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没有回答,白芷立在原点,似在思索,又似还在出神。甘蓝那边一颗心吊起,忍受着煎炸烹煮重重酷刑,如芒刺背。她深感自己亵渎了白芷,一个婉约空灵如江水中浮芷的女人;她本该掬了她起来盛在薄瓷盏中观赏,现在却鲁莽地亲近了她的肌肤。以往,每当她想起白芷那精巧的容颜会蒙他人碰触,四肢百骸内就升起一种乏力和僵冷的妒恨之情。如今,她只是个共犯罢了。
慵懒恬静的法文歌声响起,是白芷的手机。
「金伯伯……对我们在一起……知道了,我有空就陪着她。」
意外的惊喜,可转而依旧化为哀愁——也许她只是暂且收起了厌嫌,也许她恰好善於自持吧。
「现在,能答应和我一起去青城山了吧?」
甘蓝不解,猜她定是在勉强自己,试探地问:「你……不讨厌我麽?」
这不是一个用「是」与「不是」可以回答的问题。
「先不谈这个。至於你师父,他只是希望世上能多一个亲人来爱你,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想办法去消化、去面对。」
确实如此,加上刚刚自己闯下的麻烦,甘蓝觉得一切都乱极了,就像小时候帮师娘挽毛线时打乱成结的光景。
还是那熟悉的力道,头上被爱怜地拍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一天,有空安排安排我们的行程,晚上我可是要来问话的。」
白芷往边上拿了衣服,甘蓝站起来帮她穿进袖管。
送至玄关处,白芷极轻地挡她一下,开门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甘蓝靠墙席地而坐,地砖的冰寒气直侵入骨。而她不知道的是,白芷也在一层之下的楼梯间站住,拧眉沉思,心绪难平。
金师傅找白芷过去,是有事和她商量:甘蓝的父亲出狱後,一直是颠沛流离,不是睡大桥下面,就是和民工挤通铺。因而他央告白芷,能否把厨房隔壁那间闲置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甘凌云一个栖身之地。
雇主们都不情愿收留一个有案底的人,此乃人之常情,可白芷却答应地爽快,金师傅只感叹说:「好孩子,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金师傅之所以敢做这个担保,也是经过了周密考虑的,他知道甘凌云其实是个仗义之人,只是那年意气用事,以为自己在行侠,结果却葬送了小半辈子生命。要不是当年他想方设法地找到目击者,证明了甘凌云的防卫成分,这厮也不会有得见天日的时候了。
几人把杂物间腾空,金师傅又遣袁随上街对面的军旅用品店,置办些行军床、睡袋之类的物什。
袁随前脚刚出门,甘凌云後脚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谢谢金大哥!谢谢白老板!以後粗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报答你们一辈子!」
金师傅和白芷慌忙一左一右将他拉起,甘凌云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个遍,狼狈地说:
「我现在这幅样子,女儿不认我,也是我该背时。」
白芷不加思索地抢道:
「甘蓝是个最善良的孩子,给她些时间吧。」
白芷离开後,甘蓝才又开始思考甘凌云的事。
父亲这个定义,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从小就在没有生父的环境中长大,继而失去生母,好在有金师傅填补了父亲的空白。而甘蓝也早已接受老天对自己的安排,她的认知镶嵌在这样的模子里二十五年,任何要打翻这种系统的事件,於她而言都是可笑的。
妈妈是不可能骗她的,妈妈曾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书不离手的斯文人,他头脑灵敏,他待人温和,他之所以出车祸,是因为急着买鱼回来炖给妈妈吃……
如果说刚刚吻了白芷像场梦,那麽早上那个男人的出现便是魇了。
「没有这种事情」、「冒牌货」……这样的字句不停拥堵在甘蓝的脑海中,看见金师傅不断打来的电话,她怕得不敢接。恍惚中记得白芷说她还会来,就一直坐在玄关地上等着。
安顿好甘凌云,又处理了店里一干事务後,已经是下午五点。冬日天黑得早,此刻是老人口中所说「鸡蒙眼」的天色,马路上的车辆都打着灯,不想在事故多发时段掉以轻心。
白芷料定甘蓝没吃什麽东西,可自己没什麽厨艺,更不想班门弄斧,於是乾脆让「烧白」用保温桶给她装了些鸡汁抄手,再往甘蓝家走去。
敲门前顿了顿,可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你个傻孩子,就一直坐在这儿?!」
赶紧闭了门,摸摸甘蓝僵冷苍白的脸,白芷撂下保温桶,去扶地上的甘蓝。
坐了这麽许久,腿都麻木到快没知觉了,白芷身上的热度一传来,第一个被激发的仍旧是泪腺的开关。
她高出白芷一些,白芷拉下她的头抱着,在耳边怜惜地问:
「傻孩子,你一个人都想了些什麽?」
「想妈妈,有好多话想问她……也想……你。」
白芷无法识别这种体会,是酸涩、是感到、是关切、是担忧,甘蓝总能给她这样斑驳的感受。这种无私地、想要表达关怀的欲望,是她前所未有过的。
「我就在这里,你妈妈那儿,我也陪你去。」
照顾甘蓝吃过东西後,她又反过来要送白芷回家。白芷拗不过她,知道她终究是个别扭的性子,觉得自己给人添了麻烦,要做些什麽还情。
不知道最近是哪个神仙过生日,青城山周围的宾馆齐刷刷地订不到房间。甘蓝无奈地告诉白芷,可白芷却说无妨,实在不行可以住农家乐,再不济也可以当天打来回。
出成都之後,一路上纤尘喧嚣就逐渐淡去,换来一抹浓似一抹的仙风道骨气息。诚然如道家所说,久闻「地籁」和「人籁」,性灵消磨殆尽,蒙蔽了天眼;现在猛然置身於仙境,确有不识「天籁」的错愕。
全程驾车两小时左右,就到了青城山周边。青城山属於08年地震时的重灾区,可现在看来,重建工作已经抚平了地面上的废墟,而看不见的刻骨伤痛,都留在人们痛彻心扉的记忆中了。
与人休息的大自然,没有丝毫发动灾害时的暴戾,依旧是青城天下幽。这里的水不若春水般娇媚,也不似秋水般萧条,只有天界般的清澈宁静,朦胧间摄人心神。山中不多峭壁,却高耸挺立着层层俊秀;树中不多参天,只绵延环抱着翠绿的淡泊。
「甘蓝,这里太美了,我们…...」
「知道,住几天吧。」
看来,找家有住宿的农家乐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这倒不是难事,自从前山被开辟为旅游盛地後,农民们的首选也不再是将自己绑在土地上,而是修起了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休闲山庄。几经规划,现已独立成聚成村,官方定名为「又一村」,取自陆游诗句「柳暗花明又一村」。
将车子开至停车场,甘蓝从後备箱里拿了登山包背着,递给白芷一个轻许多的提包,白芷知道她这方面脾气倔,只好不跟她争。
山上气温低得刺骨,虽然两人都穿了厚型的登山羽绒服,但露出在外的部分还是冻得够呛。特别是甘蓝的两只耳朵,立刻就红得像暗夜里点亮的灯笼。白芷看了,便让她停下,抬手替她拉上了帽子,自领间拉紧,又把拉链拉至合适处,以免冰疼了嘴。
甘蓝的笑容半藏在领下,呼出的白气缭绕而散。
山路边满是兜售熟食的小贩,有卖烤玉米、烤红薯和各类烤食的,有推着小车卖卤肉锅盔的,也有现做现卖的凉拌三丝夹春卷和口味自选的蛋烘糕。
问了两家山庄,一家遇领导开会,全部客满,一家逢家族度假,没有空房。
第三家却有两间空出,可是老板似乎满不在意他今日的营业额,只说:
「有一间可能不能住,我也不想打扫,你们决定嘛,想住就合住一间,反正有两张床。」
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心思还在他的牌桌上,不时心焦地回过头去叮嘱一句:「小刘娃儿,不准看老子的牌!」
看来老板今年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年关将至,也懒得打理生意了,反正长假一到,自会有人潮前来送钱。
甘蓝和白芷对视一眼,都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找住宿上了,於是交了定金。那老板把钥匙往她二人面前一推,把钱随意往柜台下一放,只敷衍地指着一处说:「餐厅在那头」,就又奔赴牌局了。
房间勉强称得上整洁,也不过是改造之後的招待所风格。甘蓝把包往床上一放,感叹说:
「陆游诗里说: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酒浑不浑我是不晓得,可现在的农家丰年别说『留客』,连『留钱』都没兴趣了。」
找到一个古旧的遥控器,白芷试着去开空调,可数次尝试无果,只能对甘蓝耸耸肩:
「成都平原太富庶了,人被养得像巴黎人一样慵懒娇气,但也正是这里民俗的可爱之处吧。」
两人休整了一下,时间已近中午,甘蓝当然不会傻到去吃农家乐的餐厅,於是带了白芷去山顶的道观里解决饮食。
石阶层层,青烟抱蔓,钟罄之音清扬。一路上都可见自古文人雅士所提牌匾,或显遒劲之骨力,或镌阴柔之姿色。每一处啄向天际的檐牙,都如同水墨勾画而出的笔走龙蛇。
过了五洞天,就是当年张天师修仙羽化的天师洞了。白芷和甘蓝在大殿上香供奉,又入内捐了些功德。正欲离开时,便有个小道士飘然而出,口中念道:
「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
说毕,人已绝然而去,可甘蓝仍对着小道的背影呆呆答道:
「借道长吉言。」
「看你慧根不浅,可冀神仙,今日来渡了你,与我去修炼长生不老术,你意下如何啊?」
白芷只觉甘蓝憨傻好笑,於是压低嗓子,学着老成拖沓的音色说着。
甘蓝看着她,换了另外一种呆气,说:
「原来你果然是降到尘世来的。」
白芷愣住,偏头,推说肚子饿了,两人便去了道观中的食斋。
蒜薹炒腊肉、山泉水泡菜、白果炖鸡、白油炒笋,配以一小壶洞天乳酒,耳边有屋檐下荡漾起的铜铃舞风之声。甘蓝给二人满斟了两小杯酒,笑叹道:
「这就是天地人合一吧!」
白芷拈起一片笋,调侃说:
「扔了你在古代,一定是个酒肉和尚,不对…是酒肉姑子。」
蒜薹炒腊肉是四川的冬季名菜,加之这青城山腊肉是在山中熏制而成,所选肉也非饲养猪那样质地松散,因而吃起来熏腊味浓郁、肥腻感全无。山泉水所泡泡菜,更是一绝:要知道泡菜靠的是水养,城市地下水里的混浊之气在此处被扫荡殆尽,连腌菜都洗涤地色泽娇艳欲滴;吃起来,则更是脆嫩爽口,既解油腻,又开胃口。
看见白果炖鸡,甘蓝猛地想起袁随接受采访时,抓着鸡在厨房里一通扑棱的场景,和白芷说起,两人笑得止不住。
「猴三儿和小唐,你看出些什麽没有?」甘蓝抿一口乳酒,饶有兴味地问。
白芷解其意,很赞成地点点头:「是有那麽些意思,怎麽,你这个做师姐的认为如何?」
「猴三儿是个好小伙子,可是心智好像还没长全,就怕他不太靠谱,不像『烧白』那麽老实,可『烧白』这孩子吧,我总担心他会受人欺负。」
白芷点点她的手,提醒她酒要少喝些,又说:
「以前我总觉得,有金伯伯这样的人,是你的幸运。可现在还觉得,有你这样的师姐,也是他们的福气。可见,有人关心和理解,是多麽温暖的事。」
甘蓝知道她意有所指,沉下声来不言语。
道观内的钟声再度传来,山间古意盎然。