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61 有病(1 / 1)
谢长庭闭着双眼,散落的黑发如缎,铺在她肩背。符止见她呼吸平稳,似是已无知觉,便轻轻俯身放了她在床上,却没想,这时她忽然动了一动,一手搭在他肩上。
“疼吗?”
符止微微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忽听她又道:“对面你去过了吧。”
谢长庭说着睁开了眼。她虽然疲倦,但眼神是不得不说十分清醒。其实这种毒瘾每次发作过后,全身血脉贲张,头脑兴奋,总是难以入睡。即便是方才,也并非是神智全失,周遭的动静,其实她都听得清,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罢了。
锁上门、叫他滚……都不过是不想让人看到她这样子。但现在也为时已晚,她索性不再计较了。抬起眼,便看见他面色复杂,双眼一眨不眨,在黑暗中幽幽瞧着自己。
谢长庭忽然笑了起来。
她嗓音本有一些沙哑,方才又虚脱得厉害,此时一开口,声音尤为凄厉刺耳。只听她喋喋怪笑了一阵,忽而吸了一口气,“你害怕了吗?”
他不由一怔,这真是个好问题,他害怕了吗?
怀中温香软玉,可这张皮相之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刚才的某一两个片刻里,他也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她已经死了,唯有靠着不停服下□□,才能继续维持活着的样子……活在她满手的鲜血中,活在她背后的罪孽里,活在那一张冰冷的灵牌对面。
“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终于开口,似是也没有什么办法维持平静了,闭了一下眼,才颤声道,“我怕什么,你这个样子……说实话,第一次在俊臣的灵堂里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说真的——我知道是你杀人的时候,连掐死你的心都有。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立场了,是我对不起你。”
见她眉头微挑,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当初你住在我府上,也不会……你今天这样子,难道我就没有责任?现在是我来还债了,谢长庭,你把这个戒了吧——我——我帮你,咱们把这个戒了,好吗?”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他叹息了声,“你有病,其实我早就知道,根本是病得不轻。但我想治好你,谢长庭,我已经想过很多办法……咱们还有时间,你不能放弃。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看着多少有点儿疗效。你要是现在放弃,不是要前功尽弃了?醉心花如果不戒,它会毁了你的一辈子,这不行。你这一辈子是我的,我等着你一起白头到老,你不能中途变卦。”
“……白头到老?”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由笑了出来。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虚幻了。可符止是认真的,她看见他眼中坚定的神采,忽然想起了沈佩之,想起江宁城外那一缕短暂、但灿烂的阳光。
那道光,早已随着沈佩之的死而消失。却在两年后,在另一个人身上还了回来。
谢长庭仿佛走进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魔咒里。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真是幻,月色瞑迷,倒映在她眼底,曾经的、现在的那两个人影不断重叠、重叠又分开……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符止的领口,一点点将他向下拉。好像是要沉入泥沼的人,在临死前也要抓住些什么一般。她要抓住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最温暖的东西,和她一起下沉。
她唇色嫣红,透着一种病态的妖艳。符止心中一热,趁势俯身吻上去,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两个人在血腥气味中彼此追逐着,好像都要将对方撕碎一般。
撕碎了,或许才能看清她外壳下的真实面貌……他觉得自己也疯了,传染了和她一样的病。唇渐渐下移,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白腻如玉的肌肤,他凑上前,忽而狠狠一咬。谢长庭痛哼了一声,他却又上来堵了她的唇,一手渐渐探向她腰间。
谢长庭今日束的是一条玉兰织锦腰封,他摸了一圈,竟是没找到从哪里解开,不由疑惑“嗯”了一声。
谢长庭终于忍不住笑场了,拍开他的手,“不要。”
他支起了身子,有点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将理智一寸寸塞回到脑海。冷静下来也觉得后怕,就说不该往后院来的!这么着早晚要出事。
半是为了安抚她,半是为了保证,他艰难地道:“今天这是个意外,你别怕。以后要是我再这样,你……”说到这里不由一噎,似乎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解决办法。一切看他的觉悟了,如果他非要干点什么不该干的,她的反抗根本微不足道,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过谢长庭毕竟是谢长庭,很快就想出了办法。她说:“那妾身就喊人呀。”
他想了想,居然也接受了,“对,那你就喊人。”
好像真变成了恶霸抢占良家子的情节,倘若喊人,两个人的脸面还要不要?都觉得好笑,彼此揶揄了一眼,那种暧昧的气氛倒是淡了。谢长庭也不再说话,只是倚着床头,看着窗框内投下的月色在地上缓缓挪移。毕竟是一整日未得闲,有了些睡意,这时候,却忽听符止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日,究竟为什么晚归?”
这个问题注定是她不可能回答的。究竟为什么晚归,其实也并非只是因为去了湘王府——从湘王府回来只是下午,大半时间却是花在路上。原来今年朝廷撤了封疆诏,允许关外夷族入关通商,一直紧张的边境关系大大得以缓和。岁末,契丹、党项使臣入朝拜贺,不由让皇帝的心情,难得好转起来——这一年里,从湘南地叛军兴起开始,皇帝的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好在一年将近,似乎也终于熬到了夜尽天明的时候。为表辞旧迎新之意,特令长安城内所有九丈以外宽街道搭建高台,从除夕夜至上元节,连放十六日焰火。
上头一声令下,长安城里,立即就开始四处动工。谢长庭从湘王府回来,正赶上了这个时候,交通状况堪忧。千重所处的地段极为繁华,自然被包括其内,门前被搭建起来的高台堵了个死,人还能钻空从下面过,车马却难行了。
事出突然,原本打算留到腊月里提价的一批布料,眼下也卡在手里了。谢长庭干脆给大家伙儿提前放了假,方掌柜、宁子等人各自回乡,唯留了雪赐、雪猊两人,与她在千重一同过年。
“夫人,你见过放焰火吗?”刚一进腊月,雪猊已经期待得不行了。每天都在掰指头数日子,“连放十六天,第一天是除夕,肯定不能出去玩啦,大年初一初二,大家都去走亲戚,也不热闹……唯独是十五上元!又有花灯,又有焰火……”
谢长庭就笑:“你当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要一出门,不出三步给你挤丢了。”
灯火千家市,弦歌一亩宫。十五上元,原本就是一场民间盛会,今年更添喜庆。自然不会只有雪猊一个人这么想,没过几日,已经掩上一半门板的千重,就意外到了一位来客。
“谢夫人!”林梓书站在门口,她穿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尖,正探头探脑,向门内看。隔帘看见谢长庭,她立刻笑了,一边跺着鞋上的雪,一边走进来,“你们这儿怎么这么乱?我乍一看,还以为你把店盘出去了……这是给你的年礼,腊八蒜是家里自己腌的,我娘叫我向你问好……今天可真是太冷了!”
她把食盒随手往柜上一放,絮絮说了这一大堆话,叫谢长庭愣是没插上嘴。林梓书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唉,我就是在家有日子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还说呢,”谢长庭也有一点意外,“不是快成亲了,你娘这会儿能放你出来?”
长安不是西城,即将出阁的娘子还在街上乱窜,这是不能够的事。好在林夫人比较宽容,再者,“我求了好几天,也就是说要来千重看看你,我娘才答勉强应的。就这,还叫我早去早回……”
谢长庭似乎察觉到了这话里的不同,“那你究竟是不是来看我的啊?”她有点微妙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约人了?”
这话一问,林梓书果然打结了,最后只得和盘交代,“今天确实是来看你的……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和少初约好了,十五那天去看灯,到时候,我悄悄溜出来,就打算先躲在你这儿。他来了再一块儿汇合,你……你看成吗?”
就借用一下她的地方,自然没什么不成。但谢长庭暂时没有表态,只问:“转年就成亲了,眼下有这么急着见吗?”
“你……”林梓书涨红了脸,见她似乎不愿意答应,有点急了。憋了半天,居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约人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别骗了,谢长庭都快笑到地上去了。林梓书咬着牙哼哼,“是不是吧?你要是约了符将军……那、那就算了,难道我是那种不识相的人吗……”
“他啊,快歇了吧。”谢长庭笑着摇了摇头。林梓书并不知道,一遇上这种全城庆典,巡抚台上下,是根本别想休假的。放焰火的时候,符止还不知道被立在哪个城门下站班儿呢。
事实果然也是如此。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家家户户真正进入年关的时候,符止就再也没得过一刻的闲。
严守城门、整顿巡防……长安城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越是热闹,就越是危险。好在这个王朝所有的霉运,似乎都已在爆竹的噼啪声中,随着永启八年的末尾一并远去了。新年伊始,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祥和、平安的氛围之中。
是以十五上元这天,当他再一次踏入千重的时候,谢长庭也是没想到,他会真的有空。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还是那句话,“……将军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