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62 鱼龙舞(上)(1 / 1)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他反是笑起来,“你这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来者是客,还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不成?”
谢长庭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不到他会有这片刻的闲时。其实也是凑巧,十五上元是最后一日,为防守城兵将懈怠,巡抚台特地全城换了一次防。符止从城南给换到城北去了,中途绕一点点路,正好就能经过她这儿。他便先一步,只带了江帆一人过来的,也不能停留太久。就手儿把人扯过来亲了一口,这就要走。
还未回身,就听门扇啪地响了下。两人都是一惊,就看林梓书神色古怪地站在门前,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
这一来,他们俩不说是尴尬,心虚总是有的。见四只眼睛都盯着自己,林梓书倒是笑了,“这么看我干什么?还要灭我的口是怎么的?你俩的事儿,我年初那会儿就知道了……”
她说的是里佛寺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观音阁内那个预表一样的拥抱,倒有种别样值得回味的感觉。
符止咳了一声:“林娘子误会了,那会儿,我和她也是刚认识不久……”
林梓书怔了一怔,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问谢长庭,“你不是说,你们在来京城以前就认识了吗?”
那是当时随口扯来应付她的胡话,没想到林梓书至今还没忘。这么当面问出来,谢长庭一时也圆不回来,正踯躅间,符止却猛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几乎是一抹火焰燎过,紧紧盯住她,“……你记得?”
谢长庭一愕:“记得什么?”
他眼中的火焰渐渐低下去,倏尔熄灭,他长长出了口气,那余音间不知为何,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的江帆咳嗽了声,这是在提醒时候不早。符止没有再说什么,只神色复杂地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门帘放下,带起一阵冷风。林梓书不明所以,凑过来问谢长庭:“你们打什么哑谜呢?符将军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长庭摇摇头,也满是迷惑——在来京城以前,他们难道真的认识?那会是什么时候,在江宁?她在十七岁以前,从未踏出过谢家一步,那座昏昏霭将倾的宅院,成为了她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每一张或新鲜、或刻板的面孔,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没有他,当然不可能有他。这怎么可能呢。
可符止的态度似乎非常笃定。这让她一时也有一些混乱,没有头绪,就别再想了吧!她隐约感觉到他的态度,这件事,此后应该是绝口不会再提了。正盘算间,就听门外车马摇铃,由远及近,一阵急似一阵,王少初的声音隔帘传来,气急败坏,似乎在与人争论着什么。
“怎么啦?”林梓书掀开了门口的棉帘。就看见他满脸愤慨,原来是马车被拦在了高台的木架以外,想要往前,当然穿不过来;想要退后,这时天色渐晚,秉烛出游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也回不去了。林梓书无奈,“不是说悄悄出来吗?你驾车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会这么多人,”王少初也叹了口气,“谢夫人店里有没有人?叫一个出来,想想办法啊……”
随着游客愈多,他的车仿佛成了人海中的一座小岛,孤立无援。谢长庭本想避开这个热闹,此时也只得也穿过人群,指了一旁的一条小巷,让他先将车赶到那里停着。
“夫人,谢谢!”王少初连忙道谢。不单是为这个,也为她今天帮自己和林梓书见面这个忙,他还有许多感谢的话要说。
谢长庭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聚拢的人群,“不是说话的地方。快点……”
话音还未落下,这时,却听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一阵欢呼——原来是高台顶端,几簇光芒同时升上夜空。随着一连串“嘭、嘭”爆裂的声,五彩斑斓的焰火有如万花盛放,在漆黑天幕下爆开,华彩忽现。
“看!焰火——开始放焰火了!”
街头巷尾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游人如织,万人空巷。一盏盏上元花灯如深海鱼鳞,星星点点,在攒动的人流中,交织一线一缕。向长安城最繁华、最沸腾的所在,慢慢汇聚而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传夜兵卒手中的灯影,晃晃越过北城女墙而去。
符止站在谯楼之下,回首眺望。依稀可闻城中的欢腾之声,而与之相反的是周围的寂静,唯余几双鹿革军靴踏在未化的积雪上,哒哒作响。传夜兵卒渐渐走得远了,城垛的锯齿隐没在阴影里,渐渐再看不清。
“将军,上谯楼去吗?”
江帆站在他身后问道。这时候不由露出一点倦色来,随行的几个徼士也是如此——半个月以来不敢懈怠,举城游乐之时,自己却要战战兢兢立在寒风里。虽不敢说是有所埋怨,但到了这会儿,松懈总是有的。最后一天了嘛!新年新气象,国朝天佑,能出什么大乱子?
这几个东倒西歪,符止自不会那么不近人情。说实话他也累了,挥了挥手,“都上去歇着吧。等四更再下来,走最后一趟,咱们就算交差了。”
听了这话,几人纷纷面露喜色,正待要上城去,忽见一辆鎏金顶帐蟒车,沿着城墙一脉,从黑暗中缓缓现出了形状。
那车行得极慢,就像是从夜色的帷幕中驶出一般。来到近前,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湘王隐约的面容——他其实生得很好看,五官深邃,有种说不出的冷俊,只是灯火飘忽之下,眉梢眼角的那一抹阴翳令人生寒。看清城楼下的情形,他微微挑唇,笑了一下,“符将军?”
那声音也是极缓的。见符止的反应很淡,他也不生气,只是道,“上元佳节当值,将军辛苦了。”
符止这才欠了欠身,“殿下关怀,末将愧不敢当。殿下……又是来奉命巡察军务的?”
他这么说就不乏有一点讥诮了,湘王“奉皇命巡察军务”这个借口屡用不鲜,长安城各处城防安置,只怕早已在他指掌间。他们两个人之间,关系可以说是早已破裂,表面上,却似乎更客气了。湘王经他点破,依旧是笑着,没有回答,只是道:“将军恪于职守,严整不怠。本王待面圣之时,自当向皇兄禀明,为将军请这一功。”
说完,他深深看了符止一眼,放下了车帘。
车轮转动,马车又缓缓沿着城墙,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身后的江帆和几个徼士走上来,想说几句道贺的话,但是又觉得气氛不太对——方才那话,他们自然也都听见了,请功是好事,可真有那么简单?这里头的事儿别人不清楚,江帆却是知道些的,不由叹了口气。
他主子的立场太难了。不能说站在皇帝这边是错——这话怎么能说呢。湘王纵然英才过人,皇帝却始终是皇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真要江帆来抉择,他也会弃湘王而就皇帝。可眼下最麻烦的,却不是站队的问题,而是湘王和皇帝两个的关系——他们还在忙着兄友弟恭呢。
不必说那只是表面上的,以皇帝的性子,即使是表面上的和气,想必也不会愿意亲手撕破。如此一来,倘或湘王从中加以挑拨,皇帝对符止的信任还能有多少?
只盼望皇帝没有看上去那么糊涂吧!江帆对前景一片忧虑,低声道,“将军,要不……下次咱们见着湘王,还是稍微客气些个?您刚才说他‘巡察军务’那时候,咱们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在湘王是没发作……”
“没发作?”符止淡笑了一下,“这么多人,他能怎么发作?杀了我?”
马车渐渐驶远了,仿佛重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符止这才收回目光。两年主仆情分,江帆的顾虑他不是不明白,可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从那个御花园的下午、从他拒绝湘王招纳的开始……湘王本人,以至于他背后整个湘王集团,已经存了要除掉他的心——当初秦弦,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秦弦横死荒郊,这个结果不得不说是十分残酷了,可接下去还会更残酷,他知道,这早已不是说两句客气话就能化解的事。这个游戏规则的最不合理之处,就在于每个人都没有后退的路。他没有,湘王没有,皇帝也没有。所以皇帝至今举棋不定,还在犹豫,他并不怪他。
因为抉择真的太难了。
回首南望,隐约可见皇城影影绰绰的轮廓,夜色之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如此庞大,想像不出,它能吞吃掉多少人的梦想与欲望。
忽然间,一道光华腾空而起。紧接着无数光点,从城内各处冉冉上升,一时之间,夜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焰火,五光十色,绚烂辉煌。
焰火上升带起的尖啸声、在空中的爆炸声、百姓阵阵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站在谯楼向城中望,只见人潮汹涌,向城中的繁华之处聚集……符止忽地觉得有些不对,那欢呼声太高了,几乎都成为了亢奋的尖叫。掩盖住了其他一切声响。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方才湘王在帘后,那个冰冷的微笑。
他当即招了招手,示意江帆几人随他下城去看看。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徼士从城中跑来,气喘吁吁,却是满面的喜色:“将军,东君报春了!”
符止不由得一愕。
东君是风俗传说中,带来春天的神。‘东君报春’是一种民间盛会,取自应嘉朝旧例,即于十五上元那天,由一人扮演东君,并许多扮演百花仙童的少年男女,于元灯会上□□——也不是年年都会有。东君报春,最初是为庆应嘉盛世,之后几朝,每逢风调雨顺之年,才会由灵台侍诏(注)从民间挑选演员,扮演东君及百花。
而刚刚过去的永启八年,是怎么也谈不上“风调雨顺”这四字的。就单夏末秋初那一场湘南兵祸,就已经给了永启皇帝一个重大打击。
况且今年另有庆祝活动,城中四处塔台放焰火,游|行队伍再掺进来,岂不是忙中添乱吗?
“江帆拿上我的对牌,去一趟太常寺。”符止略沉吟了一下,最终吩咐道,“问问今晚当值的灵台侍诏,是不是他们安排的东君报春。”他说着,从腰间解下对牌扔过去,江帆应了一声,接住就跑着去了。
那个报信的徼士就有点发怔,这是喜事儿呀,怎么一下弄得如临大敌?正纳罕间,只见符止又转过来问他:“那东君从哪里来?你在哪里看到的?”
徼士想了想,“从哪里来的没瞧见。我过去的时候,人太多了……好像是雍华门外西面那趟街上,啊!对了——就在那个千重绸庄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