今,太岁显而已做好完全将他视作无物的准备,无法,山不来就他,只好他去就山了。
少年轻声试探道:“那个……眼下尚不知晓如何回去,人生地不熟又没个去处,你就当是暂行收留我吧,寻到办法我自会离开,好吗?”
太岁撇过头,权当没听到,继续靠着大树假寐。
当然,这是不会对少年有任何影响的,因为多日来的相处让他深知,太岁的沉默通常意味着还有商量余地,“不言语,就当是答应咯。”接着,他又悄悄拉近了彼此距离,“你还醒着吗?人死之后也会感到累吗?”
“……”
“看来你是真累了,也对,整天被这些无聊差事打发时间不累才怪。”说着也打了个哈欠,“奇怪,我也忽然觉得好累,反正你都睡着了,一定不会介意我也睡在这里,对吧?”随后,真地坐到太岁身边,背靠大树侧倚太岁,假寐起来。
太岁仍旧不动如山,仿佛入定,心中却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一个个……说不动,赶不走,一个天罗子已足够让他饮恨了,何以全都如此?
不想,这一幕却落入偶然路过的判官眼里,他一眼即注意到了太岁身旁的少年——非是冥界之属,何以在此?看来似还与说太岁颇有渊源,一窥来历。
判官职责所在,立即两指捏诀,红光乍现,渠横过眼,甫定,须臾收势,随即露出一抹疑色。
“不可能,竟看不出来历!”判官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味,他这“判官眼”修持七百余年,除非来者上界金仙,但凡人仙妖魔不出六道均可得见,前可看尽四世来由,后可窥破三生因果,这少年身上并无半点仙气——不是仙,却看不到来历,奇怪,有趣!可惜,今日尚有公事待办,改日关心。
当此时,少年还在和太岁胡扯,根本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
“大叔,你猜那人到底要我等的是谁,是男是女,是亲人,或是至爱?既能托言代劳,何不自去,是有什么苦衷吗?他们会否早已说好,又是谁枉顾了谁的约定?如你所言,仅凭一线音讯,有太多疑问无法解开,原以为,醒来后便会有答案,可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恨自己不争气,后来怎么就睡着了。你知道吗,由于睡得太久,让我忘却许多事情,甚至连那人的声音都快记不清了,我真怕,真怕直到把一切都忘却也未能寻到他。那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少年的迷惘让太岁忆起了天罗子亦幻亦真的身世,想到了那个左右天罗子一生的“预言”,不忍出言劝慰道:“你即是你,不是任何人之附属,不因任何人而存在,即便什么也不是,依然有存在的价值,不可如此看轻自己。”
“即便什么都不是,我依然有存在的价值?”少年似有所感地重复着,不知何起的迷惘与伤痛竟因太岁一言而抚平,他随后转至太岁面前无比郑重地道:“大叔……不好了,你此言让我原本即将动摇的心又变得坚定起来,现在,无论你是谁,我都想将你当成他,怎办?”
难得的正常交谈在少年一问之下顿时染上一层暧昧,太岁好不后悔,不想过去多年自己竟还是拿这类型没辙,他勉强与少年对视一眼,弥补道:“这话并非独对你而言,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没错,少年让他想到了天罗子,想到了一直没机会对天罗子说的话,于是便只能说给眼前人听了——因为你是天罗子,即便什么都不是,我都不在乎。
片刻对视间少年感到了太岁的有意回避,他仿佛能从那一眼中读出一抹深藏的温柔,“喂喂,你的眼神不对哦,看着我想到谁身上去了吗?这样对被你看的人,会不会有点过分?”
“本就不在说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若吾所言让阁下动了妄念,那只能说声抱歉了。”说着收回那略带惆怅的视线。
“你你你……真被我猜中了不成?”少年恍然大悟,好似撞破相公□□的娘子一般不依不饶,“快说,你方才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太岁阖眼假寐,一副由他去。
少年见此悻然道:“哼,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一直避讳承认对我有点化之恩,原本还觉心疑,可方才又见你露出初见时那种表情,就已有□□分肯定——你怕见到我,怕我缠着你,是因为我会让你想起那个人,对吗?”
“……”
“我和那个人真长得那么像吗,就是当初你要我等的人?你们是何关系?”
“噤声。”少年的不依不饶让他心绪烦乱。
“哦~看来真的很像。”少年依旧自说自话,“后来那人如何了,你知道吗?为什么醒来时没见到他,反而被卷入这里——真是被困扰很久了。”
“噤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噤声?”
“你交浅言深了。”
“抱歉,因为被困扰得太久,不知不觉就脱口……你生气了吗?别生我气,你说噤声就噤声。”大不了增进感情之后再谈。
少年说完当真用双手捂住嘴,看太岁不理睬,遂无趣地陪太岁假寐起来。
太岁未再睁眼,发出无言叹息,最糟糕的就是他根本无法讨厌,亦狠不下心赶走,这样孩子心性的追逐竟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或许有什么终将会被打破,是这层认知令他在抗拒吗?
那日后,太岁没再搭理过少年,但亦不再试图赶他走,总是那样不咸不淡任他胡闹。少年也就这样赖着不走,不过他毕竟有些孩子心性,坐不住时就在冥界四处游荡,初时还颇有忌讳,怕被巡视鬼差发现他来历不明,不过时间一长倒让他摸出了门道:一般鬼差能感知到他的异样气息但不过百丈之内,一般鬼差都各司其职不会擅离职守,他只要避开鬼差们押送新鬼的既定路线便可逍遥自在。但夜路走多了总会见那么一两次鬼,及至那时,他就拉着鬼差四处疯跑,累了再回到太岁那里眉飞色舞地数落人家一番。当然,这仅仅是他其中一项娱兴活动,最有意思的要数在奈何桥边看大戏了——魂魄要去轮回都必须经过此处,服刑结束或身前无大恶之魂都可在轮回司处得到下次转生的配额,轮回这种事嘛……情况还得分说,有些纯粹例行公事,有些是去赎罪,有些是已洗尽前愆再去求个好前程,于是自然就会有愿与不愿两种情况,但无论愿与不愿,只有喝下桥上阿姆发的汤、舍弃前尘才能渡桥,故此,这短短一段路、窄窄一座桥却仿佛能够看尽一个人一生悲欢离合。
可惜,今日过桥鬼的段子都少了点新意,少年约觉索然无味,决定到河边转转再回去找太岁。
一路穿梭在及腰的艳红花丛中,那一朵朵含苞待放正拧成团,顶端处飘散出星星点点的红。
说起来,他还当真未曾好好欣赏过这条河。走至岸边,他附下身子,趴在岸堤上,几乎快要将脸贴近河面了,可他惊觉,无论河水多么湍急都听不到水声。这宜发激起了他的好奇,于是死盯着河面静观起来,盯着盯着,直盯到眼皮打架,险些一个跟斗全栽到河里,但也激起了河面一阵不小的波澜,就在这狼狈档口,河中竟传出一道细声呵斥:“大胆!是何东西竟敢扰吾忘川清净?!”
少年愕然四顾,却是不知声音所从何来。
“看哪儿去了,吾在这里!”
这下少年可听清了,原来就在他方才激起波澜处蹦哒着一尾小巧玲珑的银鱼。
“是你在说话?”
“废话,难道此处还有别人?”
“抱歉抱歉,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只觉此处大为玄奇,忍不住心向往之,鱼兄勿怪。”
“哼,算你有些见识。”
“那敢问鱼兄尊姓大名?”
那鱼儿随即趾高气昂道:“什么愚兄愚弟,吾乃传说中弥泥水族第三百四十二代准族长,世代于此忘川河中守护众生记忆,奉冥王之命维护忘川靖平不受侵扰,你身无半分鬼气,如何在此胡闹? ”
少年心下嘿然一笑,面上煞有介事地拍着马屁,“嗯嗯,久仰大名,能得亲眼一见族长大人实倾我三生之荣幸,亦不虚此行了。只是今日冒昧前来,不过为解心中一点疑惑,想来身为一族之长的鱼兄必然阅历丰富、雅量非常不会计较这等小事,还望指教一二。”
一声声族长大人听在那弥泥鱼耳中显然十分受用,语气随即缓和道:“小子可算识相,仅说阅历丰富都不足以形容弥泥一族的广博,要知道,吾等可是以忘川记忆为饵食,只要走过此河就无一不能得知的,问吧!”
少年眼睛转了一圈,什么解惑的原本只是随口胡诌,他就是想知道这河水无声之故,但这作为擅闯冥界的借口似乎有些过于草率。
“如此,便先谢过族长大人开释了。话说从头,我本是一株梅花树灵,可化形之后,脑中总不时冒出些异己的记忆,原先不甚在意,但后来反复如同梦魇一般出现就难免心生疑惑了,需知灵修者最忌心结,若这心结不解恐怕难有长进。听说,人死后都能寻回累世前因,是以也想到冥界来探个究竟,望能一解这多年心结。眼下既得知鱼兄是吃……能窥破忘川玄机,若能助我一探前缘,自当铭记在心日后图报。”
弥泥鱼摇曳起羽纱般的银色尾翼,看起来就是十分自得,“原来如此,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幸好你遇上的是吾,否则想凭一介生灵之力从这茫茫忘川中找寻属于你的记忆却是不可。”说到此,鱼儿有丝迟疑,“罢了,你非存心侵扰,与吾职责无碍,又挺顺眼的,就帮这一次吧。”随即见它在水中打了个旋儿,绘出一道奇怪符印,少年顿觉一阵头晕,便见鱼儿隐入幽深河水之中。
少年闲闲坐在河边等候,心道这谎扯得连他自己都快信了,真是机智。只是万没料到,弥泥鱼竟会一口答应,这下可好玩了。
约莫过了盏茶时,鱼儿就咕噜咕噜地重新浮出水面,但这次,那张鱼脸看起来竟然满是疑惑。
“小子,这忘川中大概不曾存在过与你灵识相合的记忆,你到底是谁?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即便为仙为魔也总该有个前尘,你却没有,怎会如此?”鱼儿似乎有些郁闷,末了才道:“你且等候,此岸曼珠沙华花期将至,届时若仍无法觉醒,才知吾所言不虚。”
对着出乎意料的答案,少年显然更为吃惊,他想过各种可能,唯独遗漏这一种。
没有他的记忆……那么他是谁……他真的是自己以为的他吗?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微弱的灵识总让他忘记许多事情。
过去从未考虑的问题猛然涌上心头,心中顿时蒙上一层阴霾,方才那阵晕眩感再度袭来,令他脑中如同一团乱麻。
弥泥鱼见他变得沉默而古怪,也未回应自己的提议,于是中途悻悻离开。不想鱼儿才离去,不远处便现出一道幽幽身影朝少年走来,那身影之主脸色苍白声线更清冷,“小鱼儿说得不错,只要身处六道,被曼珠沙华之香沁入心脾者便会忆起往生种种,除非身处六道之外、不在轮回之中,此法可以一试哦。”
“你是谁?”少年愕然看向来者,隐隐感觉头更痛了,“是要来杀我吗?不对不对,素未谋面、无怨无仇杀我做什么?今日怎么了,何以尽冒出些奇怪念头?”该不会是他随意扯谎骗了那只鱼,此刻反糟现世报,应验啦?
来者的介入让少年脑中好不容易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再度陷入混乱,似被两股交织相背的力量不断撕扯着,他脆弱的灵识正岌岌可危,几乎就要被那两股莫名力量撕裂,“糟糕,又来了,是谁,为什么缠着我?我只是株白梅花,不是别的什么……”
来者注意到少年的异状与话中矛盾的讯息,凝眉细思起来,随即悄悄收回探向少年的手,“忘川不存之忆,看不到来历的树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原来如此,你其实是……”
来者自是暗中查访少年来历的判官,他此时心中已约莫猜到了□□分,正欲出言试探,却被少年一声痛苦□□打断。只见少年爬起身来,一把将他推开,随后疯也似的往梭椤树方向狂奔,口中仍不断重复着难懂的破碎呐喊。
此时正值梭椤树又一轮灌溉时辰,漫步而来的太岁远远即听到有人边嚷着什么边冲着他的方向而来,可惜冥界能见度太低,待他看到来者时已经避无可避,最终与横冲直撞的少年倒做一团。
少年也不知自己撞了人,势成扑倒在地,使劲抱住头,口中胡乱嚷嚷着:“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太岁亦发觉他的异样,率先坐起,道:“你冷静一下。”
少年好似未听到,仍如走火入魔一般抱头伏地、浑身颤抖,猛可地抬起头来却与太岁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的脑中仿佛有一道鞭影闪过,抽得他脑髓快要炸开,随即一幅幅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的画面疯狂充斥着他的灵台,分散至全身,震得他心神欲碎——
独自飘零的孤寂,
如梦初醒的萌芽,
日复一日的修行,
梅花树下的诀别,
一夜青丝尽成雪,
来自远方的牵挂,
被剜心食骨的悟,
被埋在树下的迷,
回归的喜悦伴随着异己夺舍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